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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三合一) ...

  •   最开始,学习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困难的。

      不仅是因为习惯了体力劳动的躯体,面对崭新的脑力劳动时,感到吃力和艰涩。
      更因为身体能分配给大脑的能量有限,被体力劳动分薄一部分后,可以供给大脑的自然变少。

      但在这些工人们入选养鸡场一个月后,情况渐渐地得到了改善。

      首先,在养鸡场里,每一餐都是能吃饱的。

      譬如此前在村子里,一直被称作“赵壮媳妇”的王芦花,她至今还记得来到这里后,吃上的第一顿早饭。

      尽管在招工时,养鸡场对外宣传的条件里,就有“包饭”、“每月能拿一贯钱”等条款。

      但从来没人想过,他们这些黔首黎民,竟能和贵人们一样,一日按照三餐吃饭,而不是百姓们习惯的早晚两顿。每一顿饭亦毫不限量,可以让他们每个人都吃得肚皮鼓鼓,撑得好像过年。

      在工人们的认知里,主家包饭的事,并不稀奇。
      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在丰收时节被雇去打短工,替主家收割庄稼时,也会得到饱餐几日的待遇。

      毕竟收庄稼既是重体力活,也是一天都耽误不得的急活儿。农时这种东西,全靠老天赏面,但凡收割时手脚慢些,第二天庄稼可能就在地里烂了一半。

      为了让短工心甘情愿地卖力气,主家会给他们准备丰盛充足的食物,多半是磨细的米面,佐上一两块肉食,甚至可能专门打二三两的酒。

      这种待遇,就如盛开的昙花一样短暂。收割季结束后,雇佣关系和充足的食物供应都将结束。

      而养鸡场招的,分明是长工。
      给长工吃得太好太多,是很不划算的买卖。长工天然就矮上一截,总是仰人鼻息,就像现代社会里被公司画饼吊着的打工人,或许从年初干到年尾,还被欠着大半年的薪水。

      所以,来到养鸡场之前,王芦花心中最多的情绪,就是畏惧。

      得罪了地主,也许还能请村长代为出头;若是太守想要赖账,难道他们有本事为了每个月的一贯钱,去请动州府的长官吗?
      把他们所有人捏在一起,甚至比不上主人家的一根小指头。

      幸而云松之的官名一向不错,此前甘愿殉城的举动,又给他的道德增加了一层闪闪发亮的光环。
      更关键的是,每个月一贯钱的保证,比太守漂亮的面孔还让人动心。

      村人们踌躇过、犹疑过,但在一番商量以后,还是咬着牙,结伴踏上了前往暨云城的土路。

      在通过了“笔试”、“面试”两场考试以后的第一个早晨,获得名额的工人们,每人手里被发了一只粗陶大碗,由管事喝令着,在院落里排队站好。

      四口大锅被移到院子里,每口锅子都足有双人合抱大小。粗糙的麦粥翻滚着扎实的粮食香气,锅盖一掀,就沿着四面弥散的白色热气飘进每个人的鼻端,勾引出肚子饥饿的鸣叫。

      用大锅盖挡住冲着脸来的滚热水汽,等温度降低一些,管事才慢悠悠地取了根长长的筷子,直挺挺地粥锅里一插,嘟噜,立住了。

      才刚露出满意的笑容,管事一抬头,看见争抢着涌向大锅的工人们,脸色又挂了下来。
      他“咚”地一声把锅盖扣上,跛着那条瘸腿,从左边那口大锅一直走到最右边。

      “没有规矩!说了排队站好,就要站好为止。都抢着想上来,那就一个也别吃!”

      作为老兵,管事的这番叱骂里,还夹杂着几句粗话和本地的俚语,却没人对此表达不满。
      崭新而未知的环境里,粗鲁的交流方式,让工人们感到一丝旧日的熟悉,进而令他们安心。

      管事清了清嗓子,仍然有点粗暴地提醒道:“你们手里的碗,每人一只,吃完饭要自己刷,刷完后自己收起来。碗不是白发给你们的,如果打碎,就罚二十文,知道了吗?”

      “知——道——”
      回答是回答了,但声音不太整齐。

      管事又说:“无论什么时候,吃饭都有两条规矩。第一条,要排队,不能抢食。第二条,盛进碗里的饭不能剩,也不能偷藏。知道了吗?”

      “知道!”
      这一次的答案,听起来就比之前饱满急切的多。

      管事举起锅勺,敲了敲锅边,凶狠地皱起了脸:“那还愣着干什么,排队!”

      受锅里散发出的香气的影响,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人们就排好了队伍。

      王芦花所在的队伍长度最短,其他三支队伍里的人,却没人朝她们这里匀一匀。
      因为在这支队列里站着的,都是清一色的女人。

      她们大多是嫁人的媳妇,只有少数梳着少女的发式。几个隔壁村的媳妇长得很眼熟,王芦花能叫得出她们夫家的名字。
      隔壁三条队伍的男人们,时不时会朝她们瞟来一眼,再飞快地转开目光。

      “可以吃了,以后的每天早晨,都要这么站!”
      管事挑剔地绕着队伍走了一圈,终于大发慈悲地挥了挥手。
      他的嗓门又粗嘎又洪亮,确保每一条指令都能落入听者的耳朵。
      “吃不饱可以再添,但盛进碗里的,就不能剩。”

      这个早晨,抱着浓烈的不可置信,也出于害怕吃了这顿就没下顿的怀疑心理,王芦花恶狠狠地喝了三碗浓粥。

      沉甸甸的粮食熨贴着她的肠胃。其实她还很想再打第四碗,又怕自己吃得太多,养鸡场就就真的不要人了。

      吃饭以后,管事又按照名单,把新招的这批工人分组。

      得知分组结果以后,即使管事的气质再凶狠,也阻挡不了人们壮着胆子提出异议。
      “这……男女有别,终究不太方便吧!”

      第一个人鼓起勇气提出了这个问题后,不少人跟着附和,逐渐变成众人大声的嚷嚷。
      “自该让妇人单独一组的,大不了我们吃亏些,把轻省活儿都分给她们。”
      “嫁人的媳妇和自家汉子一组也就罢了,几个未成亲的女郎,怎样就能跟我们这些老爷们儿一组了!”

      不少人在分组时都想着,虽说招工是男女都招,但干起活儿时,应该是有内外之别的。
      就像是在主家打长工,牛棚马厩里的都是汉子,厨房和内院的粗使都是妇人。

      但管事给的名单里,居然把妇人和男子们混在一起了!

      虽说管事不曾把妇人单扔进男人堆里,凡是有妇人的小组,至少会同时安排三个女人,可那也有七个男人啊!

      这又不像过去下地干活,全家人都在地头上,谁做了什么看得明明白白。

      站在这个院子里的工人们,很多妇人自己考上了,丈夫却并未考上啊。家里同意她们入场,是为了那黄澄澄的每月一贯钱。让她们跟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子凑在一起干活,丈夫们要怎么想,家里又会怎么说?

      管事早就得过相关的叮嘱,听着底下声浪翻涌,只是冷冰冰地笑了一声。
      “不同意的,趁早给我站出来!”

      有人互相对视几眼,抬起脚拿不准是否该站出去。

      不等他们真的迈开步子,管事立刻凶狠地补上一句:“站出来后,拿着你们的东西直接滚蛋,也不必再回来了。一贯钱你们不挣,自有旁人愿挣!”

      刚刚抬起的脚丫,又静悄悄地缩了回去。

      这一刻,被打散分在各个小组的妇人们,好像瞬间失去了女性的特征和差别。
      之前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通过的笔试面试、刚刚吃下的那顿餮足的饱饭、以及眼前晃来晃去的一吊大钱,在心中那杆天平上,压倒性地胜过了世俗的道德评判。

      短暂的迟疑后,仍有妇人咬一咬牙,闭着眼睛准备站出来。

      她有幸说了门好亲,嫁去的并不是那精穷的人家。
      在这里做活,每月能得一贯钱,固然很好;如果没有,勒一勒腰带,地里的收成也能养活一家几口。

      她的丈夫不凶狠,婆婆不尖刻,自己亦在嫁过去的第一年就生了个孩儿。她的生活至少胜过一半的同村媳妇,若是因此生出波折……她是万不敢冒着这样的风险的。

      那一贯钱在眼前来回闪烁,让她的心口剜肉一样疼。但就在女人拿定主意站出来之前,管事就又冷笑了一声。
      “一个个的,本事没多少,谱倒摆得比我们小将军还大!”

      小将军……难道是那位云小将军吗?
      守城三月,城中上下,无人不对云归印象深刻。
      女人张开眼睛,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被大地死死地拽住。

      管事拍拍自己伤残的瘸腿,咧开嘴露出残破的牙齿。
      他是经过数场战役的老卒了,能活到今天,还在受伤后被提拔为管事,性格总要比普通士兵更狡猾些。

      “太守的女郎君,我们小将军,当初住在营里,日日跟士卒们同吃同住,一同操练。她把满营将士都换成女兵了吗?她杀敌时只挑轻省的贼人收拾了吗?女公子也是未婚的女郎,你们莫非以为,她出征前先按黄门的标准,把身边亲兵们都噶了一刀吗?”

      人群先是肃静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紧张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些。女人们互相交换眼神,态度都不如之前坚决。

      假如刚刚真有妇人站出来,她们亦是不好再坚持留下的。
      若不然,在对方清白品行的比较之下,她们的名声、她们家庭的名声,以及她们将受到的猜度,都会沉重到负担不起。

      但从管事说出“小将军”三个字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云归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遮风避雨的大伞,好似一块能够容身立足的道德高地,宛如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替她们妥善地安放了自己的双脚,让那一贯钱不必白白飞走。

      此时假如再有女人想站出来,还会被同伴扯住,狠狠地拦一下。
      ——难道她们这些乡村妇人,竟敢在此时站出来,宣称自己比府君的女公子更娇贵吗?
      ——所以,你莫非是个傻的,还出去干嘛!
      ——已经有了能对付过去的说辞,留下拿一贯大钱,不香吗?

      更何况,接下来,管事还挥挥手,示意两个家丁拖来一具扎好的草人。

      管事岔开腿像铁塔般站着,把手指捏的咯嘣作响,这具残躯此刻散发出的气势,令人依稀窥得昔日校尉训练新士卒时的威严。

      “你们应该听说了,我是个当兵的出身。所以,谁要是犯到我手上,我就跟他讲讲我们小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军法——凡调戏、污辱妇女者,先挨四十军棍,拖到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打。”

      两个家丁一人拖着一条棍子,见管事一挥手,就闷闷地打在那稻草人身上。

      军中行刑,多是打脊杖,棍子也沉重。只三五下,等身高的草人就被砸开一大片翻飞碎脆的草茎,扎了数道绳子的草杆被抽得稀烂,若是挨在皮肉上,骨头只怕都要生出裂痕。

      结结实实地打了二十下,草人便断做两截。第二十一杖,沉重地直接抽在地上,扬起一大片飞尘。
      两个家丁终于停了手。

      “看见没有?”管事沉声问道,“有不老实的,先吃军法,再拖到衙门里给官府判。”
      如果说前面的重杖是威慑,那后面这句,就纯属威胁。

      普通人哪扛得过这样的四十下,怕不是直接打死了,哪里有命再拉到衙门里判上一遍。
      这分明是在提醒大家:官府是我家开的。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不服场子用军法管教,就直接去衙门告我啊!

      所有人:“……”

      见大家都老实下来,再也不对分组结果多嘴,管事的表情这才缓和,但仍命家丁把断成两截的稻草人悬在门上,让他们好好看看,好好记住。

      不过,先前已经打过棍子,后面就该给颗甜枣吃。
      把众人分排下去,适应了一番岗位以后,管事重新在院子里叫了集合。

      还是要求排队,仍然是四口大锅。
      这一次,管事轻描淡写地宣布,从今以后,都是每日包三顿饭。打饭次数不限,只是碗里不能剩。

      锅盖掀开,露出两锅满的冒尖的糙饭,剩下两锅,一锅是蒸菜,一锅是热汤。
      比起菜和饭,汤水简直香的惊人。大家可以轻易看见,在汤面上,闪烁着几片明显的油星。
      ——这是肉汤!

      几个少年人,正好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常年没有饱的时候。闻着肉汤诱人的香气,不知不觉间,晶亮的哈喇子就顺着嘴角蜿蜒了下来。

      “每顿午饭,至少有一道菜沾荤。”
      管事也不太明显地吸了一下鼻子,却努力没让别人看见他的失态,仍然保持住了平稳的语调、。

      这一次,他发问的声音,听起来就有些揶揄。
      “有谁受不了军法严苛,可以收拾包袱走。”

      ——如果真有谁想走,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如此一来,他们离开的理由就不是“有有伤风化”,而是“不愿受严规束缚”。

      不太出乎意料的,没有谁的脚尖动弹一下。

      笑了一声,管事挥了挥手。
      “排好队了,那就开饭。”

      ***

      这样的日子过去一个月后,饮食上的改善,就见了成效。

      在顿顿都能吃饱、每日保证摄入一定蛋白质的情况下,身体很快就给出了反馈。
      过去时常干燥发痒的皮肤,分泌出一层保护的油脂;夜晚不能视物的摸瞎情况,因为补充了动物下水得到改善;就连过去动一动就累得发疼的头脑,好像也慢慢地变得灵活。

      这样的改变,在年纪尚轻的人身上,更为明显。
      他们个子拔高,目光比昔日明亮,在每天晚上课程和讨论的打磨下,口齿也变得更加伶俐。外出下乡收购物品时,渐渐有人显露出自己的天赋,可以挑起大梁来。

      在确保众人体力足够的情况下,每一天的日程安排里,就多了两项内容。
      第一项,是早晨的出操晨跑。
      第二项,是下午的自由运动。

      凌晨鸡啼五更,工人们睁开眼睛,推醒同屋几个贪睡的工友,穿衣洗漱,整理好自己的外表,在院落中集合。

      早晨出操共花费三刻钟,两刻钟清晨慢跑,过程中务必注意队形,不要散乱,不得交头接耳。按照管事所说,这叫做“纪律”。
      剩下的一刻钟在回程中慢走,平复呼吸,以免运动后直接进食,肠胃难受。

      再回到院子里时,就到了排队吃饭的时候。
      过去的一个月里,“排队”几乎塑造成了工人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一日三餐必须排队、水井打水也要排队、假如茅房有人正在用,外面等着的人,也得排队。

      现在他们已经不必露天吃饭。二十天前,在管事的带领下,众人一起动手,扎起几个可以遮风挡雨的草棚。
      从此以后,热腾腾的锅子就架在草棚里。

      这个时代还没有普及椅子,即使有,大多数人也不习惯文绉绉的坐具,更多人吃饭的时候,都是在门口蹲着。
      于是,每到饭点,就能看见众人在草棚下手捧饭碗,蹲成一排,吃得很香。

      饭后,在进行了一个半时辰的劳作以后,管事会集合大家,再进行半个时辰的学习。这期间,他们可以温习常用简体字、可以讨论昨天的水镜课、也可以抓着头皮修改昨晚的小作文。

      这种讨论,往往以小组作为单位。

      也不是没有精于糊弄学的小组,在组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下,打算装出一副努力的样子应付过去。
      但中午的学习,将与晚上的讨论结合起来,每一组都要轮流派人当众发言。上午的懒惰,将导致晚上在众人面前张口结舌,只要不是特别脸皮厚的人,都受不了这个。

      更何况,能被选入养鸡场的第一批工人,都是过了笔试面试双重考核的。

      换而言之,他们本来就有比普通人更强的学习能力、毅力,或者悟性。哪怕是为了现在这样舒服的日子,也不能让自己显得怠惰。

      午饭以后,大家会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之后又是一个半时辰的劳作,再接上大半个时辰的自由运动。

      管事为他们置办了许多锻炼身体的器具:蹴鞠、毽子、捶丸、跳绳。

      像蹴鞠和毽子,是从汉朝时就流传下来的运动。至于捶丸和跳绳,则是他们在这里新学的运动。捶丸可以打出好几种不同规则的球赛,跳绳也可以数人一起跳出不同花样,每一项都是广受欢迎的娱乐。

      除此之外,场里甚至在空地上立了一架丈高的秋千。那两条长长的绳索摇荡起来,几乎比肩云影,不止年轻人们喜欢它的飞扬刺激,就连附近的孩童,都忍不住悄悄跑来偷玩。

      是的,经常会有周围的孩子过来偷看。
      甚至就连孩子的父母、叔叔、小姑们,也会在闲暇时聚集在这片场地上。

      主家仁慈,每月给长工放假的情况,他们也会偶尔听闻。
      但能像养鸡场这样,工人们每天专门有大半个时辰用来玩乐——哪怕叫做“自由运动”,打着“强身健体”的幌子,这也分明是玩乐——简直是贵人才有资格享受的待遇。

      可在一个月之前,这些人分明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还不如,只是些平平无奇的泥腿子!

      有人絮叨着太守仁心太过,给了一群黔首不该有的待遇。
      有人想起自己当初只差一点就通过考试,不由望而兴叹。
      也有人悄悄跟管事打听,想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成为养鸡场的一员。

      对于最后一个问题,无论管事还是工人,都只给出一个统一的答案。
      “下次考试里,可以熟练掌握基础三百字、并完成水镜十课算术入门题的,同时要确保品行优良、吃苦耐劳。能达到这个标准的人,哪怕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也有能安排上的地方。”

      听到这里,往往有人耐不住性子,一迭声地追问:“你们真的还招吗?”

      “当然招。”管事不动声色地往身后一比划,“这点小鸡,都还没养大呢,够谁吃的?不说军营中供给,就是我场子里这些人,每天不都要专门在外头买一两只吃?”

      “——什么,天天还有鸡吃?!”
      管事难得地谦虚一下:“啊,也不光吃鸡,有时候也改吃猪肉、吃鱼。”
      “……”
      毫不夸张地说,管事也是今天才知道,人类的眼睛里,原来真的可以冒出绿光。

      哪怕每人一天只能分到一勺肉汤拌饭,那也是远超想象的好日子。
      可以说,从这一刻起,好好读书所引向的出路,终于脱离了过去干巴巴的期待,变成如此生动具体、就发生在他们身边的现实。

      好好读书,意味着养鸡场的工作、每个月的一贯钱、还有中午时必然尝到嘴里的肉味。

      有人自忖脑子不行,有生之年大概考不上了。但家里的孩子倒还机警,或许尚有一拼之力。
      “那孩子呢?你们真不招十五岁以下吗?我家闺女十四岁都嫁人了!”

      更有聪明的,悄悄准备了礼物,私底下塞给管事。
      管事没要他送的礼。在某一天,自由活动时间里,他又被附近的街坊团团围住,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十五岁以下啊……”一向爽利的老兵,拖起慢吞吞的语调时,简直能急死个人,“我想想,十五岁以下的,考核似乎要求更低呢。”
      人群中传来一阵近乎狂喜的惊呼:“要求更低!”

      “不假。而且对于他们,府君和夫人似乎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什么安排!”
      “据说是,比养鸡场还好的安排吧。”

      消息传出去的当晚,不知道多少家父母硬提着自己家孩子的耳朵,把那一看水镜节目轮到算术和简体字时,就会溜号走神的榆木疙瘩摁在门槛上,命他今晚务必学会不可。

      被为难的孩子几乎哭出来。
      要知道,纵使在现代社会,还有不少学生某堂数学课低头捡了个橡皮,就从此再也没跟上过课堂内容。
      让他们这些从第一节算术课就忘光光的问题学生,一下子算出三位加减法竖式,难为人了吧!

      但也同样是这个晚上,养鸡场里,管事命人推来几块漆成黑色的木板。
      每块木板都镶嵌在沉重的石架上,架子旁边,还配了几根可以画出白色道道的石笔。

      其实,在每天的水镜直播结束后,天色就已经黑了。放在过去,家家为了省灯油,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但自从有了水镜后的某一日,大家便发现,水镜会在直播结束后,再亮半个时辰。
      不播出任何内容,不放出任何声响,不改变任何画面。

      就是最纯粹最皎洁的白,好似天边的明月,却比那轮玉盘离暨云城更近,仿佛一盏天人为他们点亮的烛火,把夜晚的时间延长。

      这多出的半个时辰,大多数的人,可能借着光芒干些活计。但在养鸡场里,统统拿来用作晚上学习。

      曲起指节,管事敲了敲身后的黑漆木板。

      “大家入场时,就已经掌握了天书基础三百字。经过这些时日,至少都通晓天书五百字了。所以从今日起,各组就可以开始出黑板报了。”
      “……黑板报?”

      “是的,每组每旬都要出一幅,板报内容以教导天书三百字、水镜算术十课为主题,完成后,要展示给外面那些人看。”

      托这些天训练议论文的福,大家都能听懂,什么叫做“主题”,什么叫做“内容”。

      说到这里,管事不知想起什么,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我听府中传来一个消息。据说过些日子,夫人将会到场里巡视……到那时候,黑板报做得最好的、平日表现最佳的人,都将得到奖赏。“

      “!!!”
      刹那之间,不少人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灿烂的光芒,几乎胜过天边照明的水镜。

      在暨云城里,夫人是和小将军一样有名的。
      毕竟,比太守的美貌还要流传更广的,就是太守的惧内。
      说到太守惧内,就不得不提起夫人娘家强大,然后便可以展开一系列太守如何凭脸混到饭吃,给段氏当上女婿,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等群众喜闻乐见的小故事。

      所以说,出身如此富贵的夫人,出手肯定很大方。她给予的奖赏,必然不是个小数字啊!

      三言两语地把大家的热情调动起来,管事背过身,走到无人处,独自悄悄地搓了搓脸。
      “他娘的,我这心里还有点酸溜溜的……只恨晚生了二十岁啊。”

      这些工人们,并不知道他们会得到什么奖励。
      但管事有些从前的战友,是过命的交情。府中又常常调用令行禁止的老卒做事,就让他打听出几个没有被刻意封锁的消息。

      据说,夫人有意开设一间文武堂,为聪颖有天资的百姓子女开蒙。
      而黑板报最出色、平时表现最佳的人,将会被调到文武堂里,成为那里的第一批塾师。

      这些日子来,管事虽然看似在养鸡场呼风唤雨,说一不二,但每个重要的决定、每个通用的日程安排、每次改变前需要考虑的问题,都是夫人派人传给他的。

      所以管事自然知道,在养鸡场的一众工人里,夫人对年轻人更为在意。

      那么,对于比年轻人更年轻的、天资聪颖品行良善的孩童,夫人的看重是否也会更深一层呢?

      这种情况下,第一批塾师,难道只是塾师而已吗?
      不啊,那是一份份前途不可估量的善缘、是被夫人记住名字,或许日后就调去身边重用的金光大道啊!

      夫人给优胜者的奖赏,自然不是普通的财物箱奁。
      身后院子里,那些紧锁着眉头发愁的工人们决计不会想到,夫人要奖赏给他们的,是一份撞了大运的前程。

      想到这里,管事又忍不住狠狠跺自己那条没坏的好腿。
      “嗐,我这个脑袋,怎么就背不下天书三百字!我这个命啊,怎么就晚生了二十年!”

      罢了。
      他这个年纪,又托从前追随小将军的福,能在这养鸡场当个管事,养老晚年,也是从前不敢想的美事了。

      想到这里,管事的表情放缓,又回转过身,准备去院子里看看工人们的黑板报动静。

      ***

      在黑板报上的内容,从第一期出到第三期后,段璟娘果然来了。
      与此同时,第一批白羽肉鸡,终于养大到可以出栏的时候。

      虽说这个机构完全由她一手建立,但这还是段璟娘第一次踏足养鸡场。

      她欣赏过门口展览的黑板报,在名册上圈了几个名字。
      又品尝了这个世界的第一盏“白羽鸡炖山珍”,感受了一下这种将要推出的新式鸡肉的嫩滑滋味。
      大致将场地游览一遍后,段璟娘暂且入室休息,终于将旁人挥退。

      随后,她以指尖沾水,润开朦胧的窗纸,将ipad抵住窗纸上的破洞,给正在训练的工人们拍了一段短视频。

      不久以后,这段视频,连同段璟娘这些日子以来拍摄的其他资料,穿过时空运输通道,重返云归之手。

      翻阅过所有录像以后,云归单手托着下巴,思考起接下来的直播微调方案。
      系统则欲言又止。

      日夜相处之下,对于系统的种种反应,云归已经熟悉得了然于胸。
      一听合成电子音的声调偏于低沉,她下意识便接口道:“怎么了?”

      “略有些意外。”系统如实说,“用这种方法,您养出的或许不止是工人。”

      沟通能力、服从性、体育锻炼,以及一定的道德规培。
      放在他们所处的时代里,那些养鸡场的工人们,如果有一天敢于握起兵器,素质足以委任士官。

      云归理解对方的意思,眉眼轻轻地弯了一下。
      “我没有把他们当成士兵培养的意思……当然,我肯定受到了参考资料的影响。”

      至于影响她的参考资料究竟是哪些……
      这个问题,本就不必问。

      一部分,自然是云归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
      另一部分,则是云归来到现代以后,阅读到的那些历史。

      “若非有详细记载为证,又亲眼看见这个世界如今的模样,我是决计难以相信的。”
      云归身体后仰,把重量交付在椅背上,把右臂轻轻地搭在自己的眉眼上。

      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可以在国民文盲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的时候、在大环境形式都于己不利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进行科普、扫盲,把战士们变成既可以握槍,也可以提笔的人?

      最初的震惊之情缓缓消褪以后,云归感到由衷的振奋。
      就像是又跨越了近百年的时光,有人用鼓励的眼神,轻轻地点了点她的肩膀。

      一桩桩,一件件,所有欲行之事,已有理想者践径。
      那既是人类精神上不可磨灭的璀璨丰碑,也是留给后来者亘古学习的道标。
      而她想要效仿着创造的那个过去,将会成为另一个世界的未来。

      于是,云归按照前辈们的经验,把军事训练的部分,替换成工业或者农业劳动,又对劳作的时间长度,进行了一些更符合时代观念的调整。

      就这样,养鸡场培养出了第一批令行禁止、素质出众的工人。

      关于他们的存在,正慢慢像星子的光芒一样向外辐射和扩散,后续产生的影响,将远不止于“世上多了一批工人”。

      当然会有人注意到,段璟娘养了一批待遇过于优厚的“工”。
      但在此之外呢?要过多久,才会有人第一个发现,在“工”之外,他们首先是一群“人”?
      发现了这一点后,他们的选择,又会是什么呢?

      云归没有睁眼,背部一下下地发力,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椅子。
      “那个词用现代语言该怎么说来着?让我想想,这应该叫做……‘试点’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三合一章节,补11、13号更新,含15号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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