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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祭祀河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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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睡了许久,醒来时夜色渐浓,只觉眼睛干涩,额中顿疼,闭眼皱眉按压着太阳穴久久不能醒神。心底像是永远都不能抒发的酸涩,略略一顿,眼泪便夺眶而出,半点不由人。
周山一直在外间守着浅寐,这时走进来,只见那人低眉垂目,强撑着坐起来,小声抽泣,全全然心神俱伤的模样。他走近皱眉问道:“怎么了?”
扶着人,垫着厚实的枕头让冬日靠在上面,语气中压不住的心疼和不知所措的恼怒。
他不问还好,冬日就是稍有些心中苦痛,便是忍忍也就过去了,可这一问,心中苦痛悲伤就如同开了闸口的洪水,再也没了阻拦。
浓绿的瞳仁儿里盈满了水珠子,挂在瓷白清冷的面上,嘴角还要强撑其一抹笑——
苦极了。
周山看入眼,气火屏息在喉咙间,只觉得这笑比千斤万斤黄连熬煮成的水还要苦。再也无法忍耐,将人揽在怀里,低声道:“到底是何事要你这般伤心,到底是何人要你这般心碎,苦痛如此,就莫再笑了。”
周山感受到怀里抽泣的声音逐渐减小,心下不由叹息,又道:“不让你笑,又没有不让你哭,这般不痛快,便哭出来,痛痛快快的哭出来。”
他轻轻摩挲着冬日的头顶,一下又一下的安抚,要他哭出来所有的悲苦,便是望他一展眉眼,莫叫些不痛快的事情绊住了心神。
周山口中呐喃自语:“你不愿意说,我便不问就是。可你总该知道我有多顾惜你,你也该顾惜顾惜我才是。我不管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但是你既然答应了我要留下来,便不要再被过往困住,同我一起,我们往前走,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窝在周山怀里的冬日睫羽轻颤,鼻尖酸涩。
若是他不回头,此去便是再无归期。
可,总要有个结果。
冬日半垂着眼,思量着接下来的自己要做的事情,心中的苦痛如地下暗河的水流悄无声息流向某个不知觉的地方,手中却是下意识紧紧攥着周山的衣角。
木屋外面万籁归宁,漆黑的夜空月隐乌云,三三两两仿佛被遗忘了似的星星闪着微弱的光茫。山中被囚禁的清衡子拿出龟甲卜卦,一连十六卦,欲为天下苍生求一条出路——
可惜,星隐月藏,不知前路。
一梦三千年。
冬日恍惚醒来,脑海中尽是往日浮生,梅林溪亭。
他抬头向窗外看去,晨光明亮,树木鸟兽舒缓畅然,小院中传来水流清澈的声音。他起身,站在扶着窗棱看过去,周山早早就起来收拾小院,定定看了一会儿,带着冷气的风拂过,一瓣红梅落到他的掌心,还带着夙夜凝成的寒霜,冰冰凉凉的化成水。
周山走过来,打了声招呼:“醒了?”
冬日弯了唇角,笑意蔓延到眉眼,温软得像个刚出炉的糖面团子,暖烘烘的点了点头:“嗯。”
周山提议道:“今日山下热闹,要下山去瞧瞧吗?”
冬日点点头,知他是怕自己心中郁闷难消,再生出什么郁结来。
面上是如雪的白,浓绿漂亮的眼睛这时刻骤然睁大愣住,风带着鼓乐和唢呐的声音震醒了半个山林,一行队伍沉默有序,为首的几位年老的长者拄着拐杖,边走边念——
祝祷之词,犹如符灵。
冬日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幕,忽然后知后觉地转头,略略迟钝地问向周山:“今日是什么日子?”
周山回:“二月初二,祭祀河神……”
风和斜照下来的光影扭曲在冬日的眼中,耳边是祝祷之词亦是溺水之人濒死之前感受到的某种“嗡嗡”的耳鸣之声,周山后面还说了许多关于祭祀河神的故事,冬日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不明白,已经停止祭祀一百年了,怎么今年又突然开始了呢。
他不懂,自己纵然上岸,却将灵气借助山神留下的结界散到此间,此间生灵哪怕无法从长命湖底抽调自己的灵气供养,却也能收益良多。
人间的人,为何还要祭祀?
枉死的生灵永囚湖底,不得托生,不得解脱,不得消散,终日陪着祂这么个任性自私的灵,在冰冷幽深无光的湖底徘徊度日。
人间的人啊……
冬日耳边“嗡嗡”作响,面色苍如金纸,踉跄着一路踩着草丛灌木向祭祀队伍走去,越走越快,风化作长廊,他逆行而向。
他想要将为首的人推开,他要将这支队伍打散,他要将祭祀用的幡棂折断烧成灰烬……
“噗。”
如光影似幻。
冬日呆愣地看着攘攘人群穿过自己的身体,他抬起手,阳光直直穿过,土地上了无痕迹。
“冬日!冬日!”
周山低声唤了几声,看着眼前人仿佛被魇住了的模样,直皱眉。
冬日回头,背着阳光看不清面上的神色,只听茫茫然一声:“啊?”
周山抓过冬日的手,只觉握冰般一片冰凉,脱口而出:“吓到你了?”
语罢,又不得不为自己话中的错漏找补,只是地方农家俗礼,哪里来的唬人。周山想了想,也许是冬日见着阵仗,看得入迷了,这才方难以回神。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他恍惚记得冬日曾说他曾游历四方。
那便是,不该没见过这样的俗礼祭祀。
可下一瞬,冬日开口,周山便将脑海中所有念头抛了个一干二净。
纵然是被阳光笼罩,却仍似冷玉残雪般的人虚弱笑道:“方是这两日梦魇难安,没有休息好,一时晃神。”
宽襟大袖下指尖扣进了血肉里,阵痛抵抗着脑海中波澜起伏的眩晕,强撑起冬日的意识,他僵硬得连移动半步都做不到了。
是错,一开始就是错。
冬日转头看着为首的幡棂,面色也如幡棂苍白毫无血色,白色布绸飘在半空像人的灵魂永囚在湖底,渡不了忘川。
一念之私,便要两千七百八十二生灵同祂,不见天日。
早已经不是最初之时世事不知的顽童,不懂则不通,终日的悲戚哭喊环绕在耳边,不懂也通,不知也悔。
周山上前两步,将人扶住,问道:“要不然先回去?”先前只想着让冬日出来散散心,却未曾料想这两日他心神不安,合该先让他好好休息才是。
后知后觉的情愫,原就是更加汹涌澎湃,将人打得落花流水,毫无对策。
冬日一时酸涩难忍,半垂下眼帘,生怕下一瞬便有泪珠滚落下来,到时才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汹涌悲伤的来源。
他点点头,面色苍白疲倦,向前两步便要跟着周山回到木屋。
此地山高是一处断崖,也是先前周山选好了要看祭祀热闹的好地方,视野开阔清明毫无遮挡,只是稍稍有些陡峭罢了。
周山走在前面开路,护着冬日慢慢下来。
长命河边的祭祀队伍吹吹打打,一路上看热闹的人缀在队伍的后面。
周山回头扶冬日时,鬼使神差地向远处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之时,掠过长命湖,阳光如碎金般洒在上面,清澈隐约可见湖深之处的浓绿,微微失神——
像极了冬日那双漂亮的眼睛。
抬头向冬日看过去,刚巧目入一片浓绿幽深之中。
“周山!”
滑落悬崖的那一刻,周山落在失重和上涌的风中时还在想,原来这人笑得时候,那双潋滟的眼眸才温柔含情,清澈乖巧。
若他不笑时,便如那令他觉得胸膛内空荡悲伤的长命湖一样孤寂,像是不愿意睁开眼看人间的神像,慈目冷漠。
却让人觉得无尽悲伤,长泣于天。
怎么会这样冷啊。
原不该如此的。
笼罩着天际的淡青色流光宛若透明的蛋壳,生了裂隙。
周山在下坠的风中闭上了眼。
“噗。”
极其轻微的响声,风和水相触的那一瞬,蜻蜓点水般荡漾开的水晕。
——
“山,人间的人会因为各种原因感到悲伤哭泣,你是神明也会吗?”稚气的声音天真而茫然的发问。
周山睁开眼,却不见孩童人迹,只看到落在肩上跳跃的金色光团。他想要拂去,又或者将其握在手中。
却见一只如玉如竹节般修长的手拎起石桌上的酒壶,斟满一杯,入喉清冽。
是自己,也非自己。
悠长而温和的声音顿了一顿,才缓缓响起:“……会。”
那金色光团跃到另一只手掌心,被轻轻拢住,蹦了几下又问:“那我也会吗?”
酒杯被轻轻放置在石桌上,金色光团被双手拢在怀里。
“原,是不该会的。”
金色光团似是有些不解疑惑,轻轻地蹭着那人。
叹息。
周山呆着这具身体中,不能动也不能说,现下却没由来被一股酸涩愧疚淹没。
叹息一声,他又听到自己说:“神明乃是人间的信仰凝聚而成,汇聚着人的七情,悲伤不过是其中之一,但是你不一样,生而有灵,承天命渡世间,看尽百态如百花云烟。”顿了一顿,这声音中添了一抹如烟似雾,不可捉摸的沉重,轻而重,
“……是吾不好,私欲误尔。”
“啊?”金色光团疑惑:“哪里不好,我觉得你哪里都好啊。”
温和的声音流泻出一抹轻笑,如春日风,却让周山觉得倍感苦涩,恍若夹杂着寒冬未尽的凛冽和无尽难言的苦衷。
那人温和莞尔,道:“自是……哪里都不好。”
于天背天,于民负民,于尔误尔!
背离!辜负!尽误!
钟鼓轰然作响,周山骤然感到头疼欲裂,眼前迷蒙扭曲,甫一阖眼,便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