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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修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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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不知道自己的额头上正有古怪的花纹忽隐忽现,就好似想要浮现却又被什么力量打压下去,两股力道纠缠不清相互抗衡,让她觉得胸口忽冷忽热。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慢慢变化,夜的黑变成昼的白,万事颠倒了模样与颜色,纠结复杂的气流如乱线缠绕在天地之间,飞快的流窜,消逝,再生,周而复始。
她无法低头,因为颔首的动作会让她的脑袋直接与脖颈分家,但她依旧能看得到,身前,身后,身侧,身下。四面八方的风景一览无余,就好像眼球能够旋转。
身前是谦哥哥与丹柯与敌人殊死搏斗的身影,满世界都是憧憧鬼影和黑压压的死气,可就在他们的周围却有不可忽视的光芒与气流旋绕,一个内敛一个强烈,却同样耀眼而奔放。
身后是拿她当挡箭牌的敌人。他周围也有气,流动缓慢却稳固如铜墙铁壁。身侧是呼啸的风,西边是墨蓝的夕阳东边是血红的弦月,魔物降临的最佳时刻。
身下呢?
身下是巨大的多节百足甲虫,将身子蜷成一团也足有六丈见方,口中吐出的虫丝汇聚成绳缚住她的手脚与咽喉将她吊在半空,移动间发出钢铁摩擦的轰鸣,留下碾压草地的辙痕,周身散发着粘滑的□□与臭不可闻的味道。可声音在散发出的前一刻被分解,痕迹在虫体离开的瞬间被抚平,粘液经由空气传输向四面八方的黑影成为它们力量的源泉,气味被夹杂着更加腥臭气味的阴风掩盖,所以至今都没有被谦和丹柯所发现。
能看见这恶心巨虫的似乎只有冉。她想提醒谦和丹柯,奈何喉咙无法出声,四肢也被牢牢的遏制着。天人交战的瞬间她下定了决心,既然这条命已落入敌人手中,就让它牺牲得有点意义吧!
想到此她咬牙扯动手腕与脚踝,手脚伤口越来越深,血液流动也加快了速度汇成了四道溪流!
谦和丹柯都被冉这大胆的行为震住了。即便冉不打算要自己的手脚,在手脚被切断之前她也会先因失血过多而死!
“笨蛋!”丹柯大吼着要冲上前,却被谦拦下。
“你先看那里!”谦也心急如焚,却紧紧盯着冉,生怕漏掉一点一滴。
冉的血正顺着极不自然的方向流下,在夜色的晕染下形成了棕黑色的网格。但比起那血腥的网格,更加诡异的是血液滴落的位置,不是直接落地而是被拦腰截断,在离地尚有两丈的位置形成小小的涡流,流动方向被强行改变,顺着另一个弧线滑落。
谦明白那是冉在用她的生命告知他们敌人的位置,他怎能让她的苦心与牺牲白费!
可就在各种信息在脑中重新整合得出真相的同时,他却恨不能杀了自己,恨不能杀了这个只顾逞口舌之快而没能将冉及时送离战场的自己,恨没能及时救下冉的自己,恨这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冉付出惨痛代价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是他疏忽了,想得到敌人是蛆巫吕,却想不到敌人的王牌并不在此,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世上竟有可以召唤异界神兽的人!
背对着谦的丹柯看不到他瞬息万变的神情,提刀上前想要砍断血网。谦却知道那是连接幕后真凶的唯一媒介,刚要出手阻止,两人却都被一股强烈的气打断。
【停下!不要砍断它们!】
冉无法发出声音,但她的声音却能清晰无比的直接在他们脑中鼓动:
【请相信我,请再等等。】
她的眼睛已经失焦,神情却无比严肃坚定——不怪谦和丹柯会被她震惊得停下脚步,因为她从未用这样自信而坚决的表情面对过任何人。
啪。
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冉额上的纹样蓦的清晰起来,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漫展开,宛如月色下一株月下香的绽放。
那正是她姗姗来迟的修罗印!
冉看不到谦与丹柯的惊讶,她的眼里只有紧紧缠绕在一起有序流动着的气流,那正是巨虫隐藏在层层硬甲下流动的生命力。她忘记了恐惧,全身心感受着气流的流动,掩藏在体内的另一只眼睛急切而精准的扫过巨虫全身,最终定在了气流最精细也最密集的地方。
中枢,中枢在哪里?
头部?心脏?抑或是……
【快,攻击我的右肩。】
声音再次传来,却让丹柯和谦诧异极了。丹柯下意识的转头看谦,谦眉头紧锁,思忖片刻后对他说:“你去。”
丹柯愣了下,但见冉和谦同样坚决,便不再犹疑,问:“你一个人能撑多久?”
“不过半刻。”谦实话实说,继而又问:“你有多少把握?”
丹柯绷住一口气,逼着自己笑了一笑。
“没有,但我相信她。”
谦抿了抿唇,脚步移动顶下丹柯的位置,一个人面对黑影大军,背对着丹柯只说了一句:“速战速决。”
丹柯扬手在额前比了个自认帅气的手势,便提了刀杀出重围。
谦闭上眼,再睁眼时修罗印全开。他将自己化为掌管杀戮的死神,将黑影大军牢牢禁锢在自己刀下,不给它们一丝阻挠救援的机会,也不给自己任何后悔的机会。
丹柯奔出去的那一瞬间他其实矛盾透了。手脚的反应告诉自己他想要冲上前去拦下丹柯,但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为丹柯作掩护尽可能的争取时间。丹柯虽然头脑不怎么灵光,瞬间爆发力却难得的拔尖,能在紧急情况下靠着身体直觉反应,所以谦只好逼迫着自己去相信他,相信他与冉搭档一年的默契。
谦孤军奋战的同时,丹柯的处境也并不好过,虽然破开了一条通路,看不见实体的巨虫却可以在任何位置给他致命一击。
【左!】
丹柯愣了下,迅速向右闪去。
一道邪风险险擦过,身后的树丛顷刻被轰掉了顶冠。
居然是冉在居高临下的指挥着方向。她虽然因为第一次开修罗印渐渐不辨神志,却仍能凭着直觉清晰无比的指挥着丹柯躲避的动作。
只是……
好险!丹柯暗自庆幸着。幸亏他知道冉平时指方向的坏习惯,不然自己岂不是要被砍个正着!但他脚下并未放松。随着距离的拉近,他能越来越清晰地感到来自巨虫的刺突气流,都在冉的指示下轻松化解。
眼见已经来到冉的下方,他起脚一跳,举刀对准冉的肩膀狠狠刺去,却在埃上冉心口的瞬间变换了方向,仿若借助空气搭成的阶梯一个空翻,紧贴着冉的后背咬着牙用尽全力向下插去!
在谦看来,丹柯的刀就仿佛切入了什么东西,大半刀身凭空消失,拔出的瞬间竟如在画布上作画般在空气中留下一个清晰的刀口,并开始向外喷溅散发阵阵恶臭的液体。
丹柯随即砍断束缚冉手脚的丝线,抱起她飞速跳离具有腐蚀性气体的虫血,一整套动作下来竟一气呵成,全然没有往日吊儿郎当的不可靠模样。
空中的刀口仍在扩大,大量半透明的浓绿粘稠虫血从缺口喷洒出来,伴随着某种野兽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如撤去掩藏的幕布,深褐色的巨形虫兽在月光下迅速显露无所遁形,庞大的身躯疯狂的扭动翻滚着,坚硬的虫甲将周边的树林扫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谦不再与黑影恋战,立刻护送丹柯与冉跳往高地,转眼他们原来所处位置的黑影就被虫兽发狂的攻击波及,连着大半的黑影军团霎那间灰飞烟灭。不多时,虫兽终于精疲力竭,长啸一声吼轰然倒下,余震在林间久久不散。
紧随其后,失去了能源的供给,剩余的黑影也迅速萎靡下去。有吉浑身一震,一声惨叫后扑倒在地,眼和口鼻流出血来,谦便知道这一招险棋成功了。
召唤神兽的其实是以自己的血肉和生命供养神兽,两方所需付出的代价是等同的。神兽受伤,宿主本身也会伤元气,宿主若死去,神兽也活不久。
“成功了!”丹柯扬着手臂,兴奋的欢呼出来。落地后他虽然也累得气喘吁吁,却仍扬头傲气的一笑,那得意的样子就像在宣告世人他才不是拖后腿的累赘!
“小心,那家伙还没被彻底击垮呢。”谦嘴上警告着,心里也着实松了口气。虫兽被命中要害而死,也让有吉受了严重的内伤,短时间内是无法恢复了。
丹柯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上上下下大量着虫兽的尸体,惊叹道:“哇!真是个大家伙!”又转头盯着冉额头未褪的印记,又惊又喜的赞道:“这就是你的修罗印?真漂亮!”
冉害羞的笑笑,刚想嗔怪丹柯的夸张,一张嘴却哇的呕了一口血。
谦大惊,一步上前扶住冉。丹柯也慌了神,语无伦次的说:“我,我明明没打中她啊!”
谦示意丹柯安静,点了冉身上几处大穴止住血,搭脉片刻后皱着眉说:“是刚才内脏受了冲击,万幸没有破裂,马上送去医治就不会有事。”
“跟丹柯没关系……是我自己……”冉捂住嘴费力地摇头提丹柯解释,然而再多余的力气说话。她挣扎着想起身,却拗不过谦的力道,只能有些僵硬的靠在他怀里,脑筋越来越不清晰。
总觉得这怀抱似曾相识。
谦焦虑的看着冉,她旧病未愈又遭此大劫,而他则是难究其辞的间接凶手。他从未想过让她死,有人信么?
突然一阵劲风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袭来,谦心中警铃大作,护到冉身前的同时冲着丹柯大喊:“快跑!”
他们初战告捷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却忘了真正的敌人扔掌握着主动权!
受到了之前的重创,有吉终于丧失了仅存的心智与耐性,长啸一声后整个人化成凶器狂吼着一路俯冲过来,黑色的毒气与杀气纠缠在一起将身体层层裹住,土黄色的袍子被气流掀得烈烈作响,那架势简直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丹柯慌忙抽刀欲挡,但有吉忘乎所以的攻势如炮弹般猛烈,单靠他一人根本无法撑得住!
眼看三人都将葬身于有吉自杀性的攻击,有人挡在丹柯身前,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闷喝,一股强劲的力量如青龙出海直直攻向有吉,一声轰鸣下将有吉的攻击两两抵消,力道冲撞出的强风刮得所有人几乎整不开眼。
风过了很久才平息下来,众人面前原本的一片矮树林如今几乎被夷为平地,只露出翻露在外的狼藉土地。
待烟尘散去,随着来者的背影渐渐清晰,所有人都愣住了。谦瞪大了眼睛,冉屏住呼吸,丹柯则瘫坐在地几乎傻在当场。
只因那救了他们一命的人,竟是子桑苍秋!
苍秋身上的长衫一尘不染,见三人均无事,放下心后立刻开口斥责:“战斗已经打响,你们还在这里添乱,胡闹!”
另一边有吉被绞索符捆住暂时动弹不得,擒住他是一个带着奇怪面具的长发女子,她身形瘦小却能将体型庞大的有吉牢牢压制,可见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苍秋训话间那女子已来到众人面前,长长的广袖直垂到膝盖,厚重的黛翠布料隐隐散发着层叠的山林味道,怪异却别有一番庄重的感觉。苍秋也不跟众人解释,头也不回的说:“竹,你带这两个碍手碍脚的去广场避难。”
“是。”女子接令,利落的抱起冉,又问丹柯:“站得起来么?”
虽然声音隔着面具有些嗡嗡的闷响,却有种令人心安的奇妙力量,丹柯傻愣愣的看着她,片刻后才醒悟过来,捣蒜般的猛点头,一个打挺蹦了起来。
苍秋迅速扫了眼冉的额头与胸前,几不可闻的吐了口气。“私自跑出来的事以后再说,你们现在紧紧跟着竹,不许离开她身边一步。”
待竹离去后苍秋才转向谦,再次皱起眉头。“你的面具呢?”
“中山大人交代,此番不以青面身份出战。”
苍秋只一想就明白这其实是族长的指示,于是不再发问,对谦以一种绝对命令的口吻说:“这里由我收拾,你继续去执行任务,不许再脱队!”
这一刻只有上级和下属,没有父子。
“是。”谦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之后便火速离开前往自己的所在部队。
闲杂人等均以退场,有吉也总算挣开了绞索符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身上的杀气较之前更甚更阴沉。
苍秋缓缓摆出独门拳法的起式,修罗印开,宛如额头上出现了第三只眼。他放低重心压沉气息,轻哼一声:“我倒要看看,叔父的得意手下是个什么斤两。”
※
冉恢复意识的时候早已被抱离战场,颠簸中她习惯性的伸手摸向胸前,惊讶的啊了一声。
同行的丹柯立刻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缩缩脖子,“就是……头有点晕,”
“请见谅,但现在不能放慢速度。”面具女子歉意的轻声安慰着,“广场里有医生,请大小姐忍耐片刻。”
冉乖乖的点头,将想说的话咽回了肚里。
她没能告诉别人,十四年来一直戴在胸前的冰心玦不知何时已碎裂,只有穿孔结绳的那一小部分还保留着,其余的早在方才的交火中崩毁碎裂,残片散落在草丛林间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