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无尽时》鹿平川

47、47

　　南城码头是京城最大的码头。

　　长河之上，岸边停靠的货船密密麻麻望不到头，既有十三行的朴实货船，也有贵气豪华的画舫。

　　几乎所有人都会从这里进京。

　　在河堤两岸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

　　三娘对了对手里的条子，上面记着一个码头的号子，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

　　架马的小厮说，从船下来要走东边的石桥才能上来，停在这里正好。

　　晴雨便挑了帘子，站在马车外眯着眼睛看着来来去去的船，却始终没见到房家的那艘。

　　“是这个时辰吗？”晴雨有些郁闷。

　　三娘点了点头，依旧期待的望着那些船只。

　　晴雨倒是不气馁，索性站在了马车上四处张望，却正好看到了莫家的马车。

　　莫二爷分家后，便只留了莫字，若是莫将军的马车，必然挂出将军府的牌子。

　　“小姐，莫家的马车来了。”

　　三娘忙探出头去看，果然看见莫家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很显然，那边的小厮也瞧见了她们。

　　三娘这边才下马车，房琪就已经带着丫鬟走过来了，莫芝兰站在马车旁只望着她。

　　“你怎么来这么早？”房琪问。

　　三娘说：“我怕船来的早，程锐看不见我，又有了新的由头数落我。”

　　房琪羡慕的笑起来：“你们感情真好。”

　　从小一起长大的，能不好嘛。

　　程锐一家原先是想过完年就进京的，只是扬州林刺史听说后，便请程锐的父亲顺路帮自己送信给永安的家人。

　　程锐的父亲自然不好推脱。

　　于是绕道去了永安，永安郡公听闻他即将赴任尚书省，免不了巴结一回，又想多留他些日子，好能混出个兄弟情义，于是他们就耽搁了下来。

　　偏偏此时，程锐的母亲又生了病，实在是无力赶路，只得顺着郡公的意思，留在了永安小住。

　　程锐便常常同三娘通信。

　　她虽然不在京城，可京城里的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今年七月份的时候，程锐的母亲终于好了起来，郡公实在留不住他们一家，只得打点了车马来，但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凑巧。

　　程锐的父亲竟然在永安遇见了房琪的哥哥房玮云，他压着一船货物正要上京，经过永安暂时休息。

　　水路要比陆路快得多，又都是熟人，程家就这样坐上了房家的船，一起上了京。

　　程锐在出发前写了信给三娘的，她不知道水路会快，还在信的末尾记上一句：务必要来接我！

　　如今的三娘竟然还没收到那封信，还是房家传来的消息，姚芎告诉的三娘。

　　见三娘盯着河面满眼期待的样子，房琪挽住她的手臂，硬拉着坐回了马车里。

　　“你别急，我家的船上有旗子，等到了会有下人来知会的。”

　　她话音未落，莫家的小厮就气喘吁吁的跑来，隔着帘子大声说：“太太，房家的船来了！”

　　程锐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船。

　　还没看到港口时，河道就被排队停靠的船只盖满了水面。

　　她有些忐忑，不知道下船后会不会见到三娘。

　　在船上时，房玮云告诉她水路会比陆路快，她就害怕三娘会来不及收到她的信。

　　如今看着船只一点一点的接近港口，程锐站在船头，踮起脚望着岸边。

　　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三娘和房琪也望着桅杆上绑着旗子的房家货船，挤在几艘客船之间，艰难的移动着。

　　房琪是有经验的：“不着急，还要再等一会儿呢。”

　　三娘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依旧张望着。

　　“咦？房太太和……姚小姐？”

　　三娘只顾着远方的船只，却没看到港口停下那艘船下来的人。

　　卢昭嘉打扮的朴素，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却还是笑着和她们打招呼。

　　“卢大人。”房琪朝他行了礼。

　　三娘却不记得他。

　　——剿匪那时三娘吓得不清，秦休筠又刻意遮掩着，卢昭嘉记忆过人，只见她一次便记得住，可三娘却早就忘了他是谁。

　　看着三娘面露疑惑，卢昭嘉哀叹一声：“咱们在扬州见过一面呢。”

　　但三娘偏偏没想到是自己成亲那日的事。

　　“抱歉，我确实不记得大人了。”

　　卢昭嘉倒是大方：“不碍事，日后咱也少不得见面。”

　　房琪倒是和卢昭嘉相熟。

　　他本就出身兵部。

　　在莫家没分家的时候就常常和莫将军在一起，莫芝兰又和秦休筠有些远房的关系，也算得上和他卢昭嘉是发小了。

　　所以房琪常在家里见到他，两人也就熟悉起来。

　　“卢大人这样子，好像不是出去办差。”

　　“不是不是，皇上准了我的假，我就回了趟老家。”卢昭嘉性格开朗，一边笑嘻嘻的和房琪说话，一边悄悄用余光好奇的打量三娘：“你们怎么在这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人来京城？”

　　“是我哥哥送货来京城。”

　　“难怪呢。”卢昭嘉又看了一眼三娘，舔了舔嘴唇：“你和姚小姐的感情真好，还一起来接你哥哥，可见是从小的情分了。”

　　话里有话，有猜测有好奇。

　　房琪和三娘差了一两岁而已，只是成了亲，人情世故学了许多，三娘读不出的意思，房琪瞬间就明白了。

　　只是她没有否认，再望向房家的船时已经靠了岸。

　　莫芝兰早就迎上去了，在码头前接到了房玮云，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准备卸货的工人。

　　程锐也扶着母亲下了船。

　　三娘一眼就看到了她，就算京城里的人普遍要高大，程锐的身量也不输这里的女孩，却又有江南女子的温婉之气。

　　“程锐！”三娘顾不得别的，欢快的穿过人群，朝着程锐跑去。

　　程锐自然也瞧见了三娘。

　　她挽着母亲的手臂，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朝着三娘招手。

　　“三娘！”

　　两姐妹在人头攒动的码头抱在一起，竟然还有些想要流泪。

　　程锐的母亲看起来有些憔悴，三娘也挽了她另一侧的手臂：“婶婶身子可好些了？叔叔呢？”

　　程锐回头，看着还在和房玮云与莫芝兰说话的父亲，朝着三娘努了努嘴：“喏，精神的不得了。”

　　“男人们就是话多，咱们去马车上等他吧……对了，房琪也来了。”

　　程锐和房琪并不熟悉。

　　在姚家，程锐只不过是住在姚家外宅小院的人，她母亲虽然姓姚，但家里没有长辈，孤女又弱势；程锐父亲是随着父母流浪到扬州的，自小长在姚家资助的善堂里。

　　姚家里没人瞧得起他们一家，外人自然也就看不到他们。

　　所以程锐有些彷然：“房琪是谁？”

　　“房家的女孩，你们搭的这艘船就是她们家的。”三娘怕程锐多想，又补上一句：“她现在嫁给了莫家二房，好相处的很。”

　　程锐的母亲下意识朝程锐望了一眼。

　　她面上有些紧张，抿着嘴巴，掌心出了汗。

　　程锐母亲从小受苦太多，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

　　连带着程锐，也不过是个空心汤圆，表面看起来坚强又高傲，实际遇到了长辈和外人，又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

　　这个时候，房琪和卢昭嘉已经迎上来了。

　　房琪从小养的好，见了程锐母亲便先行了礼，即便不曾见过，也笑盈盈的向程锐道了声好。

　　程锐母亲强装镇定的要去摸自己的荷包，被三娘瞧出来了，忙就拦住了：“现在人多眼杂，咱们上车再说吧。”

　　船上过并不舒服，她身上哪有什么荷包。

　　细软盘缠都在笼屉里。

　　房琪自然也瞧得出来，急忙摆手说不用：“以后日子长着呢，原本我在京里就不认得几个人，现在有了三娘，你又来了，少不得要多多来往呢。”

　　程锐却有些不适应的咧着嘴角笑了笑：“是的，是的。”

　　目光却只往三娘那边飘。

　　三娘回她个“放心”的眼神，这才松弛了一些。

　　卢昭嘉却在一旁将两人的“眉来眼去”看了个正着。

　　原本他就知道秦休筠对三娘有意，今日偶然遇见三娘和房琪来码头接人，还以为三娘心中另有所属，少不得跟着看个究竟，也好回去嘲笑秦休筠。

　　没想到三娘等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位个子高挑的少女。

　　瞬间就失了兴趣。

　　可又在这少女同三娘的眉来眼去中，对她有了意思。

　　——表面坚强，眼神里处处透露着惊恐，像极了狩猎时遇到的那些小鹿。

　　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装作无谓的在猎人面前挑衅。

　　他又翘起了嘴角。

　　房琪这时正好向她们介绍他：“……兵部的卢大人。”

　　卢昭嘉行礼，程锐母亲忙要去扶，卢昭嘉却笑嘻嘻的避开：“您是长辈，瞧见您我好像瞧见了我娘，这礼数当然要做的。”

　　程锐母亲嘴里嘟囔着“大人不可”、“受不起”的话，也没挡住卢昭嘉规规矩矩的一套大礼。

　　虽然程锐抛来求救的眼神，但三娘和卢昭嘉不熟，只能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这一回，他们才慢慢朝着马车上去。

　　莫家的下人说，莫芝兰要请房玮云和程老爷喝酒去，邀请太太一起去。

　　房琪本来要回马车上了，听他们这么一说，只好抱歉的同三娘和程锐一行告了别。

　　卢昭嘉抢着说话：“莫小太太快去吧，这里有我呢！”

　　房琪和三娘对视一眼，又不能感人，只好由着他坐在了马夫身边。

　　一路上倒是没有程锐想象中的尴尬。

　　卢昭嘉指着经过的道路上的长亭、老店、小巷、长街，一一讲出了它们的故事，这是三娘也没听过的。

　　原来长亭是前朝皇上送别和亲远嫁的公主而建造的；

　　西街拐角的那间茶楼经历了三朝，是京城唯一一家会古茶技艺的茶楼；

　　小十字街里死了前朝宰相，他恶贯满盈，却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小巷里；

　　长街是当今皇上迎娶皇后时特意修建的，直通宫门……

　　在卢昭嘉平和的声音里，程锐终于放下了初入京城时的惶恐与紧张。

　　她挑着帘子，跟着他的声音，望着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城市，竟好像又回到了她熟悉的那个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