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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幕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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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气,呼气。
生命并不从每次呼吸开始,但是以感受到呼吸作为意识的锚点。
身体在生长。蔓延,双腿扭曲成树木的根枝,一点一点钻入浸满血泪的地底,在无数归树的魂灵中感受到死的力量,再由死将我侵蚀。这场短暂的生命以一片枯枝落叶为告终,我回想起那种生长的感觉,在某一瞬间忽然意识到,我自己的身体是不会这样生长的。因为我并不是植物。
我是……
一片扭曲脱落的脸皮。死鱼般突出的眼睛,瞳孔涣散,肌肤在过度生长的情况下被拉长,变得松垮。我是黄金葛德文,我是死亡本身,我也是这整个世界。
从海边苏醒,水令我感受到安宁。蟹将卵产入海中,大海就是一切生灵的母亲,我从水中孕育而生,拥有双螯与横行的腿,在海边我长大、褪壳,感受到生命于自己而言是一种寄生的宿疾,烈性传染的瘟疫,无论去到哪里身边都会围绕成千上万的尸体。尸堆中央长出一双无神的死者之眼,还有一张灰暗的、怪物般的面孔。这是什么?这是谁?我为什么会记得?我不该记得。我不该在这里。
某天死诞者充斥满海边,晃晃荡荡的无魂尸体接连掉入海中。海沙粘稠,像是羊水也像是血的腥味,每天的涨潮带来新的生命,摇摇欲坠从另外一个世界回归。我在海边刨沙,突然发现沙底有一只青白色的死人手臂,那时我以为那只是一具再平常不过的尸体,上涨的海水把尸体面容上的一层沙子冲走,那双眼睛蓦然睁开。我再度想起那种模糊的预感,死亡于所有生命而言都是一场宿疾,我沉入海底,前往死的尽头——然后发现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她满身都是沙子,从水中爬起来,喃喃自语说了声我怎么睡了这么久,转头望向我。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在死的来临前,我一直在注视她的眼睛,注视她未曾被死亡侵蚀的生命。
我对所有人而言都意味着堕落。
然而她对我并不是。
【幕间】- Memento Mori
生产第三日,葛维娅已经长至七八岁的年纪,自出生开始就闷闷不乐。我仍记得将她从羊水中捞出来的那一天,翻滚的金色血液是她出生的卵巢,蠕动的血肉是她成长的温房,这是我第一次孕育属于自己的子嗣。我将象征荣誉与黄金的葛(God)的姓氏赐予她,将生的祝福赐予她,即便我们心知肚明她生而为死。
葛维娅在出生第一个小时后学会了说话。
“你的血液味道好难闻,离我远一点。”这是第一句。
“谢谢。”小婴儿想了想,礼貌地补充第二句。
至于她什么时候学会喊的“父亲”我没有注意,这对我而言不是一个好的称呼,荷莱露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榜样。总之我基本上什么都没有教授过她,血脉的传承比任何后天的学习和言传身教更有作用。我已经在她身上耗费足够多的心血与时间,主要是孕育,然后是观察。
因为我也不知道诞生出来的会是什么怪物。
调香实际上是一种最基础的炼金术。神明的炼金术比人类高超得多,甚至能够创造生命,所以神的繁殖比起“孕育”不如说是“创造”。
一半无垢者的血液,一半神的血液,诞生出了一个没有生命律动的胚胎。起初她还只是一团无知无觉的液体,后来凝聚成金红色的细结,连结神经与血肉,魔法和信仰,像是一个脆弱的生命之网。
转眼间它就变成了她。变成了开口第一句就是“离我远点”的小王八蛋。
尽管我已经从预言中见过葛维娅,但是目睹她的诞生还是令我感受到生命的奇妙,以及精疲力竭。
她的毛发和瞳孔颜色都经过挑选,样貌却没有。我暗自心想说不定会长得乱七八糟,三只眼睛四个鼻子,那样我就可以带她到褪色者面前质问她看看你的血脉炼出了什么怪物。至于我?神怎么会出问题。尽管我们心知肚明神人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怪胎。
很可惜葛维娅长得很正常。
白色的胎毛逐渐变得厚重,她安静了一会之后,忽然学会了翻身,然后自己从水中爬了起来。稍微长开了一点,我发觉这个名义上的女儿哪里都像她,唯独那双眼睛像我。
我伸手点了点她的眼睛,好让这点金色变得更加明亮。
然后她抓住了我的手指,放在嘴里含着,刚长出的幼齿在磨我的指尖,像条小狗。
“父亲。”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又生涩地重复一遍,“父亲。”
我收回了手。
她身上起码有我现在一半的血,喊我一声父亲也是天经地义。
进展得很顺利,我也不必继续守在这里。
回到休息的软塌上,久违地感受到一丝失血过多的眩晕和虚弱,然后我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一只从大海里面爬出来的幼蟹,以腐尸的肉为食,在海边一点一点长大,背壳的纹路逐渐完整。骇然突出的巨大双眼,松垮拉长的脸皮,堆集隆起的鼻子……魔鬼一样的畸形面容。有些眼熟,后知后觉才记起来这不就是我自己吗?迟早有一天我的灵魂会被谋杀,身体扭曲生长成这个样子。然后这张死王子的脸如同瘟疫一样侵蚀交界地的每一个角落,树木的每一个根结长满半睁开的无神眼睛。
整个世界都在进行一场无声无息的堕落。我也在堕落。
死诞是一场烈性的瘟疫,一切生命的宿疾。
这场无止境纠缠的预言梦最终以葛维娅的巴掌作为结束。她不知道怎么就从温床里面爬了出来,很有精神,一路爬到这边,最后一巴掌呼过来。力度不大,但足以让我惊醒。
“怎么了吗?”我问她。
葛维娅摇晃我的手臂:“饿。”
我指了指满是血的池子:“那里不是有很多能吃的吗?”
她含糊不清地说:“要吃点,正常的东西。”
她那另外一半的血脉,无论是血脉的主人,还是她这个附属品,都很会给人找麻烦。我满心烦恼,一边想着坏了,正常的食物是什么?一边思考把她回炉重造,把自我诞生的意识抹去的可能性。毕竟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傀儡……
葛维娅开始用没长好的牙齿来咬我。
烦。
累。
最后还是起身喊人给她找了一大缸人类幼崽饮用的羊奶。
夜晚的烛光大盛,金色近红的光芒打出厚重的阴影。我坐在大缸边上看着她在里面游,进去的时候看起来一岁不到,现在外貌看起来已经有四五岁的模样了。她在羊奶里面翻滚的样子像一条幼龙,贪婪、膨胀、坚韧,弗尔桑克斯说不定会喜欢她。但可惜他们永远没有机会见一面。
葛维娅还在里面扑腾,溅出的白色液体浸湿了地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湿漉漉地从大缸爬出来,然后又走到我身边。嗒嗒的脚步声,接连一个又一个幼小的脚印,她趴在我身边,一句话不说,手臂贴着手臂。
温暖潮湿的触感。
一半的人类。
“父亲,你是为了死亡才让我诞生于世的吗?”
“你早就知道自己的使命了。”我回答,“又何必问我。”
葛维娅应了一声。又问:“那么你呢?”
我的使命……傀儡又能有什么使命。黄金葛德文,生来就是阴谋的产物,无上意志企图让黄金树信仰蝉联交界地的伪王。什么骁勇善战,什么黄金的虚衔,古龙为什么要在王城罗德尔挑起战争,古龙战争为什么能够获胜?无上意志自己心知肚明。玛丽卡给了我第二条路,她想让我成为初始死者,以初始死者的身份破坏黄金树所掌握的生死律,真是一手好棋。但仅仅是对于她而言。
我没有路可以选择。
“我?”我笑了笑,“我只是你的父亲。”
葛维娅闷闷不乐:“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确实什么也不想说。
葛维娅又开口问:“在未来,我非得生下葛瑞克那么愚蠢的子嗣不可吗?”
我把手指插入她浓密的银色胎发。每次看见她的头发,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女人。
“是的,我们非要这么做不可。”我轻轻地抚摸她的脑袋,“这是……命运。”
“那么命运能被打破吗?”
这句话令我产生了一瞬间的陌生感。
我仔细思考了许久,觉得反抗无上意志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依旧回答道:“或许可以。”就像忽悠她妈妈那样。
她盯着我看,忽然从嘴里蹦出一句:“一定可以。”
这点和她妈倒是一模一样。
难道除了眼睛以外就没有和我相似的地方了吗?我左看右看,仔细揣摩我的造物许久,还是没能得出一个确切答案。
于是我顺着她的话,随口回答:“那就算是可以。”
人类的体温总是会变化,从温热到热,还会逐渐挪动。葛维娅一开始仅仅是睡在隔壁,然后是枕着我的手臂,小声嘀咕我手臂上金钏很凉,最后演变为四仰八叉倒在我身上,甚至还能闻到她身上特有的属于幼崽的气味。
什么厚脸皮,一定是遗传她妈妈的。
而我却也没有拒绝她。
夜深了,万籁俱寂,我能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钟声,还有树神官跪在黄金树脚的祈祷,罗德尔巡守士兵的脚步。这种虚假的安宁在某一刻也让我的心平静下来,然后葛维娅翻过身,猛然压过我的头发。头皮传来一阵剧痛,我直接把她丢到床外面,很快她又自己爬了回来。
“外面,冷。”
“嗯,确实很冷。”
“你真是个坏人。”她径直往我怀里钻,身上带着凉意,还有一股小兽特有的天真野蛮的冲劲,“嘴巴坏心也坏……但是我不讨厌你。”
我试图露出一个比较温和的微笑,但是掩盖不住声音的凉意:“你能不能好好睡觉?”
她层出不穷的话语让我有些烦。
葛维娅终于不吭声。
我又静静倾听了一会远方的钟声。
她好像一点儿都不害怕我,竟然伸手轻轻扯了扯我的头发:“你会带我去见母亲吗?”
“你闭嘴的话会。”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好奇地问,“四只眼睛,三张嘴巴?”
喜欢恶意揣测这点倒是挺像我的。
她拽着我的头发玩弄一会,笨拙的手指打了一个死结。发现解不开就干脆不解了,泄愤般地拍了我一巴掌。我按住她的背不让她再扰我清净——我已经开始感受到后悔了。
葛维娅天生好动,多话,总是很难保持一段时间的安静。就算被我按着,她略显沉闷的声音还是从我胸膛发出,就好像那是我的声音:“你害怕命运吗?”
……害怕命运吗。
我拍了拍她的背,披散的银发,像是流淌的一块冰。
所有诞生于交界地半神们生来就明白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成为神,成为王,或者成为祭品。我们黄金一族生来就是……祭品。
金钏和生长在皮肤上的黄金发出一丝跃动的光芒,温和地笼罩她全身。葛维娅的声音在这片神的力量中逐渐停歇,最后只剩下浅淡的呼吸。
“你现在思考命运还太早了,先睡吧。”我自言自语,“等你醒过来,我就带你去找她。”
米凯拉最好不要对我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