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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妄诞 ...

  •   眼见他又昏昏欲睡,玄衣青年刀刻般硬朗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更加苍白冷漠,伸手将他揽住。

      只听他极其微弱地,仅能用气音道:“重华,你还是要舍却真实,选择虚幻吗?”

      重华不说话,就那么抱着他。抱了一会,一步一步,离开寝卧,离开精舍,踏上了往外的路。

      灰袍的僧人仍然等在门外,双手合十,和缓道:“施主可有决断?”

      重华仍是不说话,垂眸看着怀中人昏迷的容颜,看了一会儿,猛然闭上眼睛,俯首轻轻触了触那人惨白冰冷的薄唇。

      片刻,他睁开凤目,决然走出了红尘别苑。

      像是走出了他毕生渴求然而永远触摸不到抓握不住的幻梦。

      一世红尘,终归妄诞。

      果因眉目慈悲,躬身为礼。待他直起腰,僧人宝相庄严的躯体迅速消散,化成一缕淡淡的金光,没入了墨宸的眉间。

      重华面无表情,死死盯着他,血痕宛然的凤眸中深邃难明。

      刚刚醒来的墨宸尚且不记得红尘别苑中的种种,却想起了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仿佛此前那个神尊墨宸又回来了,他温和疏淡地一笑,向玄衣的徒弟伸出手:“喔,为师想起了一些事情,但是……”

      他低头简略看了自己一回,带了点无奈,道:“但是为师眼下好像不太好,需要借助你的力量,你可愿助我?”

      重华依然面无表情,用力握着拳头。指节暴突,指甲都深深刺入掌心,他却毫无察觉。

      头脑里轰轰作响,只有一件事情:待他想起了一切,他将要如何?他们又将要如何?

      是自此形同陌路,还是反目成仇?

      对于第三种可能,他几乎没有去想过。虽然身处幻境中,神智已不太清明,但他并不是就此学会了痴心妄想——

      倘若他们,于现世中果然有相知相守的可能,又怎会成就他如此深的执念,如此厉的心魔?

      墨宸温和地看着他。

      半晌,他终于伸手,慢慢握住了那只瘦骨伶仃的,就像是接受了命运的审判。

      裁决终于落下。

      幻境这玩意儿,其实同人的心性有关。如果不幸误入其中,你要认为它是真的,它就能真到不能再真;你要坚信它一定是假的,那么处处都是破绽。

      有人能把虚幻当做真实,就好像也有人能把真实当做虚幻。

      所谓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镜花水月,海市蜃楼,又有多少人能分得清?

      借助了墨宸察觉的种种破绽,重华终于想起他们原本是归墟神殿的神——然而归墟神殿又果然是真实的吗?

      神力从玄衣的神君身体里急速涌出,周围的一切景象都在诡异地飞速倒退,然而重华不在意。他的眼中,只落着一个身影。

      像是错过此刻,就再也看不见了。此后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永无相逢之日。

      因此,他亲眼目睹了墨宸的所有变化。

      红尘别苑中的桩桩件件,日日夜夜,飞速从他们身边闪过。白衣的神尊从最初的疏淡和缓,到不可置信,到震惊,到愤怒。

      因着他的心绪剧震,画面定格在从飞星原回红尘别苑的那一晚。

      高大精壮的徒弟不顾他的抗拒,将他压在身下,死死禁锢着他,狠命顶|撞着他,一声声压抑而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把漫长岁月中走过的哀伤悲痛都一一打碎。

      他震撼到无以复加,抬起那双已然深陷的眼睛,木然看着重华,秋水般的瞳仁灰败黯淡,一片死寂。

      重华面色惨淡,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连血液灵魂都冻结了,将要被砸破,碾细,磨成飞灰。

      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命运的裁决。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短暂的片刻,重华忽然嘶哑道:“师尊,我不后悔。即使给我多少次重来的机会,我也会那么做。”

      墨宸心神混乱。紧握着他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像是变成了滚滚熔岩,又像是千万年凝成的寒冰,竟令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架在烈焰之上,还是被镇在冰狱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为了说服别人,又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他终于勉强开口:“你只是走火入魔了。”

      “不,”重华轻声说,缓慢而坚决,“我的执念,从来都是你,无关入魔。”

      白衣的青年死死看了他半晌,终是用力一闭眼,借此敛去了所有情绪,稳固心神。

      重华神力倾泻之下,画面继续飞速后退。

      “倘若我不想克制了呢?”

      “如果我说,我的心魔一直都是你呢,师尊?”

      飞星原上,落涴河畔,三千里留花如火,重华被困在法阵牢笼中,微笑着看着他说。

      封印混沌化身时,他为救墨宸而重伤,连说话都艰难,却仍然挣扎着说:“我不想你有事。”

      渡化纯阳之国数十万亡魂时,玄衣的神君巍然屹立,像是昆仑天柱般沉默而可靠,以身为盾,替他的师尊挡下了所有攻击;

      墨宸闭关的时候,他近乎痴迷地守在旁边,不分日夜地看着。

       帝江为祸、修补南荒的时候,尚且懵懂、不知自己心意的青年真挚地说:“师尊,以后我护着你。”

      更早的时候,墨宸刚刚在归墟神殿中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师尊大概是魇住了,不若躺下再歇歇,我去拿点宁心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华对他生了这样的心思,以至于执念深种,走火入魔?

      然而这本就是个幻境,幻境里的一切皆是虚妄。又或者说,这些执念,这些心魔,其实根本就是在进入幻境之前产生的?

      那么幻境之前,他,他们,又该是什么情形?

      墨宸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住。

      画面最终定格在归墟神殿中,他茫然醒来,一无所知的时候。

      那是所有他能追溯到的关于这场幻境的记忆之起始。

      也是这场虚妄红尘之起始。

      他苦苦思索,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进入幻境之前是个什么状况。

      重华感知到了他的痛苦,看着他形销骨立,已经虚弱到几乎难以支撑,却仍不肯放弃,一时心痛如死,忍不住将他一把拽过来圈住,俯首在他耳边,轻声道:“要是难受就再等等。”

      墨宸从颅脑剧痛中回过神来,勉强挣扎着,怒道:“放开我!别逼我恨你!”

      话一出口,他突然怔住了。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话……

      电光石火间,他脑海里遽然闪出一副画面。

      绚丽多彩、变幻莫测的荒原之光下,重华也是这般紧紧拥着他,也是这般俯首在他耳边,慢慢说:“别动。”

      对了,荒原之光,荒原,极北荒原!

      墨宸猛地抬起头。

      这一瞬间,重华所有的神力全数倾泻,归墟神殿摇摇欲坠。整个幻境终于承受不住冲击,琉璃似的裂开,无声无息中,尽皆碎成了飞灰。

      仿佛有什么从身边飘过,地上黄沙碎石,龟裂如蛛网。天地之间,薄纱般绚丽的荒原之光柔柔变幻着各种颜色,披在他们身上,梦幻般美好。

      破碎的极北荒原,才是他们的现世,才是他们的真实,一如他们破碎的曾经。

      他是重华,是曾经的天地共主,是六界都要尊一声帝君的远古神祇,而不是走火入魔的归墟神殿少君。

      他是陌尘,只是个游荡在六界、没有魂魄、没有来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亡的诡异邪物,而不是洪荒神界的神尊墨宸。

      这个世间,从来就没有归墟神殿,没有墨宸,也没有热切真挚的神尊徒弟,只有冷漠无情的重华帝君。

      他们在蜃气构建的海市蜃楼幻境中走过了漫长的岁月,经历了半生的过往,领略了一场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仿佛重新活了一世。

      然而在现世中看来,不过是一片无形的、晚上不容易被发现的紫色云雾飘到此处时,暂时掩去了他们的身形。

      待云雾飘过,极其短暂的时间后,便一切都显出了原本的模样。

      现世的重华,仍然是重伤之后神力尽失的状态。幻境中他似乎是无所不能的神,但他的所有神力都是幻境赋予的,离开了幻境,自然什么都不剩下了。

      陌尘的瘦骨嶙峋和精气枯竭却是真真切切。他原本就身体虚弱,又没有魂魄,在后半段幻境中还失了赖以生存的一半神识,被蜃气吸去了大量精力。

      他用力推开重华。

      二人一前一后,气氛极度沉闷。

      掌教周身冒着腾腾的怒意。虽然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境,头脑阵阵眩晕,却竟然凭着怒气的支撑,大步往前,空气中都仿佛呲着细微的火花。

      重华提着剑,默默地跟在后面。

      将要走出极北荒原的时候,陌尘警觉地发现原本已经很干脆地离开的白珏星君同他带的一支精兵竟然还在。

      他们肃立在离边界很近的黑暗里,安静而沉默,像是一队雕塑,唯有甲胄和兵器在沉沉的背景中闪着森寒的光。

      真是劲爆啊!白珏星君远远感叹。

      那边的事情,他全都看在眼里,甚至十分大胆地将神识放过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原本他也没有这个胆子,但当他看到陌尘竟然一把将那位天地共主推开,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了。

      那二位的关系并不像这么亲密随意的样子,难道是帝君出了什么问题?

      他试探着放出点神识,居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那边三人混战,顾及不到这些,但重华竟也完全没有反应,就像是根本没发现。

      白珏星君是仙帝的心腹近臣,因此知晓一点秘辛,比如帝君近年的状况其实不太妙。

      想起此前极北荒原那毁天灭地,震动了半个六界的动静,他心里涌上一个大胆而荒谬的猜测。

      他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心里却忍不住一下一下,剧烈地跳起来:莫非帝君他,竟失了神力吗?

      倘若果真如此,那将是万年难遇的好机会!

      除掉帝君,就是除掉最有可能阻碍主人计划的绊脚石。主人夙愿得偿,指日可待。

      然而当他看到帝君竟然一把将蜀山那位掌教抱住了的时候,他惊得几乎连眼珠子都滚出来。

      白珏星君不敢将神识放得太近了,因此并没有听到他们说话,也并没有看得十分仔细。在他看来,简直就是重华拥吻了陌掌教,而陌掌教半推半就,欲拒还迎。

      五光十色、如梦如幻的荒原之光映衬下,两个同样俊美出众的人紧紧拥着,耳鬓厮磨,说不出的暧昧缠绵,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抱歉,他收回他的话。这二位的关系可能不仅亲密,而且随意。

      嘶~~真是又香|艳又意外!

      他却不知道那“香|艳”的两位差点打起来。

      然而后来听到陌掌教那句“别逼我恨你”,他就觉出点不对味了。不及他想明白,那声响亮的“啪”就在那重重一耳光后紧接着传了过来。

      白珏星君整个都麻了,什么样的语言都形容不了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比起“窝|草六界第一冷漠无情的重华帝君竟然老树开花春心萌动了”更令他震撼的是“卧|槽不是吧尊贵无比的帝君竟然是单相思求不得吃点豆腐竟然还被无情殴打了”。

      他白珏何其有幸,竟能先于全六界之前抢先吃到这第一大瓜!

      星君大受震撼,吃瓜吃得太专心,以至于二人身形被什么掩盖了,像是短暂消失了片刻,他也没有在意。

      陌尘心生警惕,勉强克制着怒意,僵硬地提起唇角,远远同他见了个礼:“白珏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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