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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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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届表彰大会。台上老前辈声情并茂的讲述自己年轻时如何吃苦如何耐劳,台下众人禁不住眼皮打架,齐上周公门前排队搓麻。
缚玉重新开始执行任务已有半年,成绩并不突出,被安排在后座。朦胧中醒了睡睡了又醒,脑袋点得脖子酸痛,一门心思的想找什么借口才能脱身。
突然一块石子砸中后脑,她捂着头望去,却是丹心在外面挤眉弄眼,一个劲的做口型。
——还听个什么劲?走啊!——
缚玉瞥了眼目光悠远呼吸均匀的族长,蹑手蹑脚窜出门,拉上丹心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跑这么快!要、要死啊!”
跑到外面的草地上,丹心累得呼哧呼哧喘气。她嫁人后不怎么练功,手脚不如从前利索了。
缚玉好整以暇的叉着腰,眯眼坏笑。“你早说我可以抱着你跑啊。”
丹心瞪眼。“打你个不正经的!”
丹心嫁的是甘味亭店主老金的孙子小金,生意照样做,却不必像以前那样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小金专门在堂内为她支了炉灶,还自己发明了无烟装置,很受镇上餐饮业的青睐,据说订单里还夹着好些王都的知名酒楼,乐得老金连着半个月搞优惠活动,全镇反响热烈,于是老金计划要不要趁机弄一次店庆。
缚玉知道丹心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索性起头问道:“你不在家守着点心公子,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丹心也不罗嗦,开门见山的问:“你说!为什么太一现在见我都绕着走?”
缚玉一愣,随即语重心长道:“丹心啊,既为人妇就要守妇道。”
“丫丫个呸!老娘用你教训!少废话快交代!”
缚玉便给丹心说了一遍半年前对太一说过的话。丹心听后,瞪着眼睛指着她叫:“你居然拿我做挡箭牌?够狠!”
缚玉勾了勾嘴角,这反应不错。换做前几年这丫头估计会跟她绝交。
然而丹心又说,“那你知不知道,太一他突然加紧练功,任务也比以前接的勤比以前危险?”
缚玉笑,“他有心上进,是好事啊。”
“你当真要装傻到底了?”
“说对了!你待如何?”
两个女孩在草地上笑闹成一团,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亲热劲。缚玉满脸憧憬的听丹心给她背新季度的菜单,丹心津津有味的听缚玉讲任务中发生的趣事,几宗过后仍没听到自己最感兴趣的那件,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快说说你怎么踹飞的太子!”
这小妮子果然是冲着八卦来的。缚玉也不意外,于是便捡主要的说,反正也没什么需要保密。
不过是宗剿灭地下黑市的任务,因为涉及人口买卖,她就扮作货品,哦不,舞娘混进交易现场。剿灭过程不算动魄也小有惊心之处,不过对于缚玉和其他几位老油条自然不值得一提了。
单单没想到的是事后反而比较麻烦。居然有色心不死的买家拽着缚玉不放。她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踢翻,却顷刻被一群便衣呼啦啦的拿刀架了脖子,才知道被踹的竟是微服的东宫。东宫许是没见过这种泼辣货色,鼻青脸肿还死死缠住不撒手。不得已缚玉只好说自己曾起誓专心于栽培仙草,称五味子草花果并蒂之日,就是她再进皇城之时。东宫居然就这么被糊弄过去,还情真意切的说怎可只让佳人独自劳碌,八八要了种子宝贝一样回宫养去了。
事后缚玉冷笑。因着念及皇家的面子,这宗案子的大半功劳都让误打误撞进来的太子揽了去。她这内里中空的誓言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罢了,反正要不了多久太子的热情就会褪去——
——莫说五味子,哪个人能找出花果并蒂的植物来。她当场磕头拜师!
缚玉正乐哈哈的自满着,丹心却突然一脸严肃的嘟囔道:“没记错的话,东宫是卯月生人,今年该二十三了……”
缚玉有些奇怪她的唐突,却看丹心满眼的暧昧都快流出来了。缚玉回过味来,伸手直点她的额头。“你啊!结了婚后开张做媒婆了?太子的主意也敢打!”
“弄个太子妃当当也不错啊!玉儿你野是野了些,不过正好能让见惯大家闺秀的太子产生新鲜感与征服欲。而且就你这长相身段,绝对能把王城那些大小姐比出一大截!”
缚玉鼻子一哼,阴阳怪气地说:“那丹心妈妈准备把奴家卖个什么价钱啊?”
丹心尽力忍住喷薄的笑意,“谈什么钱啊,那显得咱们多小家子气啊!目光一定要长远,将来若真母仪天下我们也可以跟着借光是不?”
缚玉气结,把你卖得这么便宜你愿意?
丹心笑过后沉默了一阵,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你怎么不叫我阿福了?”
缚玉没料到她的话题如此充满跳跃性,挠了挠鼻子。“我以为你不会喜欢。”
“你现在才知道啊!”丹心大叫起来,抱住缚玉,声音闷闷的。“死丫头,你要不叫,就真没人再叫我阿福了。”
缚玉挣了一瞬,浅笑出来,伸手环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傻阿福,无论改什么名字,你不都是阿福么。”
一阵清风拂过,她眯眼,待看清面前人后彻底呆住了。
丹心察觉到她的僵硬,松手转过头去,正看到子桑树面无表情转身要走,他身后曾经的四君子之一宁声一副“打扰了你们继续” 笑眯眯的神色,看上去着实欠打。
缚玉这是两年来第一次与树正面对上,慌忙站起来,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也早退了?”刚说完就想抽自己嘴巴,他那分明是刚完成任务回来的打扮。
树轻皱眉头,明显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于是缚玉又问:“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树依旧不予理睬,倒是宁声替他答了,“回穸罗小姐,从丹心小姐问怎么,嗯……冲撞东宫开始。”
缚玉脑袋嗡的一声,但又想自己什么都没做,这么慌张做什么?正想辩白几句,那人早大喇喇的走远了,气得缚玉简直要炸毛。
丹心左看看右看看,长长的“哦”了一声,音调上调又落下。
青春真美好丫丫个呸。
※
日子本该在小打小闹中平静度过的,日后缚玉回忆起来,认为当时的神估摸是无聊得太久想找点乐子来看,才导演了一出拙劣的戏。主角是她,配角是大安朝廷和亚稷,唐土的全部居民做群众演员,投资阵容庞大呀她佩服得很。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先是一个疯疯癫癫却卦象奇准的云游术士在大安流窜,说东北方向有异星闪烁,异星不灭,年内举国必将逢灾。东北自然指的是贡多。所幸大安的君主爱好和平讨厌麻烦,大手一挥安抚群臣:亚稷要能生事孤把名字倒过来写!
然后是七月初出的事,穸罗缚玉在边境执行任务,竟大意的被卷入别国的军事机密被打成叛徒,罪名盖棺定论无需翻案。人证物证俱在,她那头白发简直就是会活动的靶子。
于是所有都乱了套。
在邻国组成联盟的重重压力下,亚稷和穸罗一族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交出她;一是被灭族,斩尽杀绝一切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并且亚稷族长被告知不得插手,否则将会再次引爆世界范围的混战。
无论哪个选项都饱含狼子之心:交出缚玉,穸罗家的血族秘密将被大方的窥视得一干二净。灭族更是没得商量,穸罗可是亚稷的三个主心骨之一,莫说族长坚决不从,另外两族也不会答应。
但不等族长想出折子,事态就有了惊人的转变。
缚玉至今都还记得事发当晚的情景——那晚阿妈正领着她穿针乞巧,阿弟在一边乖巧的帮着缠彩线。曾经亲切待她的叔伯们吵嚷着闯入家里,说若不交出孽女就别怪亲戚反目。阿爸坐在里屋塌上沉默着抽了很久的烟袋,末了站起身,使劲揉了揉她和阿弟的头,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脸,牵着阿妈的手撩起帘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她脑中一片空白,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阿爸的背影和阿妈无奈的笑容——就好像每次自己闯祸回来阿妈会露出的苦恼笑容一样。
顷刻间血染满天。
白光乍现,那是诸多白喉齐齐展翅迸裂的万丈光芒。
混乱中阿爸怒吼:“给我们活下去!!”
于是她醒过神,抱起弟弟夺门而出。
眼前只有一条路,父母为他们开出的血路。
身后杀声震天,早有军队进驻守在宅院四围,就等她出现当场拿下。不知谁起头放火,就着油烧了起来,一时火光冲天,瞬间吞噬一切。
缚玉怒极反笑。一群废物,真当姑奶奶怕了你们了!
她全身心护着弟弟,拿出毕生武学冲杀出阵,手段之迅猛前所未有,一时间纵使人海战术也奈何不得她。人们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姑娘,身上为何会散发着如此不祥的气息。她浑身浴血,自己却毫发无伤;她手起刀落杀人如斩瓜切菜,眼睛却不曾被沾污反而愈发清明。一片火海中,众人被灼烤的高声痛呼,唯有她周身一边清凉。火舌肆虐攀爬着焚毁一切,却仿佛着了魔,独独敬畏着不向她靠近。
缚玉毫无悬念的杀出重围,一路狂奔终于到了南湖,早有阿爸安排的人侯在那里带她渡船。
登船后,阿弟抿着嘴紧握着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炯炯有神。“阿姐不要怕,从今天开始我来保护阿姐。”
她抚着阿弟稚嫩的脸庞,胸中不仅仅是歉疚与苦涩。
阿弟啊,你还这么小,九岁生日都没过,也没杀过人,召唤白喉的机会就这么被生生夺走,你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你会恨我么?
身后邪风鼓动,那摆渡人终于沉不住气露了马脚要下杀手。缚玉头也不回,把阿弟按进怀中,反手一个手刀就要劈去,却有血水自身后崩落。
她抹去脸上的污血抬头望去,不禁无声叹息。远远的岸边有一道瘦高的身影孑孓而立,墨色的发迎风轻扬,漆黑的袍子衣袂翻飞,简直要融进这肃杀的夜里。
果然还是躲不过。
缚玉低下头,将身上的包袱解下,仔细的围在阿弟身上细细的打结,任阿弟满脸不解的看着她,不做任何解释。
检查停当,她摸了摸阿弟头顶柔软的发。“都是阿姐害了你。”
“阿姐?”
“是阿姐对不起你,要恨就恨阿姐。”
“从现在开始,你就当阿姐死了吧。”
她把弟弟推下湖,正下方是她拼尽全力打开的通往异世界的海眼。
第一次使用神赐予的能力,居然是在这么万不得已的情形。阿弟都来不及惊呼,瘦小的身影迅速湮没在巨大的黑洞里。此生怕是再见不到了。
她抚着船沿,对着飞速闭合的海眼轻轻挥手告别。她知道子桑树就在身后看着,称奇也好惊诧也罢,反正他不是来救人的,于是就更不急了。
湖面归于平静,她转过身。果不其然,他已站在船的另一边,无声的注视着她,表情平静,眼中却满是杀气与兴奋。
她当然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不过,若是他的话,也许能结束自己的痛苦吧,她心存幻想。
“呦!来为我送行吗?”她笑着招呼,好似平日里那般自然。
他也还是老样子,不愿答话,她也早已放弃跟他计较。
“宁声呢?”
“他不愿跟我走。”
“就杀了?”
他没作声。
果然,缚玉想。
这两年,就算旁敲侧击她也能体味到他骨子里的蠢蠢欲动,抑制不住对强大力量的渴望。她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愿去相信。
“我什么都没做。”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明知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她还是想说给他听。
而他依旧面无表情,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个丑角。
其实他并不在乎她做过什么,他只知道以她的智商绝不会犯留下明显证据这样的错误。但事已至此,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场阴谋。可幕后黑手是谁,他没兴趣知道。直到刚刚为止,他都不觉得自己与此事有关。至少在亲眼目睹她的力量之前,他还没有任何打算。
但看过之后,他有了打算——收为己用,或干脆杀了她。
他知道自己的野心已经膨胀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他相信族长注意到了,而她,或许吧。他懒得理会家族的资产。尽管那宅院那么宏伟那么漂亮,可他知道那里比他的心还冷。
他要的,不是子桑家和亚稷给得起的。
“你也看到了,我……不走不行。”缚玉故做轻松的耸肩。“看在同门的份上,送我个饯别礼物如何?”
“你要什么?”
她不料他竟会答她,反倒惊讶了,瞬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底滋生。
“你的玉坠,给不给?”
缚玉发誓她当时真的只是开玩笑,她还不至于缺德到要他生母的遗物。
而树居然立刻就把颈上的坠子扯了下来扔过来,眼皮都没跳一下。
缚玉接住玉坠,心思一点点沉到谷底。
原来他是来同过去做决断的。
“那,送我上路吧……”她的身体猛的一震,心中那个恨——王八蛋至少也让人家把话讲完吧!好歹也算遗言呐!
没有痛楚,只觉得全身的气力被什么给抽走了。好个混蛋,这个时候居然知道发善心封住她的痛感,她是不是该山呼万岁千恩万谢的表达谢意?
好冷,而且越来越冷。她看着深深没入胸口的匕首,看着自己的血顺着刀柄滴答滴答的滴在船板上,看着他脸上的刀疤越来越模糊,看着他仿佛越来越远。
并没有多么拔骨抽筋的难过,她一步步走向他,抓住他的袖边,勾下他的脖颈,年轻的身体紧紧契合,冰冷的唇轻轻贴合,口中涌出的血也印到他的唇上,移到耳边,划出一道有头无尾的红色痕迹。
“我若不过去的话,你永远不会想要过来。”
他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清亮,但又马上隐入混沌的污浊中。
她松手,身子一歪。黑夜中湖水咕咚一声,再无声息。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在期待奇迹的发生。
衣服上沾满了她的血。怀中的温度还未褪尽。
【你应该心存恐惧,这样我才能毫不犹豫的刺穿你的身体。】
唇上的温度一点点飘散在空气中,那柔软的触感却真真切切的留在原地。
【你应该心有悲苦,这样我才能毫不费力的割下你的头颅。】
还有她那双眼,琥珀色的,包含了全世界柔情悲悯的眼。
【你应该心怀绝望,这样我才能毫不怜惜的剜去你的双眼。】
本来想要那力量的,不过现在他不稀罕了。
【只是想让她回来,回到他身边,只在他身边,哪里也不去,再也不离开。】
当然,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心底仿佛窜起个幽蓝的火苗,连着脸上的刀疤无时无刻不在灼烧心肺。
想要,什么都想要。
别人从他身上夺走的,别人有而他没有的,别人得不到而他有能力得到的。属于别人的,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都要被他收入囊中。
纵使将被那最后一眼一生缠绕,他也不会回头。
他已被黑暗吞噬,再回不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