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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寒热双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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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宸醒来之后变得很忙碌,心思也似乎越来越深沉。
他神色依旧淡然,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归墟神殿外的风带了点寒意,天色虽然明朗,阳光却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徒弟缠着他,想学符阵之术。墨宸有点意外,问他:“你学这个做什么?不是为师不肯教你,你的天赋在剑道上。”
玄衣的年轻神君撒娇般明朗一笑:“我不想以后遇到帝江那样的对手时,师尊又将我支到一边,自己独自去面对强敌。”
墨宸失笑。这个徒弟已经比他还高出一个头了,有时候却令他感觉还没长大,还是当初那个小小少年,于是无语了半晌,方才道:“那些典籍都在藏书楼上,你若是感兴趣,可自行查阅,有不懂的可随时寻我。”
他说完,又垂下头,专注地研究着一个模型。
重华不知道别的神魔放书籍的地方叫什么,他的师尊在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比较懒散,懒得起名。
神殿浮在归墟之上,就叫归墟神殿;打开藏在虚空中的空间,是一个楼阁的形状,因此门匾上大书“藏书楼”三个大字,直白而贴切。
从这点来说,当年墨宸肯费心给他起个像样的名字,而不是直接叫他“昆仑”或者“天柱”,实在算是他三生有幸,当浮一大白。
有时候重华想到这点,难免从后脊梁蹭蹭直往外冒冷汗。
洪荒天神金口玉言,所赐之名,永无更改。想象一下,他的师尊成天唤他“昆仑”、“天柱”的场景,他就觉得肚子有点犯抽。
重华找到一本入门级的符阵基础典籍,瞪眼看了半天,直看得昏昏欲睡。
那些佶屈聱牙的术语,那些蜿蜒曲折的线条,那些像字又不完全像字的符箓……很神奇地将他的眼皮往一块黏。他和它们互相看着,谁也不认识谁。
但他从前看那些剑法书谱的时候几乎是无师自通。
于是他觉得他的师尊真厉害,这么艰深晦涩的书册,他的师尊却十分精通,甚至编纂了许多符阵道流传的论著。
玄衣的神君十分沮丧,将符阵典籍一丢。也许师尊说得对,他的天赋不在此道上。
他阖上藏书楼的禁制,飘身下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墨宸还在研究那个模型,很专注的样子。
重华十分好奇,问他:“师尊,这是什么?”
白衣的神尊停了一下,抬眸看向他,极黑极透的眼瞳里隐隐闪着光:“记得为师从前跟你说,有个想法吗?”
重华点点头。
墨宸将模型展示给他看:“如今各部落、各种族都混居在一起,实力悬殊。有的数量庞大,但力量弱小;有的实力强大,但传承艰难。
为师一直在想,是否可以另创一个天地,将他们大致分开,令各居其所,互不相扰。”
他停了一会,嗓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上次帝江为祸,倘若当时不是杂居的状态,偌大一个南荒,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生灵应该不至于被牵连这么多。
与其等这些修为高深的神魔打坏了再慢慢修补,不如直接分出去,一劳永逸。”
重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整个洪荒神界实力弱小的生灵几乎占了绝大多数,何止亿万!另辟新世,承载如此众多的生灵,又谈何容易!
这是一个十分浩瀚复杂的工程,不仅需要极度缜密的规划,还需要极其高深的修为和极其漫长的时间。否则,一旦有所疏漏,那将不是拯救苍生,而是灭世的滔天杀孽!
有些远古神魔确有创世之能,但从未有谁设想过如此大胆的做法。
没有可以参照的先例,大到全局划分,运行法则,小到一山一水,形势走向,一切都得自行摸索。
玄衣的神君一边研究着模型,一边听着他的师尊将设想和疑问娓娓道来。
那是一个神力化出的两人高的虚影。虽是虚影,但看起来同实实在在的模型并没有区别,凌空悬浮在神殿空旷的大殿里,缓慢旋转。
那个模型暂时分了三层。
最上一层的标注是仙妖魔佛,他们有法力,有修为,开山裂石,呼风唤雨;中间一层是凡世,凡人最是脆弱,但数量最庞大,因此将其单独分出来,其中的佼佼者可以拜入上层门派修炼。
最下一层是冥界,专职司掌魂魄之事,引魂、渡化、裁决、轮回。
重华忍不住转过目光,心里柔软的一处被触动了,一时没有克制住,浓烈的情愫就那么直白地浮现在眼底。
白衣的神尊如玉般的面容上神光隐隐,眼眸中光芒闪烁,专注而执着。
他的师尊不仅生就一副颠倒众生的容颜,兼且心怀天下,运筹帷幄,平添了几分神圣,真让他着迷!
重华对创世的兴致其实不太大,从前也没想过。但当他看着他的师尊,看着那沉醉的模样,他就想:如果这是他所期盼的,那自己必定倾尽所有,如他所愿。
大约是想得太多太累了,墨宸微微往后靠在椅背上,阖上双目,伸手揉着额角,是一个疲倦的姿势。
这还是重华第一次看他露出如此软弱的神情。
从前那些漫长的岁月,无论经历了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无论经历了多么惨烈的生死搏杀,他也只是回来慢慢将自己一身伤痛收拾好了,甚至拒绝徒弟的帮助,然后该闭关闭关,该修炼修炼,从未像眼下这般的……委顿。
重华走过去,化了层软垫给他垫在背后,按住他的肩,俯在他耳边轻声道:“师尊先歇着,我替你揉一揉。”
墨宸难得顺从,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感受着他温热干燥的手指在头上一一揉过,力度正好。指尖上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按在头部皮肤上,刺出点微微的酥意。
昏昏欲睡中,他舒坦地低叹一声。
重华勉力维持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异常,脑子里却“轰”的一声。那低微的叹息声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进他耳朵里;又像是一缕轻丝,柔柔拂在他心上。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凤眸中显出了隐忍的痛苦之色,额上很快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指尖揉按下的肌肤像是突然变成了烧红的铁,一股滚烫的热意霎时间传遍他全身,烫得他心尖都在颤抖,但他不敢有丝毫异样,连呼吸都不能。
他咬着牙忍耐,居然还有心思想:什么是酷刑?这就是酷刑!
彼时的重华尚且懵懂无知,而墨宸又素来清冷。
他自己被剥夺了七情六谷欠的权力,在情|爱这样的无用之事上便反应迟钝,全然没有意识到徒弟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的、躯体精壮强悍的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更加没有想到要对他进行相应的教育、引导。
而重华自己,压根没太接触过外面的人和事,自然也就没有学习的途径,就连自己的心意,也是极度煎熬之后方才自己想明白,只是天真地认为也许他只是想离师尊近一点,最好……
最好怎么样,他不敢再想下去。在他的认知里,再想多一点,对他的师尊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折辱。
墨宸似乎是睡着了。重华化出云朵,极轻极柔地给他盖上,然后离开了正殿。
归墟神殿的寝殿后边有两个泉池,一个寒泉,一个热泉。两个泉挨在一处,而一冷一热,中间以一架扶疏的花木为隔挡。
墨宸偏好热泉,但他总是需要寒泉。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寒泉,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扑通”跳了进去。
重华瞪着眼睛靠在冰寒彻骨的玉壁上,瞳孔四周环绕着极细的血痕,已经有向四周蔓延的趋势。
他勉强收敛心神,将那一线猩红硬生生逼了回去。
心里涌起深重的罪恶感。
他的师尊是如此神圣高洁,他怎么竟会生出靠近一点这样龌龊污秽的念头!哪怕只是一闪而过,都是一种亵渎,一种恶孽。
而他一开始只是想长长久久地陪伴着师尊而已,为什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呢?
也不知道泡了多久,他终于觉得心神宁定了。正打算起身,回去再研究研究冥界如何规整,突然听隔壁传来点缓慢的、漫不经心的衣摆簌簌声。
重华僵住了,紧紧贴在玉壁上,一动不敢动,极力将呼吸放轻。
他拼命默念清心诀,命令自己别转头。
其实他想的有点多。
他的修为已经很高,快要具备与他的师尊一决高下的实力了。假如他不发出声音,墨宸近些年为了创世之事心神剧耗,突然放松之下,未必会发现。
何况隔壁热泉水雾蒸腾,几乎掩盖了泉池周围的一切。只要不放出神识,不动用术法,他就是想看,也不见得能看到什么。
但他能克制自己不去看,却没法让自己不去听。
衣衫轻响,紧接着传来一阵水声。
重华不可遏制地想,他的师尊除了外袍,除了中衣,只着一层薄薄的贴身的里衣,白皙劲瘦的双足一前一后,踏入了暖热的泉水。
那足趾头圆润精致,在热泉的浸泡下很快浮出一层淡淡的红色,衬得晶莹剔透的趾盖像是某种花的花瓣,粉嫩可爱。
方才被压下去的邪火腾腾地再一次直接冲上了天灵盖,甚至比此前更强烈、更汹涌。
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晃。
垂下目光看着水面的倒影,重华眼睁睁看见自己的鼻血滴在了寒泉中,晃出一圈圈极小极温柔的涟漪,将泉水染出了一小片旖旎的粉红。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封闭了自己的五感六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