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天开始》师朗清

3、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对面坐的老医生拧着眉看着X光片，一副黑框眼镜加一头没剩几根的秀发，俨然一副医术很高明的样子。
　　“你这肋骨骨裂本来是快好了，现在一牵扯就又复发了。好在是不严重，能保守治疗，去拿药吧。”
　　医生把药方递给路从辙，路从辙一挡一推：“别给我，我不认识他。”
　　医生赞许地点了点头，估计是把路从辙当成助人为乐的热心好市民了。
　　从诊室出来，两人去缴费窗口排队。
　　对面的收费阿姨抬眼扫了他俩一眼，扔过来一张单子：“三百九十二。”
　　温言眼珠子都快掉在单子上了，旁边的路从辙不耐烦地碰了一下他肩膀，“你没医保吗？”
　　“没有，我……刚来北京。”
　　路从辙叹了口气：“走吧。”
　　温言原以为路从辙是要带他出医院，跟着拐了几个弯才发现，路从辙已然站在了一台提款机前。
　　还没等温言开口说什么。
　　“闭嘴。”路从辙没回头，点起一根烟，拿出银行卡插进提款机，“吵死了。”
　　输入密码后，一串吉利的数字赫然出现在电子屏幕上：余额88.8元。
　　“……”
　　要不就算了吧。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路从辙从包里掏出另一张黑色的银行卡，捏着银行卡的指节都泛白了，脸上的不爽简直要突出五官的重围，化作一团黑雾了。
　　再次输入密码，温言瞥到屏幕上的数字，心里暗自吃了一惊。
　　余额285,271.69元。
　　那是2005年，北京的房价还没有腾飞，28万元足以买下半套二居室了。
　　输入，取钱，点钱一气呵成，路从辙把400元大钞交到温言手中时，他才回过神来，“我发了工资马上还你。”
　　“行。”路从辙也干脆，“那你给个联系方式吧。”
　　“我没有联系方式。”
　　路从辙一脸无语地看着他：“第一次来地球？”
　　温言原本也不是没有手机，有台老式的诺基亚，只不过逃出门前已经被他爸给砸了。
　　“算了。”路从辙蹲在马路牙子上，吐出一口烟圈，“本来也是我造成的，不用你还。”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路从辙又补充道：“你对徐姐好点就成了，她本来明年能升副店长，因为我的事……算了。”
　　“你的事？”
　　“雇佣童工。”路从辙简短地说，“被举报了，刚才那孙子干的。”
　　温言没说话，伸出两根手指碰了碰他，路从辙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给他夹上。
　　烟是□□，温言刚吸了一口，就剧烈咳嗽了起来。
　　“不是，”路从辙扭过头瞪着他，“你不会抽瞎凑什么热闹。”
　　“你不缺钱不也还在打工。”
　　“我不用那钱。”路从辙很快速地说了一句，然后沉默了足有10几秒，当温言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脏。”
　　温言不再问了。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尤其是不想让人刺探的秘密。
　　“你那伤，”路从辙开口说，“让人打得挺狠的吧，如果不是拿凳子往身上抡，都不至于肋骨骨裂。”
　　温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以前是不是经常碰瓷，让人给打了？”
　　温言叹了口气，“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抱歉。”路从辙道了声歉，不再说话。
　　抽完一根烟，两人又返回窗口缴费取了药，再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刚才谢谢了。”走到医院大门，温言停下来对路从辙说。
　　“以后有伤的情况下就别见义勇为了。”路从辙笑了笑，“要是遇到个没良心的，你不得在垃圾堆里躺到明天早上。”
　　“嗯，谢谢你的良心未泯。”温言点了点头。
　　走出医院的时候，温言用纸笔记下路从辙的手机号码，心想着一发工资就把这笔钱还上。
　　之后的一个月，温言每天坚持着上课、食堂、麦当劳三点一线的生活。仅剩的200块钱靠着馒头就咸菜居然奇迹般地撑到了月底还有余。
　　这个月的兼职工资是820块，从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温言就就近找了个电话亭，插上IC卡拨通纸上记的手机号码。
　　“不用了，留着钱给自己买个手机吧。”对面人刚听他报完姓名，就丢下这么句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路从辙把手机按灭放回兜里，掸了掸手，继续推着厨余垃圾车往前走。
　　“小路啊，你要是忙的话就先走吧，这是今天的20块钱。”拉车的食堂老张回过头。
　　“我没事，张叔。”
　　“路从辙！有人在宿舍楼下找你。”同班的女生气喘吁吁跑过来，一拍路从辙的肩膀。
　　等到了宿舍楼下看清在等之人的人影后，路从辙就后悔了。
　　人影是一高一矮两人，矮的那个正一脸谄媚地对着高个中年人说：“路老板，我还只在电视上见过您哩。”
　　路老板对他报之以温和谦逊的微笑，冲前面正准备遁走的路从辙喊了一声：“路从辙！”
　　“行，那你们聊！”矮个保安识趣地走开了。
　　路从辙走到路光哲的面前，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小辙，”路光哲一脸慈爱地望着他，语气中甚至透露着一点低声下气，“银行卡里的钱动过了，是你取的吗？”
　　“我不是已经存回去了吗。”
　　“不不，这钱本来就是你的，你随意支配，爸爸没意见。”
　　“你还有事没事。”路从辙冷冷地盯着他，“我要回去睡觉了。”
　　“听你们班主任说你还打同学了，这是怎……”
　　“不关你事。”路从辙打断了他。
　　路光哲叹了口气：“你已经半年多没回家了，回家吧，我和爷爷奶奶都很想你。”
　　路从辙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他盯着路光哲笑了起来，一开始是干笑，后来变成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蹲在了地上，剧烈的笑声引发了一连串的咳嗽。
　　路光哲想弯腰去扶，路从辙立刻以光速跳了起来，一秒换上冷漠的神情，“以后别来这里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背对着父亲又补充了一句，“否则我保证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
　　回到了宿舍，手机短信提示音就不识趣地响了起来。
　　“操！”路从辙有种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他拿着手机举过头顶，想了想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又讪讪地放下。
　　应该不是路光哲，他的手机号早就被自己拉黑了。想到这里他解开锁屏找到短信，这是一条10086的官方短信。
　　“尊敬的客户，您于2005年09月29日19时39分37秒成功充值400.00元。”
　　“……”路从辙从床上滚起来，随手拎起件外套走出宿舍。

　　温言给纸上的那串号码充完话费，又到旁边的手机维修店买了个二手手机。最便宜的手机也要300块钱，还是那种依靠维修师傅的妙手回春才勉强能开机的绿屏诺基亚。
　　算了算手里的钱，又要靠200块度过整个十月了，温言心里一片悲凉。十一假期还没有着落，学校里放假不能留人，家是肯定也回不去了。
　　他把手机卡插进手机，刚一开机，一通未接电话就打了进来。
　　“喂？”
　　“你丫有病没病，”不客气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有病就拿钱治病，没病就拿钱买手机，给我充话费干嘛。”
　　“还钱。”
　　对面半晌没说话，似乎被他的逻辑所折服了。温言刚要挂电话，听筒中有了回音，“来麦当劳。”
　　“有事吗？”
　　“有。”路从辙说，“柜台里丢了几十万，现在怀疑是你偷的，已经报警了，赶紧过来自首。”
　　到麦当劳的时候，温言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双人桌前看向窗外发呆的路从辙，他面前还放着两份汉堡套餐。
　　“吃。”路从辙简短地说，拆开自己面前的汉堡包装。
　　“警察呢？”温言坐下。
　　“回去拿枪了，一会儿就把你当场击毙。”
　　这顿饭很好地演示了什么叫食不言寝不语，路从辙吃完一抹嘴，“好吃吗？”
　　“嗯。”
　　“行。”路从辙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甩在桌上，“以后天天在这吃，吃吐为止。”
　　他见温言抬头望着他，补充道：“我把你那400块充成员工餐卡了，7折。”
　　温言道了声谢，并没有拿卡，路从辙继续说道：“你是经贸大的？”
　　“嗯。”温言点点头，兜里的二手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首带着电流破音的《老鼠爱大米》旋律响彻云霄。
　　温言道了一声不好意思，起身走到门口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随后便愣住了。
　　已经过了晚饭点，麦当劳里很安静，手机里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声音洪亮有力，连路从辙都可以清晰听到。
　　“温言，你还好吗？”
　　温言想说没什么好不好的，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嗯”了一声。
　　“温言，那件事是我错了，我们和好吧。”
　　“我和你已经没关系了。”温言淡淡地说，“要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装他妈的什么纯，都被老子上过了……”
　　“嘟嘟——”温言迅速挂断电话放回兜里，没有注意到几米外的路从辙动作停顿了一下。
　　“你给我补课吧。”温言回到座位，路从辙突然开口，“我想考大学，可现在的狗屁成绩连个大专都考不上。”
　　“你想考哪？”
　　“云大。”
　　一个北京人想考去云大那么遥远的地方，还是挺奇怪的。但温言现在不想深究也不感兴趣，他的脑子自从接了那个电话起，就一直处于待机状态。
　　“我给不了你多少补课费，”路从辙搅动着面前的空碗，没看着他，“但如果有人来找你的麻烦，我可以帮你揍他。”
　　“谢谢。”温言勉强向他投以商务型微笑，“补课可以，打架就算了，毕竟打输住院，打赢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