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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像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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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还是那副神色淡然朦胧,明明就坐在蒲团上,却是一副高居于天外天云端之上的波澜不惊。
可这,心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也是,祂曾那么仁慈又怜悯地关切着祂的山川子民。
冬日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轻声淡淡道:“也许做人是另一番乐趣呢。”
白兽疑惑:“做人有什么乐趣,生老病死,爱恨嗔痴,多是一生空余恨。”
“不同的。”冬日捧着茶,温热的茶水入喉回甘,“神明只能够选择观看信徒的人间,走马观花罢了。可人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不同的人间,爱恨嗔痴,生老病死,繁华的人间,热闹的人间,有趣的人间……”
“终归是,不一样的。”
白兽感受到冬日对于人世的向往,却又不明白祂执意如此,直接发问:“你若是喜欢便自己去人世走上一遭,何必困着山神大人?”
冬日放下茶盏,透过稀薄的白雾水汽看向周山,山鸡菌菇汤熬得火候刚刚好,香气四溢很是诱人。
落下的结界收了术,也即将散去,看不见的光影支离破碎,如雾如梦似幻。
白兽耳边落着冬日轻淡淡的声音,“因为早已死去的神明没有人间,而尚在苟且的神灵也只能够拥有一个人间,而我,已将我的人间送给了故人。”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人间,繁华温暖。”
如雾般散去的声音,在最后的语尾缀了一点愉悦。
周山唤人吃饭,冬日应答一声,起身过去。只有僵楞在原地的白兽仿佛在消化结界消散前冬日留下的话,缓缓趴在地上,黑如曜石的漂亮眼睛中盈上泪眶,发出呜咽一声。
饭食午后,周山又煮了姜汤,怕这风寒还没有痊愈的人再惹了寒意。
冬日只能无奈道:“我真的没事了。”
周山沉默,动作利落递过去一碗辛辣姜汤,“天寒,暖暖也好。”语罢,又冲了一碗蜂蜜水放置在冬日旁边。
大晴的天,屋外的冰雪化成水,滴滴答答从屋檐角落下,串珠成线,淡金色的阳光洒下来,映出虹霞般的艳色美丽。
周山照例去山林寻些当用的物件,临近年关,木屋中又多了一人,先前准备的年货还要赶着时间再备上一份。冬日只道午后犯困,便不同他前去山中了。
周山生怕这人风寒复发,句句叮嘱,又在炉火中添了炭,才在冬日一声声保证不出门中收拾东西出发。
等到周山走后,原本就没精打采的白兽更是提不起精神,趴在火炉旁的蒲团上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冬日送了人出门,回到屋中就见这一幕。知道它不曾困觉,只是心中多少有些郁郁,声音轻慢慢道:“梅林尚在否?”
白兽确实不曾困觉,抬了一下眼皮,散漫道:“自然是尚在。”
“我学着山神大人曾教授的术法施咒,如今的梅林花开不败——红梅如火,白梅清丽,落下结界隐匿在山间,凡人就算是深入山林,也难以寻到。”
原是如此。
冬日点点头,垂眸思索:“那你如今倒是学会了不少术法吧。”
此话一出,白兽“噌”的一下竖起了两只长角下隐在雪白毛发下的耳朵,尖尖如猫儿,一副怒不可言又无从出气的模样,咬着牙撇过脸去,眼中幽怨:“……一令百花春生,二令结界四方,除此之外我就不曾学过别的什么神通。”
冬日眼中温和笑意:“不曾偷懒?”
白兽抬首,发出“哞哞”之气,幽怨更深:“你先前也是什么都不会的!”
冬日抬手将白兽拢到怀袖中,这小兽憋了许多年的委屈,处处都是委屈,稍稍一碰就像决了堤坝的湍湍大河,絮絮叨叨道:“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也是什么都不会的。你怎么现在,你术法也增长了,也化作人了,我都,我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了……”
小兽带着哭腔,黑眸明亮蒙上水汽,抬头看向冬日:“你都不知道,我有时候就会觉得你现在就像过去的山神大人一样。”
还有一句话,白兽没敢说出口,它总觉得灵现在这副模样,隐隐给它山神大人献祭天地之前那段时日的感受。
它怕,三千年星离雨散,孤寂山川再一次重现。
冬日笑笑,安抚着怀中小兽:“我曾学着祂长大,自然是像祂的。”
“术法学不会也不急,日后,我来教授你如何,可愿?”
“当真?”白兽泪眼朦胧,眼下白绒毛泪塌,糊了一脸,语气怀疑,“那你日后也会像山神大人一样献祭天地吗?”
冬日眼中落寞一瞬,温和笑意不减,应声道:“自然不会,我……与祂不同的。”
雪融入河,山路湿滑。
连续多日的晴好,引得山间不曾冬眠的动物探头探脑的出来觅食,葱葱郁郁,像是渡过寒天的复苏。
冬日的风寒在周山的悉心照料下,也好得差不多了。是日,周山提出要不要去山中溪林旁转转透气,冬日欣然答应。
小白兽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前几日周山也曾仔细看过,瞧不出生病的迹象,只好归结于冬日困乏这一原因,他自是不知,冬日对白兽施了术,白兽积压着一肚子的话寻不到人讲的郁闷。
临行时,周山拿过白色狐裘递给冬日道:“虽然天晴了,但化雪的时候还是更冷一点,披上吧。”
冬日系好系带,半长的墨发肆意流淌披散在身后,松松挽出一个冠来,连日来的温养也只稍稍红润了些许起色,冬日厚重的衣物裹在他身上也像是没什么厚度一样。
周山一边注意着冬日是否穿戴齐整,一边收拾着用具,中午寻个山林水景秀丽的地方野炊。
他眉眼是不苟言笑的凌厉,抬眸落拓间是漫不经心的从容气度,很是唬人,也大抵没人看得出他心中所想——
隐在唇齿之中的尖牙从舌尖上划过,微微刺痛,凤眸鹰目微阖,暗道面前这人怕不是冰雪捏成的小人,白净清冷气度无论何时都不曾消减半分,是以眉间恍若流淌了一汪春日的水和着浓绿艳极的瞳仁儿,连着那古往今来吴侬软语张张合合的靡靡丹砂色都显得黯然许多。
清艳至极。
来日若下山了,还是寻个什么遮上一遮。
这边冬日抱起白兽,轻轻拍了拍毛绒的脑袋,传音道:“一会儿寻个机会,引着我们去梅林转转。”
白兽闻声抬头,疑惑道:“不是前些日才带着你去过一回吗,怎得还要去?”语罢,又恍然大悟,激动道:“是不是准备解了术,让我唤醒山神大人?”
冬日噙着温和笑意:“他也许久不曾去过梅林了。梅花开了,是好景。没道理不让他这位主人回去观赏一番。”
“哞!”白兽叹气一声,点头道:“也是,梅花盛景,很是荼蘼。”
周山和冬日并肩行走在山中夯实的山道上,偶尔还会有两三道青石阶梯,想来是前人方便上山铺就,一路山林雪融后的清冷凉意,万物凋零又在暗中悄悄蓄积来年发芽荣茂的力量,高树虬劲,横生的木镌刻着时间的记忆,沧桑宇宙。
冬日倒是不拘泥只执着于梅林溪亭,一路草木小兽都是意趣,见之心中尽是欢喜。
周山都是没有冬日那般意趣雅致,冬日眼中是草木万物的景,他眼中只有见了草木也欢喜的冬日。
像宣纸上的画中人,是山中挑野的精灵。
行至岔路,周山看了看冬日询问道:“累不累?”
冬日满眼纯粹的笑意,柔化的翡翠湖泊明亮亮的诱人,宛若兴致未尽,贪玩的幼童一般撒娇似的轻轻摇头,又抬了抬下巴示意继续前进。
天气回暖,不似前些日子般那样寒冷,周山此时自然不会扰了冬日游玩的兴致,平白惹人生厌。
青石阶上生满苔藓,周山抬过冬日的手,让人借着力上山,提醒道:“路滑。”
再往高处去,便能从林中缝隙间窥见远处仍然雪冠覆盖,更高的山,连绵不绝蔓延至烟云缭绕处。
冬日一路抱着白兽,也幸得不大。出门时周山曾提醒道,怕这小兽见了山林再没了踪迹,徒惹冬日伤心,只是冬日笑意盈眶。
“你这般厉害,若真的走了,到时候再帮我寻来可好?”
干净清澈的浓绿瞳仁儿里满心满眼都是周山的身影,周山唇舌先于大脑思考过后的答案,一不留神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满口答应。
山深处有些浓翠秋冬不曾凋零,白雪寒霜映衬,是缓缓流动的生命意志,冬日很是喜欢。一路留恋,险些忘了先前嘱咐过白兽的事情,还是怀里的小兽挣着着唤了一声,才突然想起。
“哞!”
还要不要去梅林,在往前走就该错过了。
白兽肆无忌惮地出声,反正山神大人也听不懂。
冬日松了手臂,示意白兽去吧。
绒白的雪团子“咻”的一下,窜入山林,没了踪迹。
冬日配合着一脚踩入草丛中,偏离了山道,面上焦急地寻觅着小兽的踪迹。
周山一着不防,被带着拽入了枯黄的草丛中,他皱着眉先是将人一把拉起,安置在略空一点的地方,虽是冬日,但山野之中偶有蛇虫也不稀奇。
随后连声安慰道:“你好生呆在这里,我去替你找,不许乱走。”
冬日焦急道:“你去吧,一路都是安生的,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周山一声“别慌。”后,踩踏着“咯吱咯吱”作响的草丛灌木,循着那白色小兽跑去的方向寻去。
这边,待周山转身过去,冬日面上的焦急神色也了无踪迹,行走山间,一派从容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