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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蒹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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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安瑾的一声“谢谢”,丰清的心中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他很想告诉她,其实他不明白,也不想她那般对瑶华。
可是,他只能酸涩地笑笑,她说过,她只当他是个弟弟。
但她们怎么可能是姐弟。
突然,他很想回到自己的别苑,想一个人安静地在屋中坐着,把一切烦恼都抛却,只是坐着。
“阿瑾,时辰不早了,我想回去歇着,你忙了一日,也该早些歇息才是。”丰清强笑道。
安瑾道:“是该歇着了,晌午没睡,现下可觉出累了,明日可不许再这般任性了。”
安瑾把丰清送到别苑大门,又叮嘱小春和小夏几句,看着丰清进了门,方转身离去。
丰清坐在妆台前,凝视着铜镜中的男子。
恍然惊觉,自己的眉间不知从何时起,总是染着一抹轻愁。
从前,他虽过得不甚如意,可是那时,他意气风发,无所畏惧。
现今的他,是怎么了?
只因心中有了她么?
阿瑾说得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公子…我觉得…那个瑶华…同公子…有七八分…像呢…”
小春犹豫道。一边给丰清卸下头上的簪环。
小夏端了一盆热水进来,道:“原来不只小夏一人这样觉得,小夏初见瑶华公子的时候,也很有这般感觉,只是经过一顿饭的功夫,才觉言谈举止同公子相去甚远。”
丰清道:“确是有几分像。”
像几年前的自己,一样的不惧旁人的眼光与闲言碎语。
洗漱过后,丰清躺到床上,竟是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安瑾回到茶室中,歪在榻上,舒展了四肢,全身也放松下来。
上午奔波半日,晌午陪着丰清,下午又招待瑶华,短短一日竟是无片刻得闲。
家仆在茶室门外探头探脑,神情闪烁。安瑾笑道:“何事?进来说吧!”
家仆进了屋,畏畏缩缩道:“主人,瑶华公子…瑶华公子…给…给主人的…”
说着,飞快地递给安瑾一方锦盒。
安瑾接过锦盒,道:“瑶华公子?怎的方才不当面给我?”
家仆急道:“主人,瑶华公子一来,就把这锦盒给了小人,特意叮嘱小人待他走后再交给主人,小人…小人不敢不从…”
安瑾笑道:“我知道了,你去歇着罢”
家仆如获大赦,一溜烟跑了。
安瑾笑笑,把锦盒打开,盒子里面并无什么特殊之物,只是一方绣帕,她拿起绣帕,展开一看,面上的笑容顷刻凝住了。
绣帕正中绣着一幅鸳鸯戏水图,图的左侧绣了一阕词,正是: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安瑾猛地从榻上坐起身来,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心中似有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却徒增百般烦恼。
淡绿的绢帕搁置在软榻上,如一泓碧水,又如怀春少年眼中的秋波,那上面绣的交颈鸳鸯深深刺痛了安瑾的双眼,迫得她闭上双目,思绪却回到了一年前。
那一年,甘露园正筹备着开张营业,刚出正月,她就匆匆赶到京城,在荣连的协助下,同孙掌柜一起,连着忙了七八日,总算把开张前的一切事情落定。
甘露园的名头一炮打响,另几个茶楼也陆续营业,她从忙碌中解脱出来,对丰清的思念又抑制不住地冒出头来。
她身在京城,同他近在咫尺,却不敢去找他。
心中仍残留着一丝希冀,盼望着有一天,丰清能回到秀水村,象上次那般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阿瑾,是我。”
几次,她坐着马车已到了丰清别苑的门前,却望而却步,徘徊良久,最终离去。
她,还没有娶他的资本,而他,似乎也过得很好。
荣连终于看不过,一日,寻了个由头拉她去了一览芳华。
十几个少年站在那里,她一眼就看到了瑶华,只因,他像极了丰清。
一览芳华的鸨公见她点了瑶华,喜笑颜开道:“小姐好眼力,咱们瑶华公子还是淸倌,一向只陪客人歌舞,从不过夜。”
荣连拿出一张银票,鸨公一把抢过,瞄了一眼,揣在怀中喜滋滋地退了出去,只剩了她、荣连、还有那位瑶华。
瑶华温顺地为她们倒酒,又为她们抚琴唱曲。
半途,荣连自去找了两个公子到旁侧的屋子寻乐,屋中就剩了她和瑶华。
她不停地喝酒,瑶华就一直在唱曲,半个时辰过后,她已是醉眼迷离,神志不清。
朦胧间,她觉得,有人温柔地为她擦脸,擦手,又一勺一勺喂她喝醒酒汤。
她似乎看到丰清守在她身旁,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心中却无比满足,在喜悦中沉沉睡去。
待她醒来,已是次日晌午,她睁开眼睛,就看到瑶华坐在床前,正双手托腮,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一瞬间,一句“清儿”险些便脱口而出,瑶华静静坐着的时候,实在是像极了丰清。
她只觉尴尬无比,自己竟然在一个歌伎的房中过了一夜,她逃也似地走了。
两日后,她鬼使神差地独自一人来到了一览芳华。
她直接就点了瑶华,鸨公去叫人的当口,馆中有个侍儿偷偷告诉她,鸨公这两□□着瑶华接客,瑶华不从,已绝食两日。
她愕然,心中却知道是自己的原因。
瑶华被带到她的面前,他没有怨她,仍是温柔地伺候她喝酒,给她抚琴唱曲,对自己受的逼迫只字不提。
那日离开一览芳华的时候,她包下了瑶华。
此后数日,她成了一览芳华的常客,只不过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有时喝醉了,她就留下过夜,醒来必定是在瑶华的床上,然而她知道,自己从未与瑶华同床共枕过,每次醒来,都是她大喇喇一人占着整张大床,她甚至从未想过,她睡了瑶华的床,瑶华睡在哪里。
瑶华同她渐渐相熟,就劝她不要再醉酒,她记得,当时她大笑道:“今日再醉最后一次,从此听从瑶儿劝戒,再不喝醉。”
那日她醉了之后又看到了丰清,她忍不住把他抱着怀中,在他耳边喃喃倾诉对他的思念,对他的怨,对他的恨。
似乎,她还吟了那阙词。
从此她不再饮酒,只和瑶华谈笑歌舞,更不在他的房中过夜,直到她离开京城。
离开的一年间,她虽不在京城,却托荣连照顾着瑶华,每月从甘露园的盈利中支付包下瑶华的银子,走时亦叮嘱鸨公看顾他。
瑶华,瑶华,他是何时,对她有了别样的感情?
他从来都是温婉地笑着,为她奉上亲手做的羹汤。
亲手做的羹汤!
安瑾脑中一闪,恍然间就明白了!
她懊丧地滑倒在软榻上,突然间觉得自己很无耻!
放纵的结果就是给了一个人希望,却又必须亲手将它撕得粉碎。
瑶华,瑶华。
安瑾苦笑两声,将绢帕攥在手中,在心底已将自己咒了万遍。
丰清何等聪慧,一定也觉察出了罢。
她竟然还向他解释,现下想想多么可笑!
蜡烛的噼啪声传来,烛火不停跳动,安瑾的脸隐在软榻靠背的阴影中,忽明忽灭。
京城的春天,总是来去匆匆,转眼间,桃花已谢,柳絮纷飞,天却是愈发热了。
安瑾穿着夹衣,坐在马车中,仍是觉得热,她摸出放在车中的折扇,不停地扇。
家仆忙不迭地接过扇子,边扇边道:“主人很热么?回去换了单衣罢。”
安瑾挥手笑道:“都快到了,还说什么回去。”
家仆也笑了,眼神闪烁道:“主人去看瑶华公子,不怕丰公子生气么?”
安瑾用汗巾抹抹额头的汗,道:“我骗他说是去甘露园。”
又诧道:“今日你怎的如此话多?”
家仆正对着车窗挤眉弄眼,听到安瑾问她,惊得立刻回过头来,眨眨眼道:“小人…只是觉得主人…累得紧…”
安瑾心道:我又何尝想如此,只是错已酿成,必须补救。
马车缓缓停下,家仆道:“主人,到了。”
说完,抢先跳下了马车。
安瑾下了车,不等人招呼,穿过七拐八绕的游廊,径直上了楼。
楼里候着的侍儿看到安瑾,迎上来道:“小姐。”
安瑾扔给他几文钱,道:“烦请小哥告诉瑶华,就说我来了。”
侍儿小跑着去了,片刻后,就见瑶华满面春风,踩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姐姐今日有了空闲,记起来看瑶儿了?”
瑶儿双眼亮闪闪地,直直盯着安瑾。
安瑾有些不自在,咳了两声笑道:“咳咳,今日得空,咱们去屋中说话。”
两人来到往常燕饮的雅间中坐定,瑶华倒了一杯茶递给安瑾,笑道:“姐姐,这是你前日送的茶叶,瑶儿舍不得喝,放在这里,只等姐姐来了再饮。”
又吩咐侍儿道:“去把小厨房中温着的汤端来。”
侍儿应声去了,不多时,端了一个小砂锅进来,瑶华柔柔一笑,道:“姐姐,瑶儿日日煮了羹汤候着姐姐,不想姐姐今日就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盛了碗汤,双手捧着,奉到安瑾面前。
安瑾的脸色一僵,看着瑶华沉默半晌,方接过汤碗。
她喝了两口汤,把碗放到桌上,迎着瑶华期盼的目光,斟酌道:“瑶儿,我想给你赎身。”
瑶华面上瞬间绽放出耀目的光彩,他喜极道:“姐姐…真的要给瑶儿赎身?”
安瑾道:“昨日孙掌柜已同鸨公谈妥,你若愿意,今日就收拾收拾,先搬到甘露园中,待我给你买了宅子,再搬出去,我已嘱咐孙掌柜留意,若有合适的姑娘,你也中意的…”
“姐姐!”
瑶华尖利的唤声打断了安瑾的话,他面上的喜悦早已褪去,豆大的泪珠从如玉的颊上滑落,转瞬间,胸前的衣襟就湿了一片。
安瑾狠下心,别过脸不看他,继续道:“你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一览芳华,该早日寻个妻主过日子才是。”
瑶华死死咬着下唇,极力压抑着不哭出声来,半晌,方哽咽道“姐姐…姐姐…是…不要瑶儿…不要…瑶儿了么….”
“瑶儿永远都是我的弟弟,姐姐怎会不要弟弟。”
“是不是瑶儿哪里做错了…姐姐告诉瑶儿,瑶儿今后一定改…”
瑶华泪眼闪烁,无助地看着安瑾。
安瑾很想给自己一耳光,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瑶儿…你…做的很好…是我…不好….”
“瑶儿哪里也不想去…瑶儿只想跟在姐姐身边…”
“不行!”
安瑾斩钉截铁道,“你总不能一辈子不成亲…”
“快去收拾罢,时候不早了,孙掌柜快到了。”
瑶华哆嗦着双唇,幽幽地看了安瑾一眼,转身奔出门外,却是再也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安瑾听着他的哭声渐行渐远,知道他回了房间收拾,抚着额头,猛地锤了一下桌子。
门外候着的家仆惊惶地跑进来,道:“主人…”
安瑾有气无力道:“无妨。”
家仆看看门外,再瞅瞅安瑾,小声嘟囔了一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