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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二章 ...

  •   不过一年光景,怪物小队百战百胜的名号便在贡多乃至周边地区传扬开来。
      古族长面上风光无限,私底下总是哀叹不知灭了多少发根折了多少寿,但每逢被人夸起这对他带过的最优秀的徒弟,他仍是一面替俩孩子谦虚一面笑得合不拢嘴。
      穸罗家更是一片欢腾,当家的恨不能逢人便讲自家闺女乃是得了英俊伟大如他的尽数遗传,再就是扯到要不是当年他先下手为强对闺女她妈死缠烂打哪有今天云云,然后就会被抱着小儿子的穸罗夫人捏着耳朵一路哀嚎着拽回,观者无不阿弥陀佛愿穸罗当家早日超生。
      相比穸罗家欢快轻松的家风,子桑家就压抑得多了。对于树越来越多的功绩和越来越响的名声,家里却似乎认为这对于本家子弟纯属理所当然,不予褒奖不说,甚至提都不提。
      不露喜怒不苟言笑似乎是子桑家的家训,不过也没准是遗传。子桑这任的当家勉就将此家训施行的相当彻底,所经之处无不人人噤声,恐怕就连他的公主老婆也没见过丈夫的笑脸。不过盛安公主本不是喜欢感情外露的人,这二人凑成一对倒也般配,算得上是天意了。
      缚玉曾随父亲去子桑家做客,遭严重冻伤后便再未踏进去一步。不过子桑勉虽然对人对己都如冬天般寒冷,最崇拜的人居然是穸罗启彦,也就是缚玉的老爸。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那样笑眼看世界,于是憧憬渐渐变作崇拜,这是贡多七大奇谈之一。
      但对于子桑树来说,勉除了当家还有另外一层身份。
      勉是正房长子,年龄上长树十岁。树是遗腹子,生母在生下他后因大出血一命呜呼,正房夫人也在他进书塾前翘了辫子,所以他相当于是被大哥大嫂拉扯大的。加上勉早生老相,两人看起来不似兄弟反像父子,反倒是勉的儿子苍秋更像是树的弟弟。
      树唯一感激勉的,就是当年的正房老贱妇提议掐死刚出生的他时,大哥没有答应。

      ※
      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手头没任务,缚玉在家闲着无聊,就跑来闹市区的美食一条街,蹦蹦跳跳的往煎饼摊奔来吃白食,大老远就叫嚷起来:“阿福阿福!”
      “别那么叫我!看铲!”圆圆脸的女孩刷唰得扔出一把铲煎饼用的锅铲。“我早就改名了!丹心、丹心!给我记住了!”
      缚玉两手各捻一铲,腋窝下夹着一个嘴里还叼着一个,嬉皮笑脸嘴巴漏风的说:“可呵就贺摸有阿壶好听嘛!”
      要说名声的好坏会带来身份的转变,这点在缚玉身上体现得颇富戏剧性。从前她但凡经过美食街,人人皆如临大敌一副“龙卷风来了快收摊”的架势;而今她人还未到摊前,就有好些人开始热情招呼,连名字也亲切的变作“小玉儿”。缚玉每每还能捧走大堆的战利品,穸罗本家经常连着一周用不着开锅。
      不过这对丹心没有任何影响。丹心是煎饼摊老板的女儿,自称做得出全唐土最好吃的煎饼。丹心几年前还不叫丹心,她嫌老爸起的“阿福”一点都不能体现她与生俱来的文化气息,所以自作主张改成了丹心。她和缚玉从小一起玩大,最清楚她是什么货色,说话自然不客气。
      “真是败给你了!”丹心白了缚玉一眼,拿下她嘴里的锅铲,塞进一块绿豆糕。“小金子拿来的,分你一半!”
      缚玉几口就把绿豆糕咽了下去,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入口即溶!甜而不腻!香味浓郁!老金不愧是甘味亭第六代传人!不过吃过甜的就想吃咸的啊……”说完眼神还一直往煎饼摊上瞄。
      “吃货,早晚有一天撑死你这张贱嘴!”嘴上骂得狠,丹心还是操起面糊开始摊饼,还不忘撒了一大把葱花进去。
      “就知道阿福最好了!”缚玉振臂高呼,任务完成都没见她这么高兴。
      丹心举起铲子作势要打。“都说别叫那名字了!对了,今天你怎么就一个人?”
      缚玉琥珀色的眼睛滴溜一转,鼻子一哼,“你说那面瘫?天晓得!”
      “谁问他啊!”丹心突然眼珠一转,嘿嘿一笑,“也别这么说。你知道镇上多少女孩对子桑二少虎视眈眈?你就没一点想法?”
      “我该有什么想法?还有饼该翻面了。”
      “吃货!”丹心又骂了一遍,伸出手指戳缚玉的脑袋。“男女组队的你们可是亚稷有史以来头一队,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还有我问你的是太一去哪儿了?”
      “谁知道老秃驴打的什么算盘!倒是你,整天把太一挂在嘴边,见了面怎么都不说话?平时的伶牙俐齿都跑哪儿去了?”看着丹心变得又羞又愤的神情,缚玉好心情的咂了咂嘴,状似想起了什么,说:“阿福你帮我把饼包起来吧,我等会儿再吃。”
      丹心麻利的找油纸包煎饼,压低了声音说:“你疯了!又去黑森林?”
      缚玉拿过煎饼,眨了眨眼。“谁让只有那里有松衫呢?你不想要一条松脂项链?”
      “当然想!可……”丹心虽然心念着稀罕的项链,害怕仍占了上风。黑森林是不祥之地,私自闯入可不是光挨几下屁板子能解决的。
      “我是谁啊!你看我把那儿当后花园似的,到现在为止出过事么?”缚玉拍拍丹心的肩膀让她放心,说罢就迫不及待的跑了。

      黑森林被传说成冤魂的聚集地,遍地的尸体为林子的落成提供了天然的肥料,古人们为这里的枝繁叶茂做出了卓越贡献。缚玉却不以为意,反而琢磨着若真像传说那般,那岂不是一棵树就是一个死人?怪不得长得这么对不起观众。
      黑森林虽是口头的禁地,却没有栅栏也没有禁止入内的标示——就算有对缚玉来说也等同于无。最主要的是,在这里她感觉不到一点死气。自懂事起缚玉就经常一个人偷偷跑来黑森林,习惯了黑黢黢的环境,其实很多东西是很可爱的,比如难以入手的稀少药草,比如浑然天成的巨大树椅,比如没有煞气的子桑树。
      第一次在黑森林看见树时,缚玉的吃惊可想而知,继而又对他爱理不理的高姿态十分光火。而且树坐的树杈还是她最喜欢的位置,缚玉本来气势汹汹的想上前宣告自己的所有权,却被他幽幽一句“这树是你种的?”灭了气焰。
      缚玉当然不能厚颜无耻的说是,黑森林随便一棵树都比亚稷的历史长,就算爱好睁眼说瞎话如缚玉也不能无视铁一般的事实。
      好在子桑树也没有无耻到独占整棵树,所以二人分坐两头的情景时有发生,但也仅限在黑森林中。黑森林外他们是搭档更是死对头,若让人看到他们居然能和平共处,各种谣言立刻就能瞬间覆盖整片东陆。
      树依旧不多话,但来黑森林中却总带着书。缚玉一直不认为树是个缺乏感情的人,尽管不认识他的人都当他是哑巴。他有双会说话的眼睛,能够很明显的表现他的情绪。
      比如说现在吧,那双黑玉一样的眼眸中满满刻着“你莫不是饿死鬼转世?”
      缚玉也不恼,大口咽下最后一口煎饼,故意伸出油乎乎的手要去碰他手里的书。“又换书了?前天的《五略》这么快就看完了?”
      树手一扬避过缚玉的“魔爪”,皱着眉瞥了她一眼,也不答她,只管换了个姿势继续研读兵法。
      缚玉早习惯了树的无视,坐在低一阶的树杈上练习新学的结印。摆弄没几下,结出的印就产生了荧荧的暖橙光点。轻轻呵一口气,光点随风飘散到四处,使得整棵树看起来就像每片叶子都会发光一般。
      柔和的光点也照亮了树手中的书卷,他扫了眼一旁的缚玉,见她正专心致志的练习结印,光点将她的脸庞映得清晰而朦胧,仿佛平日里那吵吵闹闹的疯丫头都是假象,现在这安静的仪态才是真的。
      也不记得看了多久,树重又将目光移回手中书本,却发现眼前浮现的依旧是都是那张恬淡的笑脸,至于书上写的什么,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
      元年历二三四年六月底,国境线爆发了战士士族中首次双壁之战。喀仑头人率部众越过栖神山大举攻打亚稷。双方恶战三日,喀仑终于不敌,头人首级被亚稷族长割下,喀仑强袭军全军覆没,亚稷大获全胜。
      但胜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喀仑这次袭击虽然鲁莽,却因翻过了天险将亚稷打了个措手不及。镇上损伤严重,房舍焚毁过半,偏又赶上祭鬼节,多国使臣都将来观摩巡礼。这样一来连向来迷糊的大安主上也着了慌,匆忙调派大量资金人力赶来重建,也为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保全面子蒙混过关。
      就结果而言,蒙混的不仅过关,简直堪称完美。
      而其中最大的功臣就是穸罗。
      亚稷的三大家族各有所长。子桑擅印,一文宗擅咒,穸罗家拿手的除了医药就是幻术。此次劫难中,穸罗当家不仅拿出珍藏多年的宝贵药材救治伤员,更动员全族上下在祭典前以幻术造出几可乱真的幻境,让来宾看到一个活力四射富饶安康的城镇,甚至连自己人也骗了过去。
      而这一切努力所换来的赞叹在七月十四当晚的安魂舞达到了极致。

      看着祭台中央举步生风的舞者,树的思维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飒飒的瑟声中,舞者带着漆黑的傩面,一身素色劲装,手执两把舞蹈用的月牙弯刀。傩面蛮莽舞者柔美,一头白色长发紧紧地结成髻绷在脑侧,罩在小巧的圆帽下。两把弯刀泛着冷洌的光,反射在她的傩面上,硬生生闪现了银色的光芒。
      原来舞蹈便是她的战斗方式。他看她视权贵如鸿毛,两把弯刀舞得铿锵有力,他看她在族人倾力打造的幻象舞台上,舞得辉煌灿烂。
      乐曲戛然而止。瞬间的沉静后,掌声轰然响起。
      不为人察觉的,树缓缓长舒了一口气。
      这场战争,终于还是赢了。

      唱祭过后是盛大的庙会,欢乐的情景足以使人们暂时忘却战争的伤痛。这种时候无聊又费力不讨好的值勤巡逻才最该高唱“谁是最可爱的人”。树觉得这个职务真的不是一般的无趣,但他既不想挤进人群刻意迎合节日的气氛,也不想独自回杳无人气的子桑宅,于是他主动申请了祭典巡逻一职。
      工作其实简单得很,只需站在一旁看大批的人群从身边欢声笑语的经过,根本不必去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发生。遇到极度兴奋闹事的,只要他出面,再疯的醉汉也能瞬间清醒。只不过闹事的人少之又少,族人深知这庙会背后的辛苦酸楚,大都选择了文明的庆祝方式。所以树只消静静的站在树荫里当透明人便已足够。
      灯火糜烂人群嘈杂,听着就在身边却恍惚又遥远。那气氛太过欢乐,树不喜欢,那边也不见得欢迎他。树突然觉得周围死寂的很,胸口一阵冷一阵热。满目灯火离他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内室和深邃的帷帐,还有幻影一样匆忙的穿来走去的人群——
      ——帐外巫师蚊蝇般刺耳的声音搅得人心烦,头几乎要爆炸。可四周马上又静了,空虚中只听得见婴儿不是很嘹亮的啼哭声。
      “生出来了!是个男孩!”
      “抱来……我看看……”
      塌上虚弱的女人额上还绑着红绸,苍白发青的面色掩饰不了她的初为人母的喜悦。她哆嗦着从心口掏出一枚血玉,塞了好几次才把它塞进婴儿的襁褓中。
      “我的孩子啊……”
      随即手便垂下。
      他只觉得霎那间天地颠倒,所有的一切都像陀螺漩涡般搅在一起。只记得床榻前惊慌失措的人潮中,唯有一个眉角干练徐娘半老的女人笑得诡异——
      他几乎要昏死在这虚像中,直到脸上陡得附上什么冰凉的东西。
      “怎么一副呆呵呵的样子?看到漂亮姑娘了?”
      几乎是一瞬间树已拔刀出鞘,看清来者是缚玉,才彻底清醒过来,不动声色的收刀入鞘,心还在腾腾跳个不停。
      缚玉早卸了舞者装扮,一身青衣素气的过头,头发粗粗编了个粗辫子垂在脑后。只当没看见树的失态,她笑笑递来个纸杯。“刚用井水冰过的麦茶,慰劳你的!”说完便不著痕迹的退到了一旁的安全距离。
      照平时树是不会接这杯茶的,但今天他不仅接了,而且喝了。缚玉看怪物一样惊悚的看着树,引得树皱着眉头看她。
      “怎么?”
      “没、没什么!”缚玉突然扑哧一声乐了,似乎非常开心。
      树搞不懂她为何发笑,可鬼使神差的觉得她笑起来很美,不禁多看了她几眼,于是顺着她脖子上的丝线看到她背在身后傩面。
      缚玉察觉到他的目光,把傩面拿到身前。就近一看,正是她跳舞用的那面。这傩面原来一点都不狰狞,反而越看越觉得笑容满面憨态可掬。
      缚玉见他竟能看一个面具出神,不禁笑意更深。“你知道么,传说中元夜,留恋人世的灵魂会带上鬼面与生者同乐。”
      树一眼望去,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确实有不少带了面具。
      “你信?”
      缚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树这是在问自己问题,不禁感叹老天是不是要下红雨了!她把面具覆在脸上,透过两个小小的圆孔直视着树。
      “不信。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树偏过头,长长地额发在脸上扫下一片阴影,本就俊秀的五官此刻更加清隽了。
      “……你说得对。”
      缚玉觉得呼吸有些紧,胸口有些憋闷,忙说:“你就接着站岗吧,我还要玩呢!”她把喝剩下的茶杯扔进废篓,抬脚要走。“对了,其实去玩玩也蛮不错,老秃驴是不会怪罪的!”说完迅速隐没在热闹的人群里。
      树看着她逃跑一样的背影,没察觉自己的嘴角已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那年他十四岁,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庙会,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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