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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神的坐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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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事尽忘,周山不觉得自己曾是个容易心软良心颇多的人,他只是不想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又冻死在河湖边。
他没救过旁的什么人,只救过这一个。
明明是相识不过三日的过客,偏就忍不住越界,心软,再心软……
不占理那个偏着头,冷着眼,沉默不语。
“冬日。”周山冷着脸转身解下披风,不顾面前之人的微弱挣扎,执意将其披挂系在冬日身上,目光如炬直直看向那双干净清澈的浓绿色眼中:“就算你我是生平过客,可,就算是不曾相识的陌生人,我也不会任由他淌着及膝盖的雪,不熟悉山路,冒着生命危险下山去。你知道吗?”
他极力的想要解释给冬日听,又像是某种有效的良心劝慰放在心底。可,真如是个陌生的旅客,他应该也生不出如此多火热心肠……
着实,多管闲事了。
也幸而被管的人,毫无所觉。
周山双手拢着披风不让它往下滑,叹了口气:“屋外寒气重,我是怕你病情加重。”
那语气,仿佛是在哄心爱又在赌气的孩子,自己倒生了许多闷气。
周山只觉得,他自是恼怒到恨不得咬碎一口白牙,可这怒气倒也不是冲着冬日来的,是没有理由如见风的火焰,怨怒没由来都是暗恼自己。
冬日听得出好坏,可——
这人,分明就是骂了自己。那是属于人间的污言碎语,当神灵翻看掠过属于祂的信徒的人间时,曾数次得见。
不好,不想听。
别的人说,可以。
周山说,不可以。
小祖宗敛着眼,下巴微收,一副郁郁的模样。
再抬眼时,却是,眼底浮了一层薄冰的翡翠湖泊好像已经碎掉了一样,语气一派温和,“是我不好,不该在病没好完全的时候,就出门受风。”冬日做足了一副谦逊认错的姿态,又解释道:“雪后山明,我本是采风寻梅而来,方才一时情切,还望勿怪。”
也罢,终是不同的。
他如今是做人,面前的也是个凡世俗人,所在乎的不过是人之生老病死。
面前的,这只是个需要他庇护的凡人——
那双浓绿的眼中某种不知觉的柔软如潮水般悄悄褪去,温和还是那般温和。
清清冷冷的声音落到周山心尖,待到周山直直看过去时,心脏兀地狠狠跃了一下。说不清楚的难过和悲伤,那是不属于他的情绪,仿佛共感一样作用在他身上。
郁气难消。
他压下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外面冷,我只是担心。刚才,我语气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语罢,又拢了拢冬日肩上的披风,熊皮披风太大,只到周山脚踝的披风,披在冬日身上却只露出个脑袋,地上还拖着许多。
冬日双手交叠拢袖于身前,唇角勾出一抹笑意:“自然。”
神灵怎么会与无知无觉的凡人计较,自然不会。
周山皱着眉,看着面前文邹邹拱手歉过,亭亭立如雪中月下松竹的人,只胸腔里某处难安,明明只是相识不过三日的过客……
周山叹息一声:“你出来穿的单薄,我昨日那拿出来的披风怎么不裹上,就算是要出来采风,也得先照看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冬日温言:“方才出来送你,一时被雪景所迷,忘了。”
“……不是说今日要去山间打些猎物,这般急匆匆地回来,可是忘带了什么?”
周山自然不会去说,他方才站在高处往木屋这边看时,见他单薄身影立于雪中,一时心悸,这才急匆匆回来。
只含糊道:“小物件。”
山中风冷,吹起细小的雪丝。
周山领着人回到木屋,提起昨日放在架子上烘暖的白色狐裘。这是他秋日翻山去,在高山雪顶猎到的一群白狐制成的,毛色很是漂亮,原本也是听了村长的话,预备着作娶妻聘礼用的,如今不提也罢,只当是发善心了。
熊皮披风厚重,屋中隆起的火炭未熄,尽是燃了多日的暖气,冬日一进木屋就将其解下,归拢在臂弯。
周山回身,就见已经松了披风系带的人,立在没有关紧实的门框前,丝丝冷意裹挟着雪粒,隔着厚厚的木门透进来,而站在门边的人只笑着将披风递向他,恍若未曾察觉。
周山难得额角青筋跳了又跳,大步走过去,顺势抖散了白色狐裘,连带着轰然暖意将冬日紧紧裹在其中,系带都自己直接上手绑的紧紧的。
“没关严实门,风吹进来,不知道躲躲吗?”
冬日脚步踉跄地往周山怀里跌了一下,被周山拢起来的披风连带着整个人都仿佛在他怀中一样,待他站稳了身姿,愣了一下,温然一笑信誓旦旦:“无妨的,你的药很是有用,风寒定是不会再复发了。”
遂而又摆摆手,洒脱肆意道:“莫要在担忧了,我又不是不出闺阁的娇儿,三步一喘要人扶着才能行走。”
“往日,我也曾游历四方。”
周山接过自己的披风,又在腰中的皮质口袋里装了些用品物件,跟在冬日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
雪后初晴,苍茫山林覆雪凛冽,连绵孤峰遥望,似故人。
山林雪厚,哪怕是周山晨起时沿着道清出了一些积雪,一脚踩上去,还是深深的小雪坑。头顶上还要警惕鸟雀振翅时,林中高树朔朔成盖覆下的雪顶,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被埋在雪中。
周山拦不住要出来赏雪的冬日,只能事事嘱咐道:“你沿着山路观赏便好,千万不要往林中更深处去。雪下的厚,说不准哪里就是挖出来没有填坑的陷阱,人若是不小心掉进去,顷刻之间,就是被大雪掩埋,生息全无。”
冬日点头,又问道:“这山中可有梅林?”
他只隐约记得在还没有成为河神之前,曾涉足此地,那时候山中林深不知处有一片漂亮的梅林,林中有一小亭,亭中与人饮下清甜甘冽的美酒。
周山称奇,他那日就想问这人是从何处听来这山上可以寻梅,他曾在这山上寻转,从未见着过半株梅花。
周山诚道:“这山中,连着附近几座山,我都寻转过,从未见着半分梅花。你许是被人唬了。”
冬日听言,也不失落,只道:“也罢,你去打猎吧,不必时时关注我。我沿着山路随意转转,不乱跑。”
周山应答一声,就如同迅捷的野兽一样钻进山林中。
冬日喜看山,放目远望,是一望无际的雪,是覆雪的林,裹着白衣的山。
古木苍劲高耸,晴日洒下的日光也像他曾在湖底瞧见过的薄冰,一同封住这空灵的美景,倒映在他的眼中。
冷意飒沓,清气逼人。
冬日踩在雪上,厚实压地,“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路轻响,山林雪景如青石水墨落拓在翡翠湖泊,浓绿清澈的眼中带着碎星一样的笑意,是舒旷一片。
突然脚下做力,远处如雪山崩裂滚落,带着不可挡的劲风沉啸呼哧而来。
“哞——”
亘古遥远的声音透过层层地壳,冲天长啸,一路风雪消弭,再看去仿佛是山神显灵一样的神迹,春眠复苏,草木花开。
那震响深林的声音仿佛被禁锢在一条长廊之中,沿着山道冲入冬日耳中,却又在他周身圈出一道浅色光晕,免其冲击。
冬日脚步停下脚步,光晕落在他的身上,眼中仿佛深不见底幽深的湖泊,旋着无尽黑暗的水旋。
怔愣在原地,待到草木复苏至脚下,他才晃神一般低着头弯腰拾起一朵被风吹落的花,青白玉一样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抚摸着艳红的花朵,乌发雪狐裘,低眉轻嗅,那是可以入文人墨客画卷,流芳的美丽风流。
“噗通~”某一颗不起眼的石子落入记忆消退的长河之中,已经破碎的流光碎片重新拼凑在一起。
“原来——”
从胸腔里闷声流泻出的笑意,爬上眉梢眼角,冬日起身张开了双臂,拥抱久未相见的故人,笑意潺潺:“原来,是你啊!”
风雪带着无与伦比的的冲击力直直向冬日撞过来,却在入怀的那一瞬柔和如携带的春日风雨。
“哞!”
“哞!”
“哞!”
似牛而非牛,通身雪白,额间带角,眸若星辰,声震百兽。山神的坐骑躲在冬日怀里,如幼儿扑母,一声又一声欢喜又悲泣的长啸。
山林风雪霜寒,兽鸟草木凝滞一瞬。冬日抱起怀中雪白的团兽,带着笑意点了点它额中,“收了神通,莫要胡闹。”
“哞!”比起刚才仰天而起的山林震颤,这一声低沉悠长。
冬日抚摸着白兽毛绒绒的脑袋,笑得和煦:“你也是来寻他的,对吧?”
“真的是过了许多年岁。”
冬日陷入斑驳的记忆光影,回忆思索叹息记忆里那些渐渐复苏的碎片。
三千年日月不改,山川不变。此山深处有一片梅花林,梅林深处有一五角亭,亭中是饮酒的山神在宴饮路过的客,客是初生的灵,只带着与生俱来的生之欢喜,顽皮而不知世事——
“哞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但若隐若现难以捕捉,又感受到你的现世,遂来此寻你。”怀中的小白兽腹腔震颤发出拟人的声音。
冬日回神,嘴角还噙着难以从回忆中挣脱,意犹未尽的浅淡笑意,低声喃语:“他回来了。”
可,又没回来。
白兽仰着脸,黑如曜石的圆眸闪出山川变幻的焕彩:“你能找到他,我们去见他吧。”
“我想念山神了。”
“我们再也不要分别,你和山神大人也不要走了。山中不知岁月,可只留下我一个,我就觉得你们都走了好久好久。”
“我睡了好久好久,醒了好久好久,又睡了好久好久……,梅林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如今满山的梅花。”
冬日仿佛曾无数次叹息,轻抚着白兽的脑袋,道:“不走了。”
小白兽欢天喜地,圆眸中的焕彩流光更是美不胜收。冬日恍若未觉,只一副陷入故人相遇的感概中欣愉。
山中猎者,销匿声迹。一粒雪从还悬挂再高树上枯黄斑驳的树叶受到震颤,缓缓滑落,顺着叶的纹络“哗!”尽数落下——
埋头在冬日怀里的小白兽猛地抬头,圆眸睁大,震惊一闪而过,续接无尽的欢愉海,如疾风朔雪窜出冬日怀中,向着林中的某处腾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