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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虚幻(下) ...

  •   重华一时觉得很荒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反问他:“活人怎么可能没有魂魄?大师又如何得知?”

      灰袍僧人不以为仵,淡然道:“因为贫僧并非这幻境中人,而是仙师那失去的一半神识所化。”

      “……”重华更觉荒诞不经,目光像是刀锋般剜着他,冷冷道,“大师是特意来同在下说故事的?”

      果因神色淡然,轻轻一拂袍袖。

      虚空中蓦地显出一个画面:重华扶着白衣青年的肩,那人面容苍白,布满冷汗,却一贯地和缓道:“先回招摇山,混沌化身快来了。”

      他还没回答,墨宸突然抬手,修长莹润的手指点在了他的额间,将一缕神识给了他。

      玄衣的神君惊道:“师尊,你这是干什么?”

      墨宸像是虚弱到了极致,闭了一会眼睛缓了缓,方才勾起唇角,道:“没什么。”

      “施主,可有印象?”画面极短,眨眼而过,灰袍僧人眉目平和,带着点宝相庄严的意味。

      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袭来,特别是听到“混沌化身”的时候,那种感觉更烈,像是有什么要从头脑中突出来,又被什么硬生生撕掉了。

      重华面色如雪,额角沁出了丝丝冷汗。

      果因缓缓道:“当初墨宸仙师察觉此境异常,用秘术将一半神识封入了施主躯体中。若是果然身处险境,便伺机化出人身,警醒二位。

      活人进入幻境,极容易被蛊惑,但神识化身本就是虚妄,反能保持清明。”

      “贫僧从前并不存在,直到二位来到这红尘别苑,方才现身,实是因仙师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

      “此前仙师每每昨日事今日忘,便是因神识不全,身体虚弱之故。贫僧时时同仙师品茶论法,一则可以稍稍滋养其残存的神识,延缓时间;二则提醒仙师,此地不同寻常,务须谨慎。”

      “如今仙师躯体日渐损耗,精力更是难以为继,想必施主忘记的事也是越来越多。只因施主躯体强健,魂魄神识俱全,因此比仙师状态好上许多。

      施主尚可暂且无虞,仙师却是风中残烛了。”

      一滴冷汗沿着重华硬朗英俊的面容滑落,他冷漠道:“那为何大师康健如常?”

      果因仍是平缓道:“贫僧说了,贫僧只是一半神识,并非活人。”

      重华盯了他半晌,方才一字字道:“大师要如何救在下的师尊?”

      果因道:“待施主同仙师都察觉此境有异,贫僧自然回归仙师神识,二位便可找出破绽,离开此境,返回现世。”

      玄衣的神君突然冷笑起来:“大师好心性,以己之死,渡他人得生,如此慈悲为怀。”

      “贫僧并非活人,生亦非生,死亦非死。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此处得生,而彼处得死。舍却此身,便是往生他处,有何不可?”

      灰袍的僧人双手合十,躬身道:“施主,幻境里时光虽好,终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一切皆为虚妄。”

      重华死死盯了他许久,却又是冷冷一笑,返身扬长而去。

      或许是果因的话终究成了一根横亘在心里的刺,又或许是墨宸的情况越发不容乐观,重华竟一反常态,生生收束住了神识中那头凶兽,很长时间都不再折腾他。

      但也没有放了他。

      两人之间如今的相处模式极其诡异,既不像是纯粹的师徒,也不像是真正的眷侣,实在难以定义。

      鉴于墨宸越来越差的胃口,重华做了一整桌饭菜,在寝卧门口站了须臾,先给自己心绪调整好了,方才带着点轻松之色踏进去。

      白衣如雪的青年坐在窗前,侧对着他,偏着头,单手支着,像是在看不远处湖面的风景。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无端品出点“岁月静好”的意味。

      倘若忽略最近那些在他心里越扎越深的不安的话。

      没有出声打扰,他又站了一会,细细欣赏眼前的美景。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他的师尊,从前会怒斥他,后来会冷淡地诘问他,却绝不会这么久不搭理他。

      顾不上会不会惊扰那人,重华两步冲了过去。

      墨宸双目紧阖,即使被他忽然抱起来也没有任何反应,显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昏迷了。

      以前尚且只是昏睡,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应了那句“油尽灯枯”。

      重华又是震惊又是慌乱,内心深处甚至难得地带着些恐惧,想起那神秘的果因大师的话,隐隐的不祥之感开始在心里滋长,渐至强烈。

      他靠坐在床头,将那人紧紧拥在怀里,面颊贴着那人瘦削到几乎陷下去的容颜,用耳颈的皮肤去感受那人浅浅的呼吸,像是只有借此才能确认他的师尊还真正活着。

      原本有如耳鬓厮磨的缱绻意味,他罕见地没有生出任何谷欠望。

      沸油烈火般的煎熬中,墨宸终于醒了。见玄衣的青年难以掩饰的焦灼神色,对于自己被徒弟如此亲密地拥抱着,他只短暂地怔愣了一下,好像也并不十分排斥。

      也许是躯体的记忆和熟悉的气息让他终于开始试着接受这个朝夕相伴的“徒弟兼眷侣”,重华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这本该是他毕生所求。

      他强迫自己扯出点轻松明朗的笑容,尽量温和道:“师尊醒了,先吃点东西吧。我今天做了些吃食,师尊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要是都不合胃口,就告诉我。我再重新做。”

      墨宸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是在努力理解他的意思,片刻,茫然地点点头。

      饭菜做好已经有些时间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温度正好。饭桌旁有张宽大的椅子,重华自己先坐下了,将他抱坐在自己腿上,他竟也没有反对。

      虽然不太想得起来从前他们是什么样子,但在重华印象里,至少红尘别苑这些时日,他从未有过如此温顺的时候。

      或者说是浑浑噩噩,更准确些。

      衣衫雪白的单薄躯体被整个圈在玄色衣袍的精壮臂膀间,重华端着碗,将熬得十分香软的药粥一勺一勺盛了,又加了些小菜和点心,仿佛照顾婴孩般,极其耐心地喂给他。

      但饶是他如何体贴温柔,墨宸只用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重华正打算将他抱到床上缓一缓,怀里的人毫无预兆地,突然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污物刹那沾了两人一身。

      玄衣的神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温和平静如昔,抱着他去了暖泉,将两人都收拾干净了,也不出来,就拥着他继续泡着。

      吐完之后,墨宸像是终于略为清醒了点,带了些犹疑,道:“重华?”

      抱着他的臂膀微微收紧,低低的声嗓传进他的耳朵:“我在。”

      待看清了眼下的情形,墨宸那张憔悴瘦削的面容上有片刻的空白,本能地挣扎了几下,喘息着虚弱道:“你我不是师徒吗?”

      除了记得这人叫重华,是他的徒弟,旁的他已经全然不知。

      但,师徒有这样毫无遮挡地一起拥着泡暖泉的吗?

      灼热的呼吸笼在他耳畔,重华只轻轻吻了他耳颈一下,嗓音里像是压抑着许多莫名的情绪,低声道:“师尊,你我不单是师徒。”

      也不知道是说给那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然而无论是什么关系,他们都已经回不去当初了。

      沉默了一会,像是认同了这个说法,墨宸渐渐放松,甚至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重华心里一阵酸楚悲恸。

      原来当那人接受了自己的时候,哪怕只是不太确定的接受,也会收起那些潜藏的锋利和强悍,以如此顺从的姿态相处。

      这本是他渴求的幻梦。但他此刻却宁愿那人像从前一样,同他针锋相对,哪怕是生死决战。

      这次的昏迷像是开启了加速的禁制,此后,墨宸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迷。

      重华无计可施,甚至很早就撤了禁灵结界,却仍是无济于事。

      他多希望那人能突然从床上暴起发难,即使痛下狠手将他打成重伤,只要那人能告诉他:“骗你的,为师好得很。”

      但那人安静如故。

      玄衣的神君守在旁边看着那人的睡颜,想起这段癫狂痴缠的过往,那么真实,那么令人迷醉,那么触手可及,又怎么会是虚妄?

      如果这都是虚妄,那什么才是真实?

      如果这都是虚妄,是不是这才是他心之所求,而真实,却是他难以承受之痛?

      如果这都是虚妄,真实又是如此不堪,那他还剩下什么?

      要如何令他相信,如今这般宁静美好、成为他的执念他的心魔、能让他用尽一生、甚至不择手段去挽留的日子,竟是幻境,并亲手去打破它?

      如果回到那不堪的所谓真实,他们,又当如何?

      某天,墨宸突然醒了。

      近日来他都在床上躺着,不能吃也不能喝,偶尔会醒过来看一眼,间或说两句话,然后继续睡。

      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几乎只剩一口气。重华每每心惊胆战地守着他,总担心他下一瞬间,那口气就断了。

      但今日,他不仅醒了,好像精神还不错,居然还同重华一起吃了点东西,说了几句话,无端令人想到“回光返照”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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