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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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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快放下我!”
就在鬼灯尚在黑森林边缘徘徊之际,潮不顾冷湖的惊呼抱着她一路狂奔。黑色的锯齿状纹路从他的脖子直攀爬到下颚。晓得潮是在用咒印压抑难以形容的剧痛,冷湖急得惊慌失措,伸手去推他的胸膛,怕他吐血又不敢用劲。
她不晓得潮为何会救自己,更不能理解他竟不惜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一时间所有常识都飞出了脑子,也就没发觉潮的伤口已不再流血。
不知不觉竟已到了黑森林的腹地。潮终于用掉了最后一分气力,强撑着走了几步跪倒在地,连带着怀中的冷湖重重摔在了地上。
冷湖被摔得眼冒金星,但她早就顾不得疼,挣扎着起身去扶潮。
哪知潮见冷湖过来竟猛的推开她。冷湖不明就里被推得跌在地上,目瞪口呆得看着潮,也顾不上发作,咬咬牙三两下抹掉脸上的血污想要上前再扶他,却被吼了一激灵。
“别过来!”
潮浑身颤抖着,脖子上的纹样时隐时现,呼吸断断续续,猛吸一口气后半天不见吐纳。
冷湖这才明白过来他是中了毒,连忙喊:“我身上没有伤,毒渗不进来,不信你看!”
潮觉得气力与生命力都以极快的速度跃离身体,几乎没有多余气力控制咒印。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伤口,就像被千万只毒虫啃噬身体,钻心的腐蚀痛感逐渐由心口遍布全身。他吃力的抬头看去,但眼前模模糊糊,只能依稀辨认冷湖身上糊成一大片的血污,像极了败落后被践踏的红花。
“别过来,也别那么大声说话……会被发现。”潮的声音越来越低,身子也越压越低,指甲深深抠进湿软的泥土,在地上痛苦的蜷成一团。
冷湖经这么一惊一提醒,脑子比方才清醒了不少,晓得当务之急是给潮处理伤口。可她刚想过去,脚下地面却开始猛烈的震动。
那是七绝发起进攻的信号!冷湖费了好大力气才蹲下身,手拼命撑着地,轰隆隆的巨响震得鼓膜疼得厉害。
好容易等到震动停止,冷湖觉得好似过了一年那般漫长。她顾不得形象手脚并用的爬到潮身边,半拖半拽的把他弄到最近的矮灌木丛后,让他靠在树上,自己脱下沾满血污的罩裙,把衬裙干净的部分撕成一条一条。
刚才的震动让潮的情况更加糟糕,呼吸越来越微弱,脸孔煞白,嘴唇也渐渐成了青紫色。他已无力阻止冷湖,只能任由她摆布。
冷湖深深吸了口气,使劲拍了拍脸颊,才颤抖着拨开潮被血黏在身上的衣服。好容易把被血染透的外衣除下,看着骇人的伤口,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青冥杖在潮的胸口开了个洞,伤口周围有灼烧的痕迹和干涸的褐红血印,正向外流着粘稠混浊的紫黑脓水。光是看着都觉得悚人,天知道他是靠着怎么的意志力抱着自己逃到这里的!
冷湖用布条擦去脓水,余下的用作纱布。可这样也解不了眼前的危机,新流出的脓水很快洇透了纱布,不慎沾染到手指的浓血刺得指尖生疼。但冷湖满脑子只恨自己为何当初不好好向阿姐学习医术,至少也能缓解潮的痛苦!
对了,草药!这是森林,多少也该有解毒或止疼用的草药吧?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刚起身却被潮拉住了衣角。
锯齿纹已蔓延至潮的鼻尖,可见他把仅剩的气力都用在咒印上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别白费力气了,鬼灯杀人从不留全尸。”
冷湖立刻哭喊出来:“那你为什么还要白费力气来救我!我是叛徒啊……”
她早就察觉到潮的身份,子桑当家问话中独独不提潮更让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潮正是早年贡多埋在七绝中的王牌。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救她?
冷湖终于不再嘴硬,强撑至今的感情如被洪水冲垮堤坝般溃陷开来——为倾心培养自己的贡多引狼入室带给她无尽的罪恶感,害死无辜百姓让她这几天饱受良心的谴责,快要发狂了,发狂得想要杀死自己了。
她真的没想到事情会演变至此。现如今的自己,连以死谢罪的资格都没有!
“别给自己揽那么大功劳……你加入七绝与否改变不了什么。”潮虚弱的笑了下,接着猛烈的咳嗽起来,黑色的血丝夹着唾液喷出来,看得人心惊。“我明白,你来七绝……有一部分是出自真心。”
冷湖闻言刚想开口,却被他挥手制止,“你听我说完……我没时间了……”潮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他所用的咒印虽能压抑同感保持意识,同时却也在急剧的消耗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他的眼睛因为失了焦距显得愈发茫然,只能勉强循着声源艰难的说:“子桑树要整个贡多做活祭,子时一到贡多就会从版图上消失……他从一开始就不想留一个活口,就连七绝他也不打算放过……”
“怎,怎么会……”冷湖不敢相信的瞪大双眼,可眼下潮又怎么会乱开玩笑。
“很久以前他就策划了一切,贡多被他网在法阵中三十多年了……他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彻底毁掉亚稷的机会。”潮的嘴角牵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大喘了几口气,因为呼吸带来的剧痛令他发出了细微的嘶声,“不过他却提前动手了……在这种最不恰当的时机,还真令人始料未及……”
怪不得子桑树从不担心计划被泄露,只要排除奇兵队中大量的术士,贡多的人越多对他反而越有利。就连他派来攻打亚稷的战力只怕也要算在活祭里!
冷湖还在惊愕中消化这悚人的真相,潮却突然攥住她的手腕,虚空的眼神执着的盯着一点,咬牙切齿地说:“只要破坏掉法阵的一个支点,启动就会被延迟。我看过阵图,其中一个就在这森林里……阻止他!一定要阻止……阻止不了也要阻止!办不到也要办到!”
冷湖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嘴张了张,泄气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抓住潮开始失去温度的手颤抖着握回去。
办得到么?就凭她?
潮却像得到了应许般松了手上力道,表情也渐渐疏开,仿佛身上的痛苦都已不存在。“我要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明……给你用迷尸香压毒是万不得已,虽然我死后就不会有人控制你了,但还是害了你一生,对不起……”
冷湖一怔,好容易止住的泪珠有滚落下来,低下头咬紧下唇不说话,只是使劲地摇头。
“其实我也对不起亚稷……我没能完成青面的任务……”
“别说了!”冷湖抓住潮的衣角,已经泣不成声。
潮艰难的转过头,艰难的笑笑,艰难的轻声说:“别哭……丑死了。”
“求求你,别说了……”冷湖的肩膀抖动着,洒下的泪水很快洇湿了面前一块小草地。
“傻姑娘……”潮似乎还想要伸出手,可身上一星点儿力气都消磨殆尽了,只来得及留下轻轻的一句:
“……生日快乐。”
冷湖愣住了,可抬起头后只看到微抬的手重又落回地面的那一瞬间。
她愣愣的看着潮,等着他抬起头来挣开他那双冷淡的眼睛,等着他抬起头来说不冷不热的话。她等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亘久,却只看见伤势沿着心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腐烂溃败。
她终于不再哭,支撑着跪起身,拔出潮身后的腰刀,有点颤抖却飞快的割下那伤口边上烂掉的一圈腐肉,割几下就用手抹已经不再流泪的眼睛,一下子血水泥土泪水汗水全都糊在了脸上,难看极了。
“睁眼说瞎话。”她边抹边割边抽搭。“中元是阿姐生日。”
周围似乎起了烟雾,不远不近的环绕在身边,又马上像被什么吸走了似的消失不见。
鬼灯不知何时已踱到冷湖身后,一脸嘲笑的看着她做无用功。
“你这是做什么?就算割下浸了毒的皮肉,毒液也早就顺着肌理蔓延进内脏,迟早要腐化全身,你不过是让他化成汤的时间延迟罢了。”
仿佛置若罔闻,冷湖仍旧握着刀盯紧潮的尸体,生怕错过任何腐烂的苗头。
见冷湖不睬他,鬼灯用青冥杖拨了拨冷湖,“老夫的毒都用光了。算你走运,有人替你受罪。”
见冷湖没反应,他又把手杖伸到冷湖眼前,故意在她耳边吹气:“你看,他的灵魂就在这儿呢,这底下还沾着他的血呢!”
冷湖这才呆呆的转过头,青冥杖的灯罩内云雾缭绕,似是注入了新的灵魂。鬼灯一弯腰,双手夹住青冥杖使劲卡住她的脖子。冷湖因呼吸困难而发出微弱的呻吟,抬手想要去抓抵在喉间的手杖,但还是放弃了,转而闭上双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没出息样。
死吧,虽然自己死不足惜。
却为何还有悠远的声音在虚空的颅中回荡?
【叫我的名字。】
谁?
【我是雷,是不可饶恕的罪的化身。】
哼,那我更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叫我的名字,我将被你所用为你而战。】
……啥?
【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正如使用我是你的义务。】
……我不值得保护。
【我既然选择了你,就不会让你轻易死去。】
鬼灯似乎还在头顶乌七八糟的咕囔着什么,冷湖微睁了眼,潮的身子正渐渐萎顿缩小。
都是我不好,害他死了。
我该死的。
【对,都是你的错。】
【那么你就连这他那份一起活下去吧。】
胸口一阵温热,她把手放在上面,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鼓动,简直就像在孕育生命。可没听说谁用肺养孩子的。冷湖用鼻子哼了一声,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笑。
鬼灯正奇怪冷湖是不是受惊过度吓傻了脑子,却瞬间感应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那不是杀气也不是斗气,但异常沉重而庞大,逼得他不由放开冷湖连退三丈。
直觉告诉他,那气息不属于这个世界。
真令人兴奋。
“来呀。”鬼灯贪婪的舔了舔嘴唇,双眼因激动而炯炯有神。他反握过青冥杖,一手抵在唇间念动咒语,绿色法阵再次展开,嚎叫着的灵魂争先恐后的涌进玻璃罩,几乎要将那厚实的玻璃挤破,喧嚣而起的火焰将方圆一片映得犹如满眼荧绿——只是什么都沾染上了绿色,若从远处看来一定十分诡异。
冷湖孑孑起身,转过来面向蓄势待发的鬼灯,右手握着一颗不断闪烁的紫色珠子。她把珠子举到唇边,无声叹道:“雷,帮帮我吧。”
瞬间崩裂的紫光立刻吞噬了她的身影。
威气冲天,天擂地动。紫色的光辟开了天冲散了大地,在天地间形成一道亮眼的光柱。沉寂多年的黑森林也仿佛清醒过来,每一杆树枝每一片树叶都在回应这份鼓动,仿佛他们是最忠实最热情的观众。
那便是上古神器重现人间带来的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