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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连哭都是我的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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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鸽子站在窗台上,意态悠闲,不时曲颈去梳理羽毛,阿青捧着一把碗豆,咕咕叫着去引它。我执着笔,认真地给灰灰的主人写信。
这只鸽子是一年前飞来我窗前的,没伤没病,大约只是累了歇脚。
阿青素来最爱小动物,巴巴去厨下拿东西来喂,晚上更是巴不得搂了一起睡,转天大惊小怪地拿了纸条给我看。
原来是只信鸽,所幸信上并无什么紧要秘密,只有几句家常话,话语朴实亲切;也怪我多嘴,见信上有处常识谬误,就提笔改了过来。
谁知鸽子去了,竟又飞来,所带之信居然是给我的。
“仁兄高见,小弟愧不如也。”信写得文绉绉十分客气,不大的纸片上对上次提到的磁偏角问题进行了商榷。
时空的变迁,少了沈括多遗憾,纵然不是我熟知的那个时代,但仍然同文同种。不知那来的热情,我把我所知的皮毛尽数告知,只盼着那位热爱科学的‘小弟’能承前启后。
渐渐的,我与这位笔友熟知起来,他在距陵城西北数十里的秣归山养病,除了个沉默寡言的仆人,就只有秣归山见首不见尾的医隐,‘闷也闷出病来’,两病相叠,真是可怜得紧。
我也就在信里同他说几句俏皮话,诸如‘我是一颗葱站在风雨中’之类,引得他回信总要责我调皮。
展开薄柬,一如即往的‘弟英谨启’,我看得笑出声来。他当我是男子,我也就不说破,只是努力把字写得再刚硬些。
这次讨论的是长平之战。对于杀降,从一般角度来说当然是震慑敌方降低士气兼而减少消耗,我不是不理解。但站在历史的高度,我也觉得,坑杀一般性士兵,在人力资源奇缺的时代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于是月前我以卡廷事件为例,对单纯的威慑性杀戮进行了不屑的谴责。
“以消灭对方的精英人才为主导思想,进行精准打击?”他用丰峻的一笔颜体,将我提出的事件中心思想重复一遍,表示了忧虑:
“门阀世家根深叶茂,恐不能连根拨起。再者,诛杀才识之士,只怕天下寒心。”
嗯,那是当然。譬如我在得知真相后,真的对一向仰慕的‘老大哥’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
“这就是威权政治的作用了。”若是看不到阳光,自然感觉不到阴霾。试看金家王朝,身在其中之时,怎会觉得水深火热?
封建王朝已足够黑暗,哪个独裁政权比得上?我揣着一腔恶意,放肆写着。
如今天下两分,一为齐一为燕,大齐富饶而燕国贫,但燕国居于北方,骑兵骁勇当世无双。齐以银米丝帛换北方铁器马匹,双方各取所需要,暂且相安无事。不过有识之士早有忧虑,既担心燕国充实国库备战,亦怕大齐整饬军事出击,说到底,总是百姓受罪,一早上疏朝廷请求关闭双边贸易。
这人便是笔友玄璟十分推崇的江左名士梁固。
这梁先生出身名门,书画双绝,小意姐房中就挂着他的一幅秋山图。如今他不在世上,这幅图值多少钱也难以计量了。
梁大才子不过三十余,非死意外,也非病故,因何不在?乃由皇帝赐死。天子年方十一,不过是个傀儡,操纵国是的是双王四世家。梁家不幸,正处于温氏与萧氏属地之间。梁才子体恤贫民,轻徭薄赋,温萧两地颇有佃户携家投奔,如此一来,为两家所忌恨。找了个由头,竟将梁家满门抄了。
望月楼第一红牌梁小意,便是梁固嫡亲侄女。
落笔太快,写完一看,竟有满纸悲愤。我啊哟一声,连忙住手。这话夹进我私集里倒也罢了,寄出去可大大不妙。
灰灰不过是只鸽子,半路被人射下来的机率大过平安抵家;再者,玄璟是何地何人?我一概不知。青楼几年,我早习惯逢人只说三分话。
扯了纸过来重新落笔,我少了三分真心,加进七分戏谑,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忧国忧民愁断肠;人生在世不称意,且随清风到九霄。
写完觉得太消极,噗地一笑又给添上了一句,临风向下望江南,江水悠悠似练长,千古江山无人见,明月从来换朝阳。
完了落款叠好,心中有些虚,军师辛苦教我,我却只会写些打油诗,忒对不起他。
阿青接了去,去放鸽子,这时听见楼板响,却是莫先生来了。
我连忙起身相迎,他在桌前坐下,咦了一声,翻开我刚才取出的一沓信纸。我大惊失色,连忙倒了杯茶上去,想把信纸抢回来。
他微微一笑,也就顺势还我,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问:“前些日子捎来的音谱可记熟了?”
我吐吐舌头,干笑着说:“还有一些……”
他摇头,哧地笑开,“你这丫头,又去做什么了?明知道我回来要考较你的。”
“初一去进香,初二陈大人家做寿我去唱了三天,初四……”
“得了得了,”先生放下茶杯,皱起眉头,“我记得离开之时荷花正开,此时冬雪未融,打量我不知道你存心敷衍么。”
我扮个鬼脸,给他续上茶,笑嘻嘻在他面前蹲下,扯着他袍子角讨饶。他扭头一笑,屈指在我额头一弹:“鬼丫头,我这次回来住得个把月,你可得给我用心了。”
个把月!我抚额哀叹。也不知九娘怎么搞的,给我找这么个老师。刚拜师那会,他教了我三个月‘气功’人就没影了。我与瑶琴大眼瞪小眼混了半年,多亏小意姐姐,才学会“宫、商、角、徵、羽”怎么分,刚能上手弹个简单曲子他回来了,拿小竹棍把我手都打肿,说我背师别投,气得小意姐姐跟他大吵。
我夹在中间,手又疼又委屈,干脆呜地哭起来。平日里冷清精的莫先生,一句话就堵得美女姐姐气结的俊秀琴师,竟红了脸尴尬无比,小意来哄我,他手足无措地站了半响,终于说:“我这次不走了……”
九娘自是大喜,又是招呼人修房子又是拉着我夸我,这下我才算正经学起了琴。到我正式上台,靠着一曲《何日君再来》搏了满堂彩,他就又走了,临走把心爱的青尾琴给了我,说我没给他丢脸。
此时他回来,我说不出的欢喜,不停给他倒茶,又去捧了时鲜水果来孝敬,末了不知做什么,寻了扇子来给他扇风——浑忘了此时正是隆冬。
“好了阿英,你坐下吧,转来转去我头都晕了。”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终于一把拉我坐下。
从前学琴的时候,他就是坐在我身后扶着我的手,于是我也不在意,跟他挤在椅子里,问他:“师父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回来吗?”他修长的手指敲着桌面,是《泉水》节奏。见我嘟起嘴,笑笑道:“你不是要行笄礼了吗,我回来观礼的。”
我哑然失笑,推了他一把,“你这师父啊,还算有良心,没忘记小徒弟我的生日。这么说,是有礼物送我的了?快快拿来。”
他把脸一板,正色道礼物要等礼仪完毕才给,我马上垮下脸。笄礼?开什么玩笑,我只是一个歌伎,那有老鸨给伎女行笄礼的。要说仪式,那只能是挂牌子拍卖,把我初夜待价而沽的。
“九娘不会,”他揪住我辫子一拉,淡淡道,“你是我容少卿的徒弟,九娘可不舍得随随便便把你卖了。”
容少卿?我睁大眼,望着这个清雅俊秀一身布衣的翩翩男子。他还是五年前眉目如画的少年模样,但下颔的微微泛青提醒我,他是个青年男子。我后知后觉站起来,有些羞燥:人家我也是大姑娘了,不是九岁十岁的小萝莉。
他自觉失言,微微低头,道:“我也不是有意瞒你,阿英,我不姓莫,姓容。”
四世家,是萧温严容。我捂着嘴后退,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难道,他竟是世家子弟?这个从未穿过丝缎绫罗的少年琴师,是累世清贵的容家人。
他面孔上闪过一丝懊恼,苦笑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小阿英,我姓容,可只是容家旁支,既无钱又无权,不然也不会四处卖琴生活了。
我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立马扑到桌前,翻出装订成册的随笔集子,翻开一页空白,又去研墨,把笔塞到他手中,叫:“师父快给我签名,要记得写吾徒雪英!”
他怔了。咦?这个名满天下的清音公子,没遇到过要签名的粉丝?
我推着他,逼他给我写字,他哭笑不得地提笔,却问我:“那写什么?”
“什么都好,徒弟我爱你之类的呗,反正,反正,你要写清楚你是我师父啊!这样我就可以去跟醉花楼的青鸾炫了!”
青鸾可是清音公子的铁杆追随者,每次会面我都会在她花痴容公子的呱噪中睡着。这丫头比我大了几岁,比我还幼稚,我一定要让她羡慕嫉妒我。
五钱银子一张的雪涛纸,泛着微微的绯色,这是女子们最爱用的纸,上至世家小姐下至青楼姑娘。我也不能免俗,时常去小意姐姐那里讨,讨来就把自己觉得比较好的随笔誊上去,装订成集子——只是太懒,至今也只写了七八篇的样子,大半本子空着,上次京城里的一位大人来泡妞,听小意姐说他是大大的一位清官,我虽然不以为然,还是去求了墨宝。这回师父可是第二个。
他听我叽叽呱呱地说,笑意越来越深,然后翻开集子,施施然落笔。我高兴得吹口哨,下一秒却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他把前一页清官的字给撕掉了。
“师父!你干嘛!”
我恨不得把不满的惊叹号写给他看,他却淡淡道:“严峻这小子私德有亏,可不配给我的徒弟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