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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你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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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保持着那副来不及拉住周山的倾倒姿势,趴在岩石悬崖上,恍惚入梦,直到听到天际结界如窑瓷冰裂一声轻响,他抬头,兀地轻笑含泪。
天空之中红梅流光闪过,飘飘摇摇落在冬日眉心,一闪,弥散消失。
冬日抬手按在红梅流光消失的地方,用力闭了闭眼睛,如雪落红痕,泛红的尾端迤逦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梅林溪亭,光华耀绽。
冬日缓步走在小路上,缓慢却坚定,半垂着眼皮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失神坠入万物之间。
只脚下的步伐不停,缓慢,急促,拂去遮挡视线的梅花枝——
焦急又落魄,却又故作矜持。像是要去见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山川亦如往昔。
冬日站定,看着站在亭中负手而立的人,温和慈悲,朝着他伸手,向着他笑。
“回来了。”
斑驳的岁月碾过枯枝落叶,风吹散细小颗粒灰尘。
冬日迷了眼。
晶莹的泪珠洒在半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动僵硬的四肢,然后扑到在山神怀中的。
等回过神来,冬日埋首在山神的脖颈处,紧紧抓着祂的衣角,浑身颤抖,发出呜呜咽咽的抽泣。
“呜,你……你……”
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山神将人拢在怀中,抚着这人的后脊,轻轻拍打。随着祂的动作,灰色的细线从冬日的眼泪中抽丝剥茧般抽离出来,眼中,脊梁,额间眉心——
灰色的细线凝聚成毛线团似的东西,被山神虚虚一拢,翻入袖中。
冬日抬起头,心中钝痛,眼中却是天真孩童般的茫然疑惑,抬手沾去眼角的泪珠,垂眸凝视。半晌,从山神怀中起身,歪着头问道:“我好像悲伤得,疼哭了。”
山神没有回答,略略低头,与冬日相触额间,两相亲昵触抵,却不见半分明媚,如天地荒芜般苍白,如万古战场般惨烈,如雪如血。
终——
千年记忆尽数展开,幽暗冰冷,铁索符灵,怨灵哀嚎……
山神眼中一抹痛色闪过,缓缓闭了闭眼。
“那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以后就不要了好不好?”温和的声音响起,低声询问。
冬日愣了一下,但他素来不曾反驳过山神,便点点头道:“好。”
额间轻轻磨蹭,眉心相抵,山神仿佛是从喉间发声般,低沉哑意:“嗯。”
三千年前,此地气数已尽,覆灭来得太过突然,来不及等祂同灵告别,便赴身替此地山川挡了劫数。
曾经在天地之灵体内留下的祸根,悔恨纠结尚还理不清心思,只知道是自己愤恨于天道让凶兽肆虐,让天地之间万众生灵落入苦难,便迁怒于这初生的灵。
渡了情根,尽数化作悲意。
埋了无数人间的痛苦。
卑鄙阴诡的心思上不得台面,更不该出现在一位依靠信仰之力诞生的神明身上。人间的信仰光明纯粹,希冀美好,可这最后竟也成了将庇护生灵的神明推向屠刀侩子手的力量。
一念之差,竟将本该游历四方的天地之灵囚困此地——
三千年!
也许是在最后一刻动心不忍,幡然悔悟,本该献祭消失的山神留了一缕记忆落在了红梅林中,微弱沉睡,至今方才醒来。
冬日的记忆在山神的脑海中疯狂回荡,几乎要将祂所有的血肉都践踏模糊,人间的万箭穿心莫过于此。
祂如何能够想到,天地之灵竟然敢于天道抗衡,抢了自己的灵魄并将灵的气运一并渡给祂,放祂入忘川,送他永生自由和不被拘累的命道。
万物因果,结出的善恶果便是这三千年的湖中囚禁。
要祂情何以堪……
幽绿湖潭,高台祭祀,怨灵肆虐。
周山按着钝痛的脑袋直起身,打量着四周,如墨般黑曜流动,偶尔会有白色般的轻纱漂浮而过,直到他看到祭祀高台上的背影。
四周静谧,胸腔里那颗心脏“咚咚咚!”恍若擂鼓,震得耳朵头皮发麻。
兀地酸了鼻尖,红了眼眶。
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高台上走去。
脑海中尖锐哀嚎嘶吼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沉眉敛目,滚烫的泪水和喉间难以自制的痛苦死死得咬在唇齿之中。
谁?
那是谁?
究竟是谁?
谁!
周山顾不得周围诡异的环境,如浪潮海啸般的情绪仿佛化作无尽深渊将他拉入黑暗之中,他顶着千斤万斤的压力,目呲欲裂,瞪大了眼,伸出手匍匐在高台的石阶上,唇角渗出丝丝血迹,眼中却还是不屈和倔强,固执地往高台爬去。
潺潺流水般一声长长叹息。
高台之上的白衣背影抬手轻动,环绕着周山身边的符灵骤然退却,周山瞬间感到压力消失,连爬带跑地踉跄倒高台之上,三两步的距离止住了脚步。
周山猛地一顿,小心翼翼不敢再上前半步,他方才看得分明,无数条铁索掩盖在白色衣袍之下,随着高台之上的人微微牵动。
心中酸涩,恍然间有种近乡情怯的愧疚和恐惧,生怕惊扰了那沉静的背影。
“你……”
周山张了张嘴,却茫然于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左右四顾,竟手足无措起来。
缓步向前,想要绕到那白衣背影的面前,越走脚步就越沉重,每一步都好似力压千钧,如山难移。
菩萨慈悲琉璃面,仿佛是在浅寐般闭着眼微微低头,越发显得超凡脱俗,遗世独立。
周山紧紧握拳,眼中震惊,良久才失神般缓缓吐出两个字:“冬日。”
怎会……如此。
河神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似亦不似,浓绿清艳的瞳仁儿里更添些温和的冷漠,不似冬日那般常常噙着笑意。
河神开口,声如山川流水般潺潺,却兀地有一种失真的清淡哑意:“山,许久不见。”
梦境中都要消逝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周山仿佛被人狠狠锤了一拳,难以置信地向后踉跄两步,却又在一下瞬,红着眼眶“咚”的一声跪倒在河神面前。
“灵……”在混乱不堪的记忆中,周山头疼欲裂,抱着脑袋匍匐趴在河神面前,长长久久低吼一声,唤出了面前之人的名。
河神听见后,弯了眉眼,浓绿清冷的瞳仁儿里如冬日冰雪化春水般,眨眼便是春暖花开。祂抬起手,轻轻搭在周山后颈,温和垂眸道:“是我太贪心,又让你落入此间因果当中。”
原本早已将他推出此间因果,可到底心中不甘心,这才浑浑噩噩分离灵魄血肉,只想在见他一面,却又未料梅林中竟然还存有山神的一缕记忆,若让他与周山融合,必然是前功尽弃。因果线上,再难独善。
河神轻叹一口气,祂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周山带祂入此间因果,幸好还来得及。
只是天道终究是待祂仁慈,这番山神记忆苏醒即是时道运转,,亦是天道有意让周山恢复千年记忆代祂赴忘川。
用三千年囚困换往后山川自由。
河神暗自摇头苦笑,如此说来,自己倒颇似人间那些冥顽不灵的逆子。
固执至斯。
还不待周山询问方才河神说得是什么缘由,河神在他后颈上轻点几下,他的意识便坠入了黑暗,昏了过去。
河神半敛着眉眼,神色莫名:“你我纠葛早该结束,如此便都忘了吧。”
淡金色的光点从周山后颈之处溢出,每一点都刻画着这些时日他与冬日的点滴,光点汇聚成团凝在半空之中,河神虚虚团住,眼中不忍一闪而过——
这并非先前的谵妄咒只隐匿模糊记忆,此术将记忆光点抽出,只需要一道灵力将其打散,这世间便不会再存在这段记忆,哪怕是天道亲临也无法恢复。
掌心生灵力,便要灼烧。
“当真要如此决绝?”
幽暗湖潭中一道声音传来,河神转手便将记忆光团拢入袖中,冷声道:“来了。”
清衡子身影显现,背琴负剑,颔首点头。
先前山神临世,结界出现裂纹,清衡子趁机逃出,却意外收到冬日的传音。
河神直接道:“我欲赴忘川,尔等当助我。”
清衡子瞳孔骤缩,似是没有想到河神会突然给出这个结果,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怔仲道:“自然。”
河神继续道:“我已与此地相连,难以脱身,唯有一法可得。”
清衡子猛然睁大了眼睛,突然意识倒河神究竟在说什么,神魂血肉与此地相连必然是甘愿以自身供养一方土地山川,就如同依赖于人间信仰而生的神明一般,他恍惚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唇角蠕动几下,眼中痛色愧疚越发难掩,便不再说话。
“此间湖潭有怨灵三千,湖沼泥深又忘川之态,难以自拔。”河神顿了一顿又道:“假以时日。此间必成忘川,滋生妖鬼无数。”
清衡子沉声:“……那该如何?”
河神轻笑一声,抬头看向他,浓绿幽暗的眼中冷漠又温和,缓声道:“自然是,填湖。”
祂眉眼弯弯,重新低头看着倒在他膝间的周山,轻声道:“取此间水入忘川,让我与忘川相连,带走三千怨灵。并以息壤混入湖潭之外的土地,填湖截断长命河,另辟河道,百年又百年,千年过后,便能恢复如初。”
河神说完,清衡子默然,他二人皆知方才那番话就意味着身为河神的灵消逝,意识灵魄连同血肉并入忘川,褪去所有自我,真我,本我,而后登忘川之主。
过往三千年,人间再无这么个人。
所有时间和记忆中的天地之灵,都会消逝在忘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