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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有不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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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乡骑士很常见,史东威尔、盖利德以及该死的索尔城都有他们出没的痕迹。
褪色者跟龙飨教堂的失乡骑士(单方面)玩了一会儿后就从赐福传送离开,回到风暴山丘的破屋,拉着马绳在原地站了半个小时,最后决定往神授塔的断桥走,沿着史东微尔右边的悬崖小路,前往湖之利耶尼亚,满月女王的国度。
穿过崖边丛生的树林后一片豁然开朗,利耶尼亚壮阔的山和湖泽显现在视野中。
如果不考虑山和湖里面有什么的话,这里确实是一处休闲度假圣地。
断崖边上静静矗立一个赤红色的背影。铠甲、剑盾、寂寥的战士,她放跑的熔炉骑士竟然就站在这里,哪里也没有去。
褪色者切实感受到了意外。
她从飞驰的马上翻身而下,顺着惯性往前跑了一段距离,停步,完美落地。
“嗨,熔炉骑士,好久不见。”她走到他隔壁问,“怎么啦,你是迷路了吗?”
熔炉骑士当然不会搭理她。
褪色者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他竟然却开口说话了。
“这副景色,是我第一次见。”
利耶尼亚再美,褪色者也已经见过数次了。惊艳逐渐被危险和恐惧取代,美丽的湖爬满了王室幽灵,山上有覆灭的癫火村落。但是她也能理解那种第一次看见这景象的心情,于是也盘腿在他腿边坐下,一起看向遥远的黄金树和迪可达斯大升降机。
“我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刚打完接肢葛瑞克,从那种畸形血腥的城堡中逃出来。然后我在下面的教堂遇见了一个落魄的魔法师。他名字叫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他拜托我帮他找进学院的钥匙……我心想,要是有钥匙我早进去了,还轮得到你吗。但是那时候我竟然想着把第一把钥匙给他,他也竟然拒绝了我的钥匙。多神奇的经历,这种桥段你要在交界地找到两个笨蛋才能上演。”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当然不是。”
“你有……成王的力量。”他说,“不,足以弑神,我能察觉到。你所拥有的力量,超乎寻常。”
褪色者大方地承认:“是啊。我杀了神,三次。”
原以为他会因为这句话而表露出震惊、暴怒之类的过激情绪。
但即使自己的神被亵渎,熔炉骑士的表现却非常平淡。
他甚至只是开口问:“那么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火山、雪山、沼泽、沙漠、地下城、天空城……确实不少。”褪色者回想起来,起了点交谈的兴趣。“怎么样,你想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褪色者的故事要从初出茅庐的观星者开始说起。
那已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那时她对交界地心怀敬佩和恐惧,进山洞和城堡之前都会弯下腰,路上遇见扎堆的士兵更是会绕路。小心翼翼地躲避狗、熊、龙虾和螃蟹,躲避龙,躲避夜晚的黑夜骑兵。
那时她仍然敬畏着死亡。
然后她在前往啜泣半岛的路上遇见了伊蕾娜。
摩恩城城主的女儿,孤身一人坐在路边的少女,身边甚至还有一盏亮起的指路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褪色者就知道她命不久矣,无论是盲眼,还是柔弱的身体,在这个癫狂的世界都意味着存活的几率近乎于零。
在走到她面前的时候褪色者没有说话,任由她在呼喊着“是有人在那边吗”。褪色者不能确定她是否只是怪物的陷阱,或者本身是个欺骗人的女巫——直至盲女往前摸索的手碰到了她的手腕,然后一路向下,握住了她的手。
“请问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盲女问。
人类的、同伴的、久违的温度。
在交界地遇见的第一个可以交谈的,不带一丝恶意的少女。
“你的手好冰,你一直都在淋雨吗?”盲女继续问。
褪色者没有回答,但是在那一刻她震惊得几乎落下泪来,并且知道无论盲女提出什么要求,她绝不会回拒。
“……是的,我在这。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她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我会帮你的。”
就是因为这个承诺,褪色者忍耐住永无止境的孤独,一路向最南端的摩恩城前进。
后续的事情在她预想的范围内,等她再次见到盲女,她已经倒在地上,身体冰冷,洁净的衣服被泥土弄得脏污,摩恩城城主在尸体隔壁俯身大哭。
她会死是很正常的事情。
起码在见到她第一面时,她就知道她注定会早逝。
褪色者单膝跪在惨白冰冷的尸体面前,犹豫着抓住了她的手掌。寒冷僵硬,就像一块交界地随处可见的石头。然后她用死去的手触碰自己的脸颊。
太冷了。
但如果她早一点回来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如果直接把她带过去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不知道。
抱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悔和疑惑,褪色者踏上了去往史东微尔的路。
弯弯绕绕的城堡内部和里面值守的士兵都是褪色者的噩梦。无数次法术用尽,她就拿起刀杀人,刀被砍卷刃了,就用手指,骨头,牙齿……一切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手段。
她在城堡中不计日月地厮杀,最终得到了第一枚大卢恩,才记起来自己是个人。
第一次到达利耶尼亚那天傍湖断崖在下阴恻恻的小雨,骑着马出来没走几步路就被淋湿了一身。褪色者像只盲头苍蝇一样到处找地方躲雨,忽然在赐福点旁边看见了死去的伊蕾娜。
盲眼,浅淡的褐色头发,像是黄金在褪色。
在那一刻,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雨声消失,风声消失,她神使鬼差般地下马,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这次她说她的名字是海妲。
名字是伊雷娜、海妲,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对褪色者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她握住了她的手。
温热,潮湿,柔软。正如之前主动握住她的手。
这样就足够了。
海妲问她要夏波利利的葡萄,于是褪色者从背包里找到了那颗腐烂流脓的淡黄色眼珠。
在伸手把眼珠递给她之前,褪色者合上了手掌。
“以此为交换……”她迟疑地问,“我能趴在你腿上大哭一场吗?”
“当然可以。”海妲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等我吃下了葡萄,就可以看见彼岸的灯火,再次成为指头的女巫。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成为你的引路人……愿你也有指头的庇护。”
抱着海妲的腿痛哭了一顿。
眼泪鼻涕,连同在史东微尔染上的血迹都在雨中被冲洗干净。
倾盆大雨,就好像整个交界地都要被淹没。
海妲温热的手掌抚摸过她湿漉漉的银色长发,就好像在摸一只在水中挣扎许久终于上岸的野猫。精疲力竭,生机勃勃。海妲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指引。指引迷途的人,到达指头大人所许诺的彼岸。
对褪色者来说,这是一次短暂的喘息。
她对她早就死去的指头女巫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她的最后一句遗言。梅琳娜礼貌疏离,手比木头还要冰冷,看起来不像是个活人。她们都希冀、督促她成为艾尔登之王,这是褪色者与生俱来的使命,但并不是她心甘情愿要走的路。
癫火之路从那一刻起就做下了铺垫。
剩下的路漫长繁冗,在路上她遇见了很多人和事物。装满尸体的活壶,半狼的战士,魔法师罗杰尔,患上猩红腐败的米莉森……八千里路云和月,她看见了新的景象,习得新的魔法和战技,就连软弱的心都被打磨出坚硬的外壳。
跟着指引一路去到王城下水道深处,海妲在她受赐颠火后很快就死去,只留下两个没什么用的东西。褪色者对她死亡的命运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连悲伤都感受不到多少。
总会死的。
越过王座,在面对那道破碎的艾尔登法环之前,她曾经找到压制癫火的方式。
米莉森最后留给了她纯净的金针。
在她死之前,她把针拔下,忍受腐败的剧痛,艰难地挪动身体,伸手去捧住一抔洁净的水,清洗沾上腐败血液的黄金针。做完这件事后,她才坦然死去。
她在尽力偿还她所认为的亏欠。
可是米莉森不曾欠过她什么。
亏欠她的是无上意志,将一切从她身边剥夺的为王的命运。
恐惧,死亡,痛苦……无上意志借由诸多途径使褪色者变得孤独,好让他们能够走向王座。
这段走向王座的路程痛苦且顺利,愈痛苦愈加顺利,让无数褪色者都发了疯。坐在贝纳尔尸体旁的那一刻,杀死被封印的准王维克的那一刻,在面对燃烧的黄金树那一刻。褪色者曾经想过到此为止。
极致的癫狂只在一瞬,长久则会步入死亡。
到此为止吧。
然后与她并肩作战的亚历山大在逐渐崩坏的法姆亚兹拉死去。
由她亲手赋予,属于所有战士壶的命定之死。
就算他们曾一起参加碎星将军的祭典,杀死神祇般威严的火焰巨人,就算他们曾在悬崖上注视与世隔绝的壶村,所有的经历都逃不过壶注定破碎的命运,而伟大的亚历山大战斗到死的一刻。
跪坐在崩溃的天空之城,手里紧紧攥住活壶的碎片,褪色者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亚历山大的那天。
昏暗狭窄的盖利德矿道,她在接连不断的采矿声打开了一扇门,猝不及防看见一只巨大的壶。一开始还以为那只是一个装饰品,没想到他身体动了动,把她吓了一大跳。
“啊!你是怎么从那边过来的,我记得那里是条死路来着!”他的声音豪爽,“那这样太好了,我终于能从这里出去了。”
发觉对方没有恶意后,她才放下法杖和刀,稍微松开紧绷的神经。
她观察了那只壶很久。
他想要翻滚出那道窄小的门,但是在中间被卡住,不上不下,在苦恼地摇晃。
“……需要帮忙吗?”
缓慢的、迟疑的、不确定的。褪色者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一句话。
这一句话给她带来了猎杀巨人的同伴,一个手工制作的粗糙的壶头盔,一个朋友。
亚历山大的碎片割伤她手掌,鲜血和壶的内容物横流,落下了一地猩红黏腻的血液。
从他日益破损的身躯,无畏的战斗,褪色者很早之前就遇见了他的死亡。可是……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她?又为什么是我?
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交界地有神,所以他们把一切的苦难归结为神的考验。
可是如果神的存在就是让人痛苦,那么神还有必要存在吗。
怀着无与伦比的不解,愤怒,和怨恨,在破碎的艾尔登法环面前,她始终没办法释怀地捡起玛丽卡的头颅,登上那个命中注定的王座。
破损的头颅,破碎的律法,艾尔登法环的弧度像是一抹无情的嘲笑。
玛丽卡的头颅逐渐化为灰烬。
一切都会死去,不会再有战争,也不会再存在痛苦和挣扎。
唯独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终有一日,战争落幕。我会带你们回家,回到那没有战争、远离黄金树光辉的故乡——”
她握住金针、壶的碎片、三指的圣印记,垂下头,身体忍不住地在颤抖。再次抬起头来,冰蓝色眼眸中燃起一撮灭世的火焰。
——回到永恒的死的故乡。
……
……
……
“大概是这个样子。一些细节或许会有出入,因为我真的记不清了。”
熔炉骑士沉默了许久,最后开口问的是:“那个女孩呢?”
“谁?伊蕾娜,还是海妲?”
“你说过你在这里遇见过她。”
“死了。”褪色者兴致缺缺,“命运是连贯的,我这次没有去见过伊蕾娜,所以也不会见到海妲。但无论去不去见,对我而言,她们都已经死了。”
“……”
“那你呢?我说了这么多,有没有打动到你?”褪色者口吻得意洋洋,“要不要追随曾经的王,变成骨灰为我效力啊?”
熔炉骑士:“不。”
很干脆地拒绝了。
褪色者切了一声:“没劲。”她眼巴巴地看了一会风景,然后又追问,“那你要不要继续跟着我啊?”
熔炉骑士自混沌中长出的双眼注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山川、湖泊、树木。新鲜的土壤,生机勃勃又残缺不全的世界。如同褪色者一般。
风轻轻吹动赤红色的链甲。
他这次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