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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拜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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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跟着过来的村人见状又吓得惊声尖叫。
淋漓鲜红仍在不断向外淌,围观者皆被吓得心惊肉跳,却还是不愿从那屋中退出去。在这时,似乎只要有一人冷不丁捏着嗓子喊一声,众人便会逃命似的作鸟兽散。
顾於眠眸子里尽是模糊的血色,就好若断裂的白骨同腐烂的皮肉相交叠,一层一层地往上搭,垒作一白骨楼,从楼顶落下张人皮布,布恰盖在了顾於眠的头上。
“那陆倾行是死不见尸!”
耳边有人在没完没了地念,嗓音苍老,大约是个街巷中常见的说书先生。他将扇一合,碗一敲,大喝一声——
“杀人是要偿命的!”
顾於眠的腿一软,旋即跌在了严卿序怀中,严卿序扶着他,眉心紧蹙,神色踧踖。
“哎呦喂,怎么也这样了,这月第几个了啊?瞧!这血还没干呢,一定是方才有人趁我们不注意闯进来杀的!”
一胆大村人扯着嗓子大声叫嚷起来,他方说完话,便小心翼翼瞥了眼身后人,像是怕鬼听见,又怕人听不见。
“呜呜呜——这可咋办啊?咋能天天死人啊?”
“别哭啦!有这功夫抱怨,还不如尽早收拾家当从这晦气地出去!”
“我上有老上有小,咋能说走就走啊?呜呜呜呜……”
众人相互推搡着挤在屋门口,既不想进去,又不想离开。混乱中鬼哭狼嚎一片,有人不经意压着了前头妇人的头发,那妇人于是一边抹泪,一边叫唤起来;有孩子被挤在中间,快喘不过气来了,便哇哇地哭起来,说什么要死了,要死了!
喧阗间,有高声大骂杀人者无情无义、丧尽天良的,也有大喊都是报应、老天无情的,各色叫喊声汇在一处,齐齐涌入顾於眠的耳内,迷迷蒙间似有人在身前用手指着他,冲冠眦裂,嗓音喑哑——
“你杀了人,是要遭报应的!”
顾於眠行事一向从容,此刻却是难以自拔地屏息去细听那怒吼声。他失了理智,像是溺于滔天洪流间,愈是挣扎,愈是下沉。
耳边嗡嗡作响,他眼中并不清明,纵能看见严卿序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如何都听不见严卿序的声音。
为什么听不见呢?
他耳畔嗡嗡作响,有无数吵嚷声响一齐涌来,高亢的、尖细的、低浑的,皆在说——“一命偿一命,你早该自刎而去!怎叫你抓着了藉词?陆倾行的夙愿不要你这杀他的无耻小人来了却!你配么?”
我配么?
顾於眠踩在初冬的冰面上,每向前走一步,脚底便传来几声碎裂声,可他还是执拗地往湖中心去。行至一半,他回头望了眼岸边焦急呼喊的亲友,他不仅没转身,反倒疯了般奔起来。黑黢黢的深坑很快出现在眼前,只需再一步便能叫他坠入无间地府!
“於眠!”
严卿序猛然攥住他发颤的手,有和煦春风遽然席面,化开的岂止是千尺冰。
“醒醒!於眠!”
自三年前初遇至今,严卿序从未见过顾於眠胆寒至此的模样。他似乎永远豁达无畏,俗尘中无有一物能叫他面露惧色,可如今这般模样,他实在不懂。
严卿序不知道他究竟缘何畏惧,但依旧没有多问,只用自己那温热宽阔的手握住顾於眠还在不住颤抖的手,柔声道:“於眠,我扶你去一旁缓缓吧?此处就先交由我来查看吧?”
“我没事……”顾於眠的眼睫一颤,眼中有了几分清明,他遽然从严卿序手中挣脱来,低声道,“多谢。”
“卿序,别把此事诉予旁人……好么?”
严卿序颔首,他听得出那语声中有刺骨寒,似乎三年前那明媚、炽热的少年郎,早已成了旧忆中一缕不容他合入掌心间的霜雪,只给他留下条漫长而寂寞的不归路。
是因为三年前那惨案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严卿序依旧不问,他一向长于等待,再迫切的欲念他都能压抑下去。他执拗地守在原地,等着顾於眠亲口告诉他,如若垂垂老矣犹未知,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以友人之姿,将年少心动仔细藏好,不叫他发现。
他自然不愿一切还未开始便彻底埋葬一颗真心,但他不可能强求顾於眠,兴许时机到时,他会开口。他从来如此,只若一阵似有似无的风,不求回报地守候在一人身边。
只要能叫那人安心就好。
“这村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怎么邪祟净来我们这村啊?!”
齐时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得人声嘈杂,便抱着贡果也随人潮凑过去看,见屋中女子淌血的脖颈断开来,便也忘了那六合星君是掌管姻缘的,情不自禁便念起——“星君保佑……”
那女子分明刚被杀不久,但入村期间,齐时负寸步未离俩人身侧,并无动手的时间。顾於眠禁不住回头瞥了那还在祈求神明保佑的齐时负一眼,齐时负只给他回了个困惑的目光。
当下俩人毫无头绪,只能镇静下来去验伤。
严卿序道句“冒犯了”,便小心翻看起那女子身上的伤口——她浑身上下都有斧头留下的血淋淋的刀痕,黑红的浆液自破开的头颅中往外淌,手指断了几根,同斧子一齐被抛在她脑袋边。
顾於眠借术法探查一番,欲看死者身上有无术法的遗留痕迹,却是一无所获。
“怎么只有刀斧之伤?难不成真的是借刀杀人……”
尸鬼亡魂向来喜食人的精元魂魄,可这副场面分明更像世仇寻命……没留下半分阴气,亦没带走女子的残魂。
为什么?
真的是为那些可怜人打抱不平么?所以将冷心的薄情人都给杀了?
顾於眠瞥了那沾满污浊的锈蚀斧头一眼,将眉蹙起:“我们还是先回山上吧?官府很快会有人来收拾的,我有些担心念与他们……”
严卿序闻言也点了头,即将迈出门时手一伸便拉住了围观的齐时负。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庙中吧。”
这事来得实在蹊跷,若真瞄准了负心人,江、谢俩个“无情人”保不准也会沦作那东西的猎物。
不过,这自然是他们多心,当严卿序猛然推开庙门时,谢尘吾正兀自站在离墙有些距离之地,左手撑右手地思忖着什么。
一旁坐着个显然刚起身的江念与,他微微蜷着肩背,睡眼朦胧,衣衫散乱,头顶还绕着几圈打旋的发。听闻人语,他这才轻轻擦着惺忪的眼,用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眼去看谢尘吾。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谢尘吾见严卿序大喘粗气,尤其诧异,“你们干什么去了?为何跑着回来?”
言罢,他又回过身对那慵慵懒懒坐在草席上的江念与道:“醒了便别干坐着了,办正事要紧,懂吗……”
谢尘吾方不耐烦地说完那话,却见严卿序身后冒出齐时负的脑袋,于是快步走至江念与身边,微俯下身,向他伸出手:“把手给我,我拉你起来……”
江念与自然明白这没说过几句好话的谢氏公子什么意思,便也痛快拉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还好没事……”
严卿序长舒出一口气,又闻齐时负笑着开了口:“秦公子方才赶着回来是担心二位公子的安危吧?我呐,总还是觉得好人定有好报,您不见那村中死的都是负心人吗?秦公子还是莫要担心啦!”
“是……吗?”
区区一个守庙人,闻声不惧,见血不惊,道人比天狠,言无事可忧。
要他如何不怀疑齐时负?
回庙后,俩人都心事重重,倒是齐时负自顾自忙碌起来。他先是仔细用扫帚扫去案桌上厚厚的尘灰,继而用沾水的布一寸寸擦拭过台面。
这会顾於眠才觉得他像是个颇为虔诚的信徒——他面对着那星君像弯腰弓背,连头都没抬一下,动作是尤为小心的。而后他才依序摆贡品、添灯油、插香,没一会那庙中便有了好些生气,就好似这小庙从未断过香火般。
严卿序见顾於眠一声不响地盯着星君看,眼中有些难言的空洞。他不似在仰望佛像,倒像是万物皆空,他在窥视着凡尘无有之物。这几日相处下来,其实不难发现,顾於眠比过去多了不少缄默之时,他总是久久地凝视一处,偶尔流露出几分怪异的怯色。
自古人便有生老病死,也终会长大,严卿序自知贪求顾於眠一如往昔乃他一己之私,只是当瞧见那公子落寞地敛去面上笑意,明朗恣肆的少年意气也一并被石火光阴所剥夺、愈发疏离之时,说不遗憾也是诓人的假话。
他总觉得顾於眠像是憋着一口气,溺于深潭水,挣扎不得。
那双清澈的眼中其实藏了很多东西,表里所差,许已是天壤之别。
他有心结,严卿序却爱莫能助。
严卿序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柔声道:“还好吗?昨夜是不是也没休息好?”
顾於眠却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事。”
那笑还是明媚灿烂得若春朝暖阳,只是,严卿序不知面具下的人活得是怎样生不如死。
案桌摆好后齐时负便去忙活些庙外打扫之事了,顾於眠却依旧盯着那案桌,兀自坐在墙角思索着,待他终于想明白时已至日昳。
“方才齐时负摆设贡果的方式是百年前的摆法,早在五十年前便已不这么摆设了。”顾於眠耸了耸肩,“他到底是不是人都没个着落……”
严卿序闻言笑了笑,言罢他俯身同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听得谢尘吾直皱眉。
“什么鬼东西,说出来你不觉得荒唐么……”
谢尘吾双眉压眼,近乎是咬牙切齿,严卿序看着他,觉得他像是要杀人,只得赶忙说了好些安抚的好话。江念与瞧着那只炸毛狗似的谢尘吾,又怕被他给咬了,嘴角抽了抽,却愣是没将笑意漏出去。
“兵不厌诈,只要行得通,便不失为好方法嘛!”
顾於眠莞尔,手方要搭上谢尘吾的肩,便被他瞪了回去。
“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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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是一个时辰后,齐时负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借红烛小焰点燃的三炷香被承托手中,严卿序不由垂眸细瞧,有烟袅袅散开,他虔诚地跪坐蒲团,身边同样跪着的是他钦慕三年的顾家公子。
香头被二人抬手端起平对星君,又高举齐眉,他二人皆面携笑,目含情,虔心捧香,几揖几拜,从容俯伏叩首。
“望星君赐福,庇我二人蓝田种玉,一解相思意。望芙蓉并蒂,良缘夙缔,纵有千山万水相阻,亦可逾越。”
严卿序知道自己不该因此做戏用的胡诌之言失了从容,可他还是忍不住以余光瞥向顾於眠那张灿烂皓白面,见他笑盈盈转过面来,旋即开口道——
“望星君允我二人比翼双飞,琴瑟和鸣。我二人痴意缱绻,惟盼白首成约,共坐春风。”
严卿序一语罢,俩人再一次虔诚叩拜星君,三拜,三敬。
就好若拜天地,拜高堂。
只是缺了夫妻对拜。
“红尘姻缘有何好求,求来的也不知道是祸是福……还两个大男人……”
谢尘吾心中无语,更搞不明白那俩人是怎么一张口就能说出滔滔不绝的谎话,但碍于齐时负在场,他也只能在顾於眠同严卿序完事后,不情不愿地从齐时负手中接过点好的香,跪至蒲团上。
纵使顾於眠再三同二人强调要瞧上去“恩爱”些,然而不光谢尘吾,连江念与都冷着一张脸。
谢尘吾先开了口,江念与紧随其后,皆是言简意赅。
“望早日成婚。”
“望长相厮守。”
一个不说与谁成婚,一个不说与谁厮守,总之说了,便是表爱了。再一叩首磕头,他二人这劫便算安稳渡过去了。
他俩不似拜六合星君,倒像是一对有过节的土匪流氓,招了不知什么事,良心发现了,一齐拜过大哥,准备金盆洗手了。
齐时负许是个多情之人,不过是瞧着四人拜星君,竟看得泪眼婆娑。他轻轻擦了擦眼角,笑道:“好啊……真好啊……两对有情人都定能天长地久,星君和我都会祝福诸位的!”
四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殿后的齐时负回首瞧了一眼那慈眉善目的星君像,却见有一只蝴蝶扇着薄翼,落在了星君额前。断了的蛛网垂落在侧,上泛晶莹水光。
齐时负惊叹一声,眼中泪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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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正是晌午时候,日头灼烈,五人皆围坐在庙前绿荫下乘凉。
顾於眠自小口齿伶俐,说起话来絮絮叨叨、满舌生花,因而多数时候,皆是众人在听他讲些趣谈亦或怪事,每每讲至诙谐处总令齐时负也不禁捧腹。
眼见齐时负已然放下戒备,顾於眠勾唇莞尔一笑,又道:“这李氏当真厉害呢,统领一地,还颇得民心。”
闻言,严卿序不动声色地仰首咽下了一口薄酒。
“那是自然,毕竟禮间乃李氏的天下……只可惜,星霜屡变,百代过客,既早已更朝换代,百年前的旧事,今日便不必重提了。”
齐时负耸了耸肩。
“齐兄所言极是!只是……”顾於眠突然鬼鬼祟祟地压低声,将身子朝齐时负凑近了些,问,“这星君庙当真是什么人都能求姻缘么?”
“自然!众生平等,六合星君待人从来无有尊卑贵贱之分!”
“那……我有个好兄弟,他乃大名鼎鼎的禮间四族之一若氏族人,名唤若泭。他呀——真真是个大逆不道之人!星君恐怕不能兼顾吧?”
“此话怎讲?”
“您也知道,狐朋狗友也是友,经不得他愁眉苦脸地闹。唉——也是我这人心软,碰上了别人,这龌龊窝囊事可真真说不出口!”
齐时负不知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面上已有些僵硬。
“您有所不知,他是个不识礼数的狂徒,喜欢谁不好,偏偏长歪了眼,就偏偏看上了自家胞弟若讱!那爱的可谓刻骨铭心呐!你说他成日茶饭不思,郁郁寡欢,近乎形销骨立,我也不能不管。这必然是孽缘!我可万没有要附和之意,就是……他俩这样能求姻缘吗?”
顾於眠冲他讪讪一笑,颇有些不知如何的窘迫。
“……”
不单齐时负闻言瞠目结舌,一旁坐着的三人也是大吃一惊,一时间欲笑者强忍,欲骂者也没法当着齐时负的面开口。
那齐时负却是尴尬得抓耳挠腮,他清了清嗓子,这才开了口:“求自然是能求的……只是终究有些不合礼数……星君大抵也会看着办吧……”
闻言,顾於眠满意地点了点头:“成!不过这若泭来日要成了一家之主,恐怕他也能得偿所愿吧?倒也真是,我看这伤风败俗的东西该是骨血里头自带的孽根,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公子……还是莫要妄下断语好些。若氏百年前好歹也是个碧血丹心者齐聚的望族,虽说今朝有三两子弟心思不正,但万不能以偏概全。”
“是么?我都没有齐兄懂得多呢!”
虽说顾於眠的玩笑话没头没脑,但这若泭乃当今若氏现任家主。不知他人尚且无碍,可作为管辖一方的宗主,若泭在此地早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遑论是一常于榕村中行之人。家主换任那日,若氏可是变着法子昭告四地,锣鼓喧天,笙歌鼎沸,非“热闹”二字所能概括。
遑论那齐时负识字,且观其谈吐姿态,也像个读书人,既然知之甚多,又怎会连宗主之名都不知?
此外,若讱作为若泭的嫡长子,因平素喜欢行侠仗义,美名远传,连行于榕村中都能听见村人在哭闹若讱怎不帮来他们除鬼。
纵顾於眠前边以李氏王试其纪年没得手,后边这一问却也令其无声中栽了个大跟头。
虽说齐时负非人,但也并不一定是那伤人恶鬼。
顾於眠没急着揭穿他,只笑笑道:“明日我们便要离开此地了,难得来一回,怎么都得好好赏一赏这地之景才是!我瞧这天色尚早,不如咱们去林间走走,日落前回来便好。”
谁知,那严卿序和谢尘吾二人皆摆摆手,找借口推辞了。顾於眠只得无奈撇撇嘴,旋即拉上江念与,各自同“心上人”告别,奔林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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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后,庙中冷清不少。
齐时负兀自在庙外劈柴火,谢尘吾则立在庙门外一会看天一会看地,齐时负见他话不多也不敢多言。
严卿序经过时,他仰首同他打了个招呼,可那严卿序却变了个人似的,径直走到了谢尘吾身旁,贴在他耳畔不知低声说了什么,谢尘吾便随他入了庙。
齐时负并非喜听人墙角,只是这周遭本阒然无声,庙中却突然响起了争执之声。齐时负心底困惑,于是自虚掩的庙门向内瞥看,不料这么一看却令他怔愣在原地。
只见严卿序用手撑墙,将谢尘吾挡在墙角处,谢尘吾的面容被昏影给笼住了,看不大清神色。
谢尘吾像是从喉底挤出话来:“你他娘还要不要脸了!?什么叫娶了他,你就能同我一辈子?我看你不单是为了那姓余的钱吧?你是不是看上了那狐媚子了!?”
又听得严卿序慌慌忙忙道:“你可小点声吧!我都同你讲了多少遍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也知道的,他家光陪嫁之物就有好几车金银珠宝呢!你那位不也生得一副惑君貌吗?你又不亏……”
“你他娘给我滚一边去!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耍我!”谢尘吾一脚踹在严卿序身上,那一脚踢得尤为实在,八尺男儿被他生生踹飞在地。
他从暝晦中走出,眼见的火冒三丈,那眼神中戾气尤其重。
“狗娘养的畜生玩意……我他娘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给、人、做、妾!!!”
他怒气冲冲地大迈步子便要出庙,怎知竟同门前还来不及离开的齐时负直直打了个照面。
齐时负惊慌失色,又见谢尘吾本便阴沉的脸更暗下去几分。
“你都听见了?!胆敢说出去半个字,你的小命也别要了!”
谢尘吾狠狠瞪了齐时负一眼,旋即甩袖而去,齐时负却是面如土色,僵愣原地。
“齐兄……你懂的吧?”
揉着肚子起身的严卿序也跨出庙门,他颇有些威胁意味地拍了拍齐时负的肩膀,那声音在齐时负耳边嗡嗡地闹,如是叫他听见了魍魉低语。
“……”
良久,齐时负只是默默立在庙门边,像是失了魂一般。但余光瞥见严卿序锁在他身上的灼灼目光,他只得摇了摇头,又拾起了地上锈迹斑斑的斧子。
他漫不经心地向下劈去,那木块登时碎作了两半。
顾於眠和江念与回来后,齐时负总禁不住看他二人。可那二人心里没数,依旧有说有笑,快活似神仙,那份欣喜却叫齐时负的心更凉了半截。
他沉默地看着顾於眠牵起严卿序的手,那假模假样之人满面桃花笑春风的幸福模样,更叫齐时负心底有说不出的怅然。
天下有情人多难得善终,欺瞒成性、喜新厌旧、始乱终弃者皆不可胜数。拜了星君又能如何?海誓山盟又有何用?不负相思意,惟盼共白首皆不过诓人的假话罢了。
“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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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於眠在庙前生了团火,飘飞的火星携着碎木屑在五人眼前荡,被烧裂的木柴滋滋乱响。
五人夜谈,顾於眠起了兴致,说着说着便提到了明日回府后便要差人备三书六礼的事来。
齐时负闻言眉头都拧在了一块,他面色凝重,嘴唇翕张,然而还什么都没说,两道狠戾的目光便将他的话逼回了口中。
“许家可真是忠义呐,这千百年来就没出过叛臣吧?要我说,这禮间就属许家最有仁心!”顾於眠倚着一树,显得尤为慵懒,他把玩着严卿序的长发,笑得灿烂。
论起胡编乱造与装傻充愣的本事,从小到大便没几人比得过他。
然而听了那话,齐时负却脸色一沉:“这恐怕不对吧?百年前就属许氏谋逆者众,怕论忠肝义胆还轮不到许家呐……”
见他上钩,顾於眠一哂,语调轻松,尾音上扬:“没成想齐兄懂的竟如此多,我读了十几年书竟还不知道这事呢!”
“嗯……都是我师傅同我讲的,师傅他老人家对这些事了解的比较多。”
顾於眠面不改色饮下口茶,点点头道:“是,祖辈懂的东西确实多。”
由于明日要起个大早,几人只又胡乱侃了几句便匆匆散了。那齐时负往庙后屋去的背影瞧上去尤其落寞,就好若被背叛的人是他一般。
严卿序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但愿我们没错怪了好人……”
“这有什么,倘今夜无事,明早解释清楚便成了。”顾於眠并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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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时分,山中鬼哭更甚,近乎是震耳欲聋,凄嚎之声怨气冲天。
谢尘吾死活不肯躺在席上,到最后也单勉强盘腿倚墙而坐,扮出个闭目养神的模样。
倏忽间,森森鬼哭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悉悉簌簌的声响在小庙中响起,顾於眠将眼皮掀开条缝,瞧见了拖在地上的、冒着血光的粗麻绳,麻绳卷起草席的边,带来阵凉丝丝的风。
严卿序微抬眼帘,便见一人立在身前,素衣破旧,手中还牵着一条红绳。
那人见他睁目,赶忙弯腰欲将绳索往他脖颈上套,怎知还未来得及动手,一旁的顾於眠已攥住了那人的腕。
其余三人旋即拔剑而起,将来人围了起来。那人抬首,露出齐时负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他面色憔悴,一双眼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你们怎么都醒着……”
顾於眠一哂,神情晦朔不明:“自然是为了等你来。”
齐时负听后也笑了,他的身子在刹那间化作团黑雾漂浮于空,冲出四人桎梏便冲出庙中。
“想抓我,你们还太……”
他话未说完便不受控制地下沉,逼不得已,只得又化作人形,肉身于是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再抬眼时,夜幕之下,四人已分据四角,展开了早已布好的阵法——千万条锁链从八方涌现,直捆住他的手脚,迫使其跪倒于地。
齐时负用力扯了扯那锁链,却发觉挣脱不得,于是问:“你们早便知道?”
“再早也没早过你杀了那些村人!”顾於眠猛一拉紧手中锁链,齐时负便向顾於眠那侧偏去,“你杀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外头那块碑么?”
齐时负不语。
“说话……”谢尘吾的手一抬,一柄短刀旋即穿过齐时负的臂膀,在他身上留下个黑黝黝的血洞。
然而齐时负的神色仍旧从容,他只平静道:“我杀的皆是该死之人,负心薄情本便是杀人诛心!我惩治罪人,替天行道,何错之有!?你们何必多此一举来管我的事?”
“好一个替天行道……”
飞来的焚痕剑遽然间狠劈上齐时负之身,鲜红四溅,齐时负喉底终于咕咚响起几声呜咽。
“装人装够了,便快些把召你的人供出来,虽说你是死路难逃,但你也不愿我把那碑给掀了吧?”谢尘吾语声疏离,不留情面。
“哈哈哈——我不过手下留情几分,你们便真把我当什么弱不禁风的病鬼了?”
言罢,四人手中锁链一齐颤动起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锁链上爬上裂痕,风沙顷刻间席卷而来。
迷蒙沙尘间,众人被呛得咳嗽不止,那一向以快剑闻名的谢尘吾却毫不犹豫冲至了齐时负身,罹难剑在下一刻将齐时负劈作两半。
只可惜齐时负这会已没了肉身,被砍散的黑雾又聚拢起来。他笑了笑,也变出一把长剑,不过随心挥打几下,却还是逼得谢尘吾以防代攻。
“哈哈哈——”齐时负疯了一般大笑不止,眼中却不知为何淌出血泪来,“你们要同我斗,我便奉陪到底!”
言罢,他挥袖召出两个将军模样的尸鬼来,那俩尸鬼仰天长啸,林间登时刮起狂风,满地残枝败叶哗啦作响着飞至半空,千百双闪着红光的眼睛于是从草叶间闪出,皆盯在了四人身上。
只听得低低呜咽伴随沉重脚步声而来,口边挂着涎液的尸鬼颤颤巍巍地出现在四人视野中,无一不是面目狰狞,嘻笑不止。
那满身血的齐时负兀自走到了那残碑旁,画下隔绝他与外界的阵法,将头轻轻抵在那碑上,嘴里念叨着什么。
“啧……”
“涑夜十寒”谢尘吾,他从非浪得虚名。十八那年,他于陌成涑林以一敌百,满地断臂残肢,他身上却无一丝半点朱红血色。那夜恰天气阴寒,故围观之众皆道是那谢氏一身寒气比邪祟更甚。
但其实,他练快剑除却天赋异禀外,还受自身洁疾影响,长此以往,便成了个“衣不染尘,剑不沾血”之人。
自林中涌现的尸鬼阴兵源源不断,恍若千军万马怒吼而来。谢尘吾面无惧色,只照常以快剑灭鬼,于密林中硬是杀出条血路,可惜那路顷刻间又被张牙舞爪、奇形怪状的尸鬼给填满了。
江念与发觉尸鬼皆一股脑往谢尘吾那边挤,于是凭术法升至半空,以手中掬苓剑指天,引了条天雷落地,直将那密林炸出个大坑。火星四溅,密密麻麻的尸鬼倒了一地。
他落地,用剑在空中划出“破暝”二字,登时一道明光自虚无中来。轰然一声巨响后,他身遭炸开了灿灿焰火,浓黑的血浆于是洒了一地。
谢尘吾只朝他微微颔首,也将术法注入罹难剑中。他冷冷望着满身污泥的尸鬼,死命忍住洁疾带来的头晕目眩之感,只临空一劈,前方便出了条近半里的血道。
那些尸鬼头颅落地后还在骨碌碌的转,没一会便被复又涌上去的后来者给踏碎了。
谢尘吾出招既快又狠,方才夷平的地没个三年五载连根草都长不出来,然而谢公子浑身依旧不染纤尘,连剑上都未留下一滴污血。
另一边,那温雅君子隐去润泽形貌,方一握紧手中焚痕便冲入了尸鬼群中。他一往无前,黑血溅了满身。
“焚风,剑起。”
一语罢,天边有万剑齐落,白刃无影,只刹那便刺入尸鬼的头颅、脖颈、胸腔、臂膀。那君子回过身,周遭的尸鬼已尽数倒下了。
齐时负神色冷漠,他麻木地抬了抬手,张口道:“出……”
霎时间,山崩地裂,碎开的地面如若阴鬼的血盆大口,一条长舌蠕动其中,翻卷起来,继而从中传出了嘻嘻的笑声,千万条僵青的手从昏暝中伸出,挣扎着,扭动着,狂舞着……
天象异常,苍穹顶有阴云凝聚不散,片片血色散布其中,像是无数只朱红的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
那手像是生了目,一旦瞧见有人要御剑升空,便要过去拽。江念与蹙起眉,赶忙拦下欲扑向他们的尸手。待瞧见他们已平稳御剑后,方凌空跃起要御剑升空,谁知双腿竟被数只手给遽然抓住了。
“啊——”
一声难抑的嘶喊引得三人齐齐回头。
只见那数只手穿过江念与的薄衣裳,嵌入他的皮肉间,条条血痕直顺着腿往下落。
那尸手带了毒,江念与的双腿已是动弹不得,虽极力遏制,意识却还是逐渐朦胧起来,那手越伸越长,死死拽住他,眼见要把他拖入地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