《昼夜》狸末

41、绝望

　　空气一瞬间凝结了几分。
　　许木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见识到他的冷血。

　　她眼窝陷得深，撑得浑圆的眸子里看不见一点神采，丝丝缕缕皆是震惊与陌生。

　　可是转念，林意与他无半点血缘关系，他确实是没有救她的必要。

　　他来，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惠了。
　　但她不行，她不可能冷眼看着林意受难不管。

　　她僵硬着双腿上前一步，厚着嗓音无可奈何地说道：“他都已经到了，你是不是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听到许木筱的声音，江城仿佛又胜券在握。他咧着嘴，眼睛瞪得骇人：“承诺？我可没说过你来了我就会放了你姐姐。”

　　许木筱像是不敢相信听到的话，她眼睛如深潭般死寂，有些崩溃地大喊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她！”

　　越是拿他没办法，江城就越兴奋。
　　他手中的刀子突然转了个向，慢慢挪到林意的脖子上，离得几乎只差一毫米。

　　“很简单。”他戏谑地说道，“你让莫景给我下跪。”

　　他视线带着玩味地移到莫景脸上，仿佛在期待他的反应。

　　可当几秒过去，他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江城怒意重返，他盯着许木筱，咬牙切齿地说道：“许小姐，刀可是不长眼睛的。”

　　说罢，他将刀子挪近了些，锋利的刀片在林意雪白的脖子表面划出薄薄的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瞬间渗出一层。

　　不过这痛与林意小时候在林荣斌那里挨过的打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

　　力气已经恢复了些，她虚弱地看着下边已经哭花了脸的许木筱，有些恼怒地说道：“许木筱，你是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了吗？”

　　从小到大，哪一次自己说的话她没照做过。

　　这一次居然敢置之不理。
　　真是越大越有胆子了。

　　江城努着唇擒住林意的下巴，抓着她的骨头处将她的头往上抬，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一般。

　　他气息紊乱地颤着声在林意耳边说道：“你想死是不是！”

　　却听林意十分不屑地讥笑了声：“我还真就不怕死。”
　　她越张狂，江城就越生气。

　　他嘴里磨着牙，喘着粗气说道：“好啊，我现在就杀了你！”

　　“不要！”
　　许木筱双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掉眼泪。

　　“我…我…”
　　她看向莫景，张口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让他下跪，无疑是让他把尊严扔到地上让江城踩。

　　不说莫景绝对不会这么做，这种话她也绝对说不出口。

　　内心在痛苦挣扎着，她到底该怎么做。
　　片刻，一声闷闷的膝盖与地面的碰撞声响起。

　　莫景偏过视线，许木筱已经跪在水泥地上。

　　他目光一凛，冷声质问道：“许木筱，你在做什么！”
　　许木筱不断地哽着声，她没有办法。

　　她没办法让别人因为她做出下践踏自尊的事。

　　至于她自己，从小到大，她的自尊不知道被践踏过多少次了，早就只剩下残缺的碎渣。

　　她早就不在乎了。
　　她通红着双眼抬头看向楼上两人，嘴里止不住地低喃道：“求求你…放了她…”

　　可这哪是江城想看到的画面，他的怒气已经快要到达峰值，咬牙切齿地厉呵道：“我要的是莫景下跪，不是你下跪！”

　　她当然知道。
　　只是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
　　她只能不停地摇着头，克制着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工厂外蓦地有警笛声鸣起。

　　“你报警了？”
　　“你报警了！”

　　这连续不断的警笛声直接将江城的怒气值升满，他扭曲着一张脸近乎癫狂地质问许木筱。

　　许木筱心知这警笛声不是出自自己之手，也只有一种可能。

　　她眸中惧意闪动，凝重地望向莫景。

　　他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冷眼睥睨着眼前的一切。正如他所说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下一秒，一声声气急败坏地惨笑响彻这破败的工厂。
　　“老子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江城的声音气得发抖，他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一只大掌推着林意的下巴往上扬，像是要将她拧脱臼，另一只手握着利得反光的刀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剜上一刀。

　　这一刀划得那么深，像是割断了动脉，鲜红的血液直接飞溅出来，染红了林意的半张脸。

　　江城松开抓着她的手，使劲地将她往断栏外一推，自己则跑进一条暗道里。

　　早在那一刀封喉的时候，林意就已经没了任何意识，浑身的力气也已然散尽，只能顺着江城最后施加的那道力重重往下坠。

　　“不要…不要！姐姐！”

　　许木筱这一刻再也绷不住自己的哭声，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向林意坠落的方向。

　　因为强大的冲击力，当尸体砸到她身上时，连带着怀里的人一起向后倒去。

　　后脑勺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地响起，许木筱却顾不上痛，她狼狈地爬起身，将林意紧紧地搂在怀里。

　　掌心已经粘上了一层灰，林意脖子处的鲜血还在涌个不止，许木筱妄想着用自己的手掌堵住她的伤口。

　　可是血流得太厉害了。
　　她止不住。

　　钱业此刻已经带着路衡冲进来了，但没看到江城人。

　　莫景冷沉着声说道：“他从后门跑了。”

　　视线却始终停留在远处那道瘫在地上的身影。
　　路衡点头，先带着人去追。

　　钱业原本也要跟着去，但注意到那连绵不断的溃崩不止的哭声，他皱着眉看向莫景说道：“许小姐她…”

　　莫景噤声，只是一直盯着她看，眼底有一股不明的情绪在波动。

　　周围的动静仿佛都被许木筱屏蔽了，泪水不停地顺着下巴滴下，融进林意的血液里。

　　她身上的每一处，几乎都浸上了林意的血，奶白色的衣服被染得通红。

　　尽管已经知道她回不来了，许木筱还是想自欺欺人：“我带你医院…我们去医院…”

　　她踉跄着站起来，将林意背到背上。
　　她的脖子抵在许木筱的肩上，温热的湿意瞬间从许木筱的肩膀袭来。

　　刚刚那一下摔得并不轻，后背有几根骨头仿佛都快被摔断了。哪怕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她还是倔强地背着林意往前走。

　　只是她实在是力气太浅。

　　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视线蓦地变得模糊。她轻轻地晃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可眼前重影得越发厉害。

　　她下意识地想要稳住身后的林意。
　　再然后，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醒来时，她人是在医院里。

　　浓烈又反胃的药水味窜进她的鼻道里，脑海中意识还有些模糊。

　　她头痛得厉害，像是后脑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一样。她想闭上眼缓缓，却在阖上眼皮的瞬间，眼前浮现的是林意从几米的高空坠落下来的画面。

　　她的鲜血仿佛还在自己掌心喷涌。
　　那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自己的脸上、身上。

　　她在自己的怀里一动不动，怎么叫也叫不应。

　　她不会回来了。
　　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啊啊——”
　　许木筱抱着像是要裂开的大脑，身子蜷成一团，绝望地嘶喊着。

　　听到里面传出的动静，外面的人涌了进来。

　　姚蕴站在最前头，伸手想去安抚许木筱的情绪。却在刚触上许木筱的那一刻，许木筱十分抵触地大喊着：“别碰我！别碰我！啊——”

　　她的腿不停地乱蹬着，身上的被子都被她踢到床尾去了。

　　她无助地将身子锢在一角，她想离他们远远的。

　　顾殇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将头埋在双膝间，防备性地抱着头，哭声断断续续地从空隙中传出。

　　他试探地轻轻唤了声：“许木筱。”
　　却只见她抬起头，泪花模糊了视线，求饶似的嚷嚷道：“放过我…放过我…”

　　泪水打湿了她的碎发沾在鬓间，一张小脸被闷得通红。她眼中早已失去了曾经的光彩，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洞。

　　怕刺激到她，周围的人都与她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眼中似也看不见旁边的人，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就要往外走，口中不停地说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走出病房，一眼就看到靠在房门正对面墙上的莫景，许木筱的视线却吝啬地不在他身上作多停留。

　　脚底是一阵阵凉意，左右两边她也不知道哪边才是出口，但也不问，随便选了一向抬脚就走。

　　走了几步，她猝然停下，转过头哑着声对墙边那人问道：“我姐姐呢？”

　　莫景见她这副样子，心里莫名地像被塞了一块石头，堵得慌。

　　那双狭长的眼睛晦暗不明地盯着她，语气却出奇的平淡：“殡仪馆。”

　　得到回答，许木筱双目无神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

　　只是这路太长，还没走到尽头她就走不动道了。

　　她身子一软，不稳地贴上墙，又随着光滑的墙面慢慢下滑，直至跌坐在地上。

　　苍白如纸的脸上再一次被眼泪打湿，她猛捶着胸口痛哭着，嗓子几乎都快被她喊得发不出声来。

　　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

　　*

　　林意的尸体火化后被装在一个骨灰盒里，一开始许木筱是想将它葬在墓地里的。

　　只是忽然想到林意转发的最后一条微博，她最终还是选择将骨灰撒在百洛江对面那片小树林的泥地里。

　　愿她来世生在一户好人家里，没有争吵，没有束缚。
　　愿她来世安康，无忧无难。

　　那天回家时，她路过百洛江。

　　江面平静得不起一丝波纹，幕布笼罩下，只隐隐瞧得见几缕反光。

　　她走在江边，刺骨的风如出鞘的利剑划过她的脸颊。

　　那一张薄唇早已失去了血色，双眸黯淡无光地死死盯着前方，整个人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僵硬、呆滞。

　　曾经的她把自己的人生划分为两段，前半段是到大学毕业，她以为只要熬过了那段时间，一切都会苦尽甘来。

　　可是在那之后，她的人生只是短暂的平静了一段时间而已。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救下莫景。

　　不该让他住进自己家里。
　　不该招惹江城。

　　又或许，在更早。
　　在高二的那一年，她不该坐上那个位置。

　　不该和他们有任何的交集。
　　不该妄想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样，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归根到底，是她太贪了。

　　所有的苦难本可以只由她来承担，可她偏偏肖想得到关心和陪伴，才会招致身边的人因为她陷入不幸。

　　冷风将她吹得愈加清醒，她蓦地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江面。

　　对面有窸窸窣窣的风声传来，没有光影照射的百洛江就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死水。
　　却又隐隐带着一种诱惑性。

　　有那么一瞬，她真想不顾一切地跳入河中。
　　这样就能彻底解脱了。

　　但是她知道，这种冲动只会无济于事。
　　在她身后的人群里，有个人正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要她一有动静，那人就会立刻跳入河中将她救上来。
　　往后必定会将她看得更严。

　　真悲催啊，她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