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猫大饼

81、秘密

　　不同于极北荒原那个救命的、浅淡的触碰，像是幻境中那样，他贪婪地攫取着那人的味道，用力地探索着每一个角落，以一种绝望而决绝的姿态，滚烫，火热，仿佛要燃尽他的一生，去挽留这片刻的美好。

　　陌尘已经看不见什么了，眼神涣散，勉强维持着一线微弱的感知。

　　他知道重华在亲吻他。他满心痛恨，怒火滔天，气到浑身簌簌发抖，却无法阻止。

　　极北荒原的事，其实他当时几近昏迷，并不知道。他若是清醒，哪怕是为了救命，他也是拒绝的。

　　海市蜃楼中时，他虽然一直很清醒，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无法抗拒，但无论他们曾经多么亲密，那毕竟是幻境。

　　他眼下要做的事太多，可以暂且自欺欺人地当做那些都不存在。

　　当他打定主意想同一个人划清界限的时候，没有万分必要的事情，基本上也就类似于宁死不相往来了。

　　但不知道这位帝君最近抽了什么风，三番两次为难于他倒也罢了，这算几个意思？拿他当个替代？那他年少时的那些孤勇、心动又算什么？错付了？

　　从前他曾经痛恨过那个冷漠无情的重华，但现在，他竟觉得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地共主无比正常，无比令人怀念，至少比眼下这个疯子好多了。

　　他荒谬地想，也许他当时在极北荒原昏迷后就又被扔进了心魔幻境，现下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归墟海底时就埋下的执念，又或者是海市蜃楼给他留下的阴影。

　　这个人根本不是重华，只是个顶着重华的皮囊的怪物。剖开这层皮囊，天知道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不然如何解释一个六界称颂的冷漠无情端方自持的帝君，隐忍克制了数十万年，突然有一日竟会变成这样……这样什么，他一时想不出来。但他直觉事情不该是朝着这个情况发展。

　　等到重华终于发现他异常的安静，神智回归，抬起头，只见身下的人用力睁着眼睛，眼尾一抹又愤恨又屈辱的薄红，目光茫然而空洞，惨白面容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像是被凌虐至将要凋零的花朵。

　　薄唇上泛着些暧昧旖旎的水光，他却簌簌颤抖着，片刻，哑声道：“重华，我不是谁的替代物。”

　　这话几乎已经有点哀求的意味了。

　　无渡海归墟死水充斥，黑暗而冰冷。他从一缕无知无觉的神识，用了数十万年的漫长时光，一点一点修炼到有五感六识，再到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身，需要何等坚定的信念和绝不放弃的意志！

　　前蜀山一夕覆灭，他孤身流落到极北荒原，镇日与妖兽流亡者为伍，时刻有丧命的可能。那时他他受了多少伤，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他从来一声不吭，默默忍受了，甚至直到现在，没有人听他吐露过一星半点。

　　开启无极归元阵复原蜀山，天谴降下万钧雷劫，几乎将他整个劈成了飞灰。他竟还能在这样的天刑之下保持清明，操控法阵，精准到不出分毫差错，这需要何等强悍的神识！

　　甚至在极北荒原的蜃气幻境中，他也能仅凭着一点“不对劲”的感知，生生将自己赖以生存的神识抽出了一半，最终得以勘破令六界流亡者都闻之色变的海市蜃楼，这又是何等坚韧的心智！

　　从前直到现在，他一直是狠倔的，坚毅的，面对多少困境和绝地，几曾有人见他服过软？

　　是什么样的绝望，能让他如此悲伤地说：“重华，我不是谁的替代物。”

　　重华沉默了，眼中的猩红一点点消退，最终收束成一线血痕，缠绕在瞳仁四周。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拭去陌尘面上的冷汗，半晌，低声道：“你从来就不是谁的替代。”

　　从头到尾，都只是你。

　　但陌尘已经昏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实在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

　　重华没有起身。狂乱之后，冷静下来，他才察觉出一些不对劲——身下的人，似乎，没有气息。

　　他从头到尾回想了他们从最初在无渡海归墟的相见，到苍梧宫里千年的漠然相对，到他将其放逐蜀山，到数千年后的乍然重逢，以及此后的点点滴滴。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明陌尘离开苍梧宫的时候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少年，那时他虽然充斥着滔天的怒意和恨意，但那勃勃的生机是显而易见的。

　　大多数时候，重华其实很容易被糊弄过去。并不是说他没脑子，相反，他心思细腻而缜密，尤其是对放在心上的人。

　　统御六界，靠的不仅是强悍的修为和暴戾的手段。

　　只是他向来懒得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费工夫，所以有些伎俩，他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兴趣拆穿；即便太过昭彰，敲打两句也就罢了。

　　实在出格的，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听劝，或者脑子多少有点什么毛病。这样的根本无需多费口舌，直接动手比较省事。

　　但倘若他开始投下了注意力，那他会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不放过，丝丝缕缕剖析，直到所有秘密袒露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重华回忆着他们自十方镇魔境里重逢之后仅有的几次面目贴近、气息纠缠的时候。

　　好像是在十方镇魔境的时候，陌尘就没什么气息了，因警惕而屏气敛息好像没什么问题；

　　后来他们在蜀山朝晖殿冲突，心神震荡之下，他没有注意到异常；

　　再后来他药性发作，强闯了蜀山长生殿，那时他以为陌尘是紧张、惊吓，以致暂且不能正常呼吸；

　　极北荒原他遭流亡者围攻，陌尘引来无渡海之水救他的时候，神识溃散之下气息断绝，也很正常。

　　海市蜃楼之中，一切感知都源于他的记忆和意识判断，更加做不得准。

　　直到方才，他们在如此激烈的压制与反抗中，在唇舌纠缠的缠绵中，在昏迷带来的的虚假安宁中，无论是谁，都没有理由仍然气息全无。

　　重华伸出手，慢慢探到了他鼻唇之间，半晌，往下移到他的手腕，又过了半晌，最后落在了他的胸膛。

　　所有触及的地方，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到近乎诡异——鼻下没有呼吸，腕上没有脉搏，胸腔没有心跳。

　　六界之大，但凡活着的生灵，无论有没有神智，躯体上总有相同的特质。

　　草木折断了会流出些许汁液，真正的活人会有呼吸有心跳，这是常识，即使是为神为仙都不例外。

　　重华略略直起身，将距离拉远了点，凤眸中风云变幻，高深莫测。

　　他翻身下了床，沉思许久，终于伸手，一点点解开了他的腰带，外袍，里衣。

　　海市蜃楼的幻境中，他们曾无数次激烈交缠，相拥而眠，他对这具身体的每个角落都是如此熟悉。

　　然而幻境中，一切五感六觉可以察知的，甚至连身体发肤，皆有可能是虚幻，并没有参照的价值。

　　那只握剑的手骨节分明，干燥而温暖，缓慢而稳定。然而当洁白的里衣自掌教身上滑下，他的躯体一点点暴露，从前掩盖的秘密像是被层层剥去了花瓣的花|蕊，一点点暴|露在他面前。

　　他的手忽然一抖，一层薄薄的细密的冷汗瞬间从掌心沁出，所有温度和血液仿佛褪了个干净，指尖都霎时变得冰冷。

　　仙人躯体精悍强韧，仙界有无数的灵丹妙药，身上很少会留下痕迹，除非极深极重的伤。

　　他不十分清楚陌尘此前都经历过什么，他也想过这具躯体也许会不那么完美，但是绝没有想到眼下令他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场景。

　　掌教的身上，锁骨以下，自胸腹到肩背，以白皙如玉为底色，鲜红夺目的线条蜿蜒曲折，扭曲盘旋，一条条互相勾连、缠绕，渐渐连成一大片，却绝不互相粘黏，清晰而醒目。

　　鲜红线条之间露出极窄小极细狭的点点肌|肤，苍白如洒下的雪。鲜红和苍白相衬，带着种凄美而妖艳的绝望。然而这东西出现在人身上，却又透着无比的诡异。

　　那并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刀子一点一点，刻画雕琢出来的。

　　如此繁复精密的法阵，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其间必定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日日夜夜忍受刻画血肉和邪术侵蚀的痛苦。

　　是什么样的心志和执念，能令一个人下如此大决心，连手都不带微微颤抖一下的、长期的在自己身上精雕细琢，划出如此众多的、繁复的、不容出丝毫差错的、每一下都深可见骨的痕迹？

　　重华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伤痕累累的身体，神色剧震。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素来冷漠荒凉的凤目中仿佛交错碾压过痛苦、疼痛、自责……

　　最后，他终于伸出手，将掌教的衣服一件件合拢、扣好，系上腰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重新回了别苑之后，陌尘的脾气似乎彻底爆发了，只要醒着，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处在炸|裂的边缘。

　　从前的掌教虽然跟温文尔雅不太搭边，但绝大多数时候是冷静的，温和的，守礼克制，带着几分疏淡和懒散，像是蜀山竹园里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黑白熊。

　　只要别人不挑衅到令他忍无可忍，其实是极好相处的。

　　但现在，他简直就是梼杌第二。

　　倒也不至于拆房子刨花园，从头至尾，他的发|泄对象只有一个。

　　大概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训，重华调离了别苑的所有偶人侍从。鉴于陌尘眼下的身体状况，帝君住到了他隔壁，亲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仿佛回到了红尘别苑，除了再没有那些疯狂痴缠、日夜荒诞，没有什么不同。

　　陌尘几乎要抓狂。在他看来，他完全没有需要谁照顾的地方。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怕不是脑子又抽了。

　　曾经的天地共主亲自伺候，于旁人而言，是何等至高无上的荣耀，百世修来的福泽；但对他来说，不啻于是在原本就十分坚固的囚牢上又加了一层死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