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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

  •   瓢泼大雨之下,天地之间没有一寸干爽之处可以容身。草编的蓑衣吸饱了水,沉甸甸地搭在肩上,一道道水线,像是瀑布水帘一样顺着斗笠的边沿流下。

      有人嫌蓑衣挡了干活,直接将衣服脱了。

      出发之前,太守府发给他们一人一身奇妙的衣裳,令众人都罩在短褐外面。

      那衣衫捧起时仿佛轻薄无物,颜色缤纷绚丽,沾水不湿,用手一抹,就能把衣服上的水珠拂掉。

      在这奇妙的衣袍之外,每个人又得到了一件鲜艳的橘色马甲,把身形撑得肥肥大大的。

      据管事所说,穿上这衣服,就像是在身上套了一个小型的羊皮筏子,可以让他们在水中浮起来。

      先前出城时,为了不显得乍眼,也是不舍得泡坏这么好的衣裳,大家都在外面罩了一层蓑衣。
      然而现在十万水急的关头,哪还顾得上顾惜衣裳!

      就连段璟娘都脱了沉重的蓑衣,穿着雨披,外套救生衣,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她身边跟随的侍女早被派去清点人数,做些别的活计。

      暇水的江潮越来越急,拍打着堤岸的水花愈发凶狠,段璟娘就站在摇晃的堤口处,最近的一次,上涌的潮水甚至拍上了她的脚腕。

      段璟娘脸色不变,浑然是一股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改的自若。
      “第一组,下网!”

      十余个精壮的汉子拖着铅丝网,网子里兜了满满一网的碎石,足有千斤之重。

      被泡成泥汤的土坡泞得溜滑,网子一路拽上堤岸,倒省了些劲道。
      只是人脚踩在泥坑里,一步一个扎实的鞋印子,抬脚都觉得费力。

      男人们用手腕勒紧扯着铅丝网的绳子,一声喝号,齐齐发力,把大网从堤坝摇晃处抛了下去。

      不驯的潮水暂时稳缓了片刻,就又卷土重来。

      脚下的堤坝在激流中摇晃,面前的暇水则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发出比雨声更加喧嚣的愤声咆哮。

      只要被它在堤坝上撞裂一道口子,洪水就会趁机撕裂正片大坝,汹汹南下,报复人类此前百年对它的忽略和漠视。

      “第二道网呢?再抛!”

      暇水宛如巨龙,装满石头的铅丝网就是困龙之锁。随着第二道网笼被推入水里,怒气冲冲的江潮被暂且压制,削减了几分暴戾和和猖嚣。

      接着又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一连抛下八个铅丝石笼,才算暂时镇住了水中的怒浪。

      “第九个……没有了吗?”
      “夫人,石头不够,暂时只装了八个笼啊。”

      段璟娘仓促地点点头:“好,诸位辛苦了,你们先在一旁歇息,我去看柳筏扎得怎么样了。

      一连拖拽了八个千斤之重的石笼,这群汉子们已经气喘如牛。

      雨衣确实替他们隔绝了一部分外界的暴雨,但在短时间高强度的重体力劳作下,众人纷纷汗涌如浆,湿透衣衫。这时候,雨衣盖在身上,反倒觉得气闷。

      几十个汉子已经没有力气走远,他们随便挑了个地势略高的地方,积水没有下面那么厚,就地往泥浆里一躺。

      先前投下的八个铅丝笼,给后续的抢险行动,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段璟娘再转头看,只见第三组已经扎好了一支三丈长的柳筏。

      这正是柳石搂厢可以在涨水时代替堤坝的诀窍所在:

      柳筏和顶桩之间,用小儿手臂粗细的绳子固定,绳结打死。
      再将柳筏抛在离堤坝两三丈远的地方,中间拉开的的距离,先以柳干铺底,再用柳枝交叉着铺上数层,最后以石头压紧。

      被交叉铺就的厚厚柳条,在仿生学上好似植物坚韧的根系,可以层层叠叠地滤去浪潮的冲击。

      再配上石头的重量,便相当于临时建立起一个小型堤坝,虽然不能长久使用,但在短时间内,仍能起到亡羊补牢的防护作用。

      先前负责打桩的青壮们,已经解下腰间的盘蟒粗绳,在顶桩上牢牢打好了结。

      绳结的另一端,牵系在柳筏上。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全城百姓未来数日里赖以生存的生命堤坝。

      千顷良田的存亡,一座城池的兴衰,如今全寄托在这三丈木筏之上。

      兹事体大,哪怕眼前火烧眉毛,也容不得马虎大意。
      段璟娘绕着顶桩跑了一遍,亲自验看过每一枚绳结,又探了探柳筏的结实程度。

      柳筏是临时扎就,只顾着求快求稳,根本顾不上舒适程度。一条四仰八叉伸出来的柳干,当即把段璟娘给绊了个跟头。

      她鞋底已经沾满泥巴,身体也早已疲惫不堪。一不小心,枝干在脚下一拦,整个人就扑倒在堤岸上。

      “夫人!”
      “您没事吧!”
      “快起来!”

      侍女沐春已经被派走,去调取最近库房里的石头。

      周围几个离得最近的汉子,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扶,胳膊探到一半,又意识到哪里不对,迟疑着想要收回。

      倒是段璟娘,她在地上打了个滚,摔飞了斗笠,顾不得身上腿上火辣辣的疼,搭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手,当场就跳了起来。

      段璟娘的眼睛紧盯着不远处的堤坝,满心只装得下一件事,就是估量暇水是不是比刚刚又涨高了一些。

      “水势还行,趁现在浪平,赶紧下筏!”

      段璟娘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知何时已经喊得破音嘶哑,话语刚一出口,就像是吃咸的面卤一样卡在喉头。

      完全来不及想嗓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段璟娘用力清了清嗓子,吊着声带大喊:“下柳筏、下柳筏!”

      铅丝网沉重,网格又细,只能在上面拴着绳子拖动,其实不好借力。

      而这个新扎好的柳筏,虽然占地不小,又被雨水打得死沉,可周围有空闲的人,都能上来搭着边推上一把。

      就连段璟娘都扶着枝干,咬紧牙关,用力用到脸都憋得涨红,在柳筏上加了一把力道。

      比之前推下铅丝笼还快,扑通一声,柳筏先是头,再是尾,晃晃悠悠地扎入水。

      它在水里扎了个猛子,又凭借着浮力飘了上来。浪潮推挤得它摇摇摆摆,几次差点飘远,都被固定在顶桩上的麻绳牢牢拽住。

      接下来,无论是填充柳枝还是石头,都需要有人站在柳筏上接应。

      之前,在太守府的培训课上,已经有人跟他们说过上柳筏的危险性和重要性。

      颠簸的巨浪面前,三丈长的柳筏也单薄得像是一片浮萍,站在上面的人就更是浮萍上的虫豸,只要一次摇晃、脚下一个不稳,可能就被卷入水中,从此下落不明。

      即便临水长大的暨云城百姓们,大多识得水性,身上又穿了一件奇异的救生衣。但涨潮时暴戾的暇水,和他们平时下河摸鱼时是不相同的。

      但仍有人眼也不眨地跳进水里,往柳筏上爬。
      这样做的汉子,甚至不止一个,而是二十多个。

      早在这次出发之前,他们就已经下了决定。

      太守说了,能上柳筏的勇士,可以比旁人多拿十金的奖赏。

      夫人也说过,凡是治水期间殉身的,家人免役、免税二十年,并且未来五十年里都有抚恤可领。

      这群目不识丁,最多受过水镜启蒙的民夫,不懂什么叫做“生前事,身后名”。

      他们的学识也不足以了解到,几百年前,正是与他们同一出身的民夫首领,振臂一呼,啸声直通帝王殿宇——“等死,死国可乎?”!

      民夫们来不及发出一声“等死,死城可乎”的感慨。
      他们只是以自己最简单、最朴素的思维,觉得做这件事很值。

      如果能活下来,当然很值。
      哪怕死了,他们的妻儿老小也很值。

      洪水很大,如果不能阻止,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是最先遭殃的一群人。

      到那时候,他们或许能勉强苟活,但家中的高堂老母、怀中牙牙学语的稚弱幼子,都难逃一死。

      但现在,他们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成功后却能让家人活下来。

      太守当初愿意跟满城百姓一起死,太守是好人,太守的承诺一定不会骗人。

      夫人愿意跟他们一起登临堤坝,甚至亲自推柳筏下水,没有像其他老爷们一样当缩头乌龟,夫人也是好人。
      把家人托付给夫人,不会发生那些让他们害怕的事。

      这小二十人,手持竹竿,在柳筏上站定。

      柳筏不比龙舟,旁边没有遮挡的围栏。民夫们也怕被水浪掀下去,所以先把竹竿的一头插进柳筏的缝隙里,自己再在腰间系条绳子,拴在竿子上。

      等这十来个民夫站稳了脚,堤岸上的人便把柳枝往中间的空隙里抛。

      先是沉重的粗枝条,因为粗枝不容易被冲跑。

      一层横,一层竖,茂密的柳杈浸入水中,就好似某些临水而居的鸟类,正在筑一座特别大的巢。

      当五层柳枝铺好,柳筏和堤坝就被枝条连接起来。

      那些横七竖八的凌乱柳枝,既像是一座地势低洼的桥梁,又宛如一块倚靠大地而生的孤岛。

      完成了一个小阶段的工作,站在堤坝上的人们才有空暇短暂地喘息一会儿。
      也直到此刻,才有人忽然惊呼:“堤坝不摇晃了!”

      原本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决堤的堤坝,不知何时重新稳固下来。
      放眼望去,暇水的浪潮并没有一下子转性,变得温柔起来。

      还未建成的柳石搂厢,以及沿着河堤投下的那些铅丝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竖起一道半成的藩篱,保护了他们的家园。

      粗枝铺好以后,须得有人用重物压实,放在现代,这一步可以用挖掘机的铲斗操作,但在此刻,段璟娘的帮手只有他们自己。

      太守府负责修筑的堤坝附近,确实停着一台挖掘机。
      但没人有这份雨天行车的技术,派人过去把车开来,时间上也来不及。

      所以段璟娘发令:“来四十个人,下去把树枝压实……”

      话刚刚说到一半,段璟娘甚至还没来得及宣布勇者的奖赏,只见十几条动作灵活的汉子,身上穿着鲜艳的橘色的背心,就像下饺子一样,接二连三地跳下了堤坝,踩上柳枝。

      “……勇夫每人赏钱十贯。”段璟娘慢半拍地跟上。

      那些民夫的动作,快得甚至未经思考,只是当下有需要,于是就这么做了。

      只是这一次,驱使他们的不是监工的皮鞭,也不是税吏的威吓,而是一种宏大又高尚的精神。

      一千年前,他们的先祖抱着同样的精神,踏上人迹罕至的土地,一千年后,这里便有了暨云城。

      一万年前,跋涉的游子以同样的精神在黄河流域定居,他们驯服小麦,驯服秧苗,也为中原大地撒播下城邦和聚落的种子。

      一百万年前,一支直立的先祖怀着同样的精神,靠着自己的双脚,踏破洲际大陆的板块,凭借简陋的工具渡过浩瀚的汪洋,达成连飞鸟都无法相比的奇迹。

      纵观一部漫漫的进化史,在面对天地自然之威时,无论是洪水、火山、地震还是飓风,永远都有人不屈服。

      泼天的雨幕里,不知道是谁先引头,唱起了当地的民歌。

      “水流急急引到田,水流缓缓洗衣衫。水流深深下渔网,水流浅浅摸田螺。”
      “一摸摸到水晶宫,龙王管我叫阿公。一摸摸到水晶宫,龙王管我叫阿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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