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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曲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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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胜回来的消息没能压下,而他在当夜就离开了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全城。他父亲只好对外宣称他已脱离家族到外修炼剑技。
我昏昏沉沉地大病了一场,苦的舌头发麻的药一碗一碗地吞下去,却没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这病几乎掏空了我的身体。
我的长子一开始还会抱着微弱的期盼在门口等待,可是一年过去,每一日每一日,他都是失望而归。
然后,他迅速成长了起来,明明五六岁还应该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如今他已经跟在祖父身边,每日从天不亮就开始学习,一直到太阳下山才舍得停下。
他代替父亲,成为了一个稳重的哥哥,照顾着年幼的弟弟。
我对幼子心存愧疚,因为生病,我没有给予他像哥哥那样周全的照顾。
他出生时,有些体弱,幸好继国家和月山家足够富有,能支撑他用那些价值如金的药,虽然时不时会有些小病小热,但他还是惊无险地一天一天地长大。
缺少了家主的继国家无可避免地衰弱下来,即便继国家上一任家主再度复出,也没能力挽狂澜。
但我母家的兄长与弟弟都有出息,兄长继承父业,弟弟在军中立了功劳,他们时不时帮我一把,也没让别人欺负了我们。
我深居简出,只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修养身体,别人如何评价继国家,我大约能猜到,却无法避免。我虽然不介意,但我身边的人却不一定。
最先受到伤害的,是我的幼子。
他刚出生,父亲就离开了家,他对父亲这个词没有一点点印象,没有一点感情,但在别人嘲笑他没有父亲的时候,他幼小的自尊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刺疼。
他四岁的时候哭着跑回来问我父亲在哪,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的长子听到后,格外生气,问了弟弟是谁提起这个事情后,没等我阻拦他,就跑了出去,我叫人赶紧去拦住他,把他带回来。
可没想到,一群十几岁已经成年的家丁,竟追不上一个八岁的孩子。
没过多久,他鼻青脸肿地回来,原来他去和那些嘲笑弟弟的人打了一架。
他弟本来眼里还有泪包,趴在我怀里缩成一团,鼻涕眼泪使劲往我身上抹,看见他哥一副肿成猪头的样子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哥生气地捏着他的脸说他没良心。
被长子揍了一顿的孩子回家后和家人告状,就有人明里暗里表达不满,被我兄长以高水平阴阳怪气气的鼻子都歪了。
父亲在继国严胜刚走两年的时候,曾写过信隐晦地问我有没有改嫁的意愿,被我坚定地拒绝了。
当年产下幼子的亏空终究还是没能补回来,我的身体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在下着大雪的室外待很久都生龙活虎的。反而隔三差五就会发热,熬药的罐子都没空过,熏的我满身药味。
当年的小猫已经变成了老猫,没有力气到处跑跳了,就乖巧地趴在我身边,但它不愿意靠近我,大概是因为我身上的苦味实在太折磨嗅觉。
幼子四岁的时候,也被他爷爷提去学习了,跟着我的时间大大减少,晚上来跟我说话时,还闷闷不乐,我许诺每日给他多吃一块点心才哄好他。
幼子的性格与我小时候相似,总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四五岁正是鸡嫌狗厌的年纪,把府里上下闹的鸡飞狗跳,我父亲来看过他几次,差点被他揪了胡子。
小家伙惹了祸就扭捏地往我身后躲,父亲只得吹胡子瞪眼地骂我上梁不正下梁歪,把孩子教的如此顽皮。
相似的话语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已经走了好多年的人。
我反应过来自己在想谁以后,赶紧晃晃脑袋,把他丢到九霄云外。
我冤枉道这可不关我的事,是他哥哥要宠着他。
在幼子六岁那年的冬天,我躺在烧着温暖的炭火的房间里,依旧觉得寒风刺骨。
这一年来我就没有多少天是不生病的。
每次昏迷过去以后,挣扎着醒来,就会看见幼子哭成兔子一样的红通通的眼睛,他圆润的小脸皱成包子,肉肉的两只小爪子握着我骨瘦如柴的手,说道:“我会乖乖的,母亲也要好好的。”
他比哥哥还爱撒娇,根本无法接受母亲病重,即将离开人世的事实。
早在今年年初,我咳出好大一摊血,五脏六腑跟火烧一样疼痛的时候,我知道我这副沉疴已久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可两个孩子还这么小,我真的舍不得这么早就留下他们。
每次昏迷,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睁开眼,但憋着这股气,我还是拖着身子一次次地从黑暗中挣脱,只为再多看他们俩一眼。
冬天最为难熬,无论我穿多少衣服都会觉得寒冷从骨子里透出来。
若是熬过了冬天,或许我还能再熬过明年一年。
人临死前真的会有走马灯,我在几次濒死时,过去的记忆都会在我脑海涌现。
从前想起继国严胜,我总是心痛难忍,然后就干脆逃避,故意将他遗忘在脑后。
可如今,我再想起他时,已经有些不再像过去那样情绪起伏了,甚至还能平静地猜测他如今在鬼杀队是否达成心愿。
今夜,我怎么都睡不着,喉咙痒的受不了,一直在咳嗽,服侍我的侍女给我倒了杯水润喉咙,我喝下以后,温润的水流滑过我的喉咙,滋润了干涩的嗓子,冲去了一些血腥味。
也不知道为何,平时就算再不舒服,睡得再少,丑时到辰时之间我还是能浅睡一会儿的。今晚到了丑时三刻,我还是没有睡意,反而异常清醒。
既然如此,那我就干脆让侍女扶我起来,点起灯,给兄长写信。
我让侍女先去休息,自己跪坐在书桌前研墨书写。
刚写了两行,便听见外面好像有什么异动,像是有人踏雪而来,踩到了断落在地上的树枝。
我卷起披在身上的衣服,将自己裹严实了以后,轻轻地将门拉开一条缝。
冰冷的空气钻进来,只一瞬就让我打了个冷颤。大雪将院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月光都透着几分清冷,却柔和地笼罩在那人身上。
他站在庭院里,明明是极寒的冬日,却只穿了薄薄的紫色蛇纹和服和黑色马承袴,梳着高马尾。
他向我一步一步走来,我也忍不住随着他的动作站起来。
在看见他的身影的那一刻,我便认出来了。
可等他走近,望见他额头上和脖子上的火焰斑纹时,我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些许的怀疑。
这难不成是缘一?
他们兄弟俩有这么像吗?
他走到门前,我往后退了两步。
是严胜。
我从没想过他还会回来。
我说不出心中有什么感觉,隔了一会儿,苦涩才涌上心头,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吸了几口寒风就让我受不了了。
他走进来,将门合上,用侍女留下来的茶杯,给我倒了杯水。
我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喝的时候也险些呛着。
他伸手想给我顺气,被我微微侧身躲开,他顿了顿,收回了手。
我双手捧着茶杯与他相对而坐,他与六年前相比,除了脸上的火焰斑纹外,并没有什么改变,神情与态度也是,就好像这六年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我与他相比,变化要大的多,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怎么这么突然回来了?鬼杀队的工作呢?”我随意找了个话题。
他模糊地敷衍过去,没细讲,只说不碍事。
我也不介意,大约是鬼杀队有什么保密约定吧。
“那你要在这里住几天吗?要的话,我让下人帮你把房间整理出来。”
他摇摇头,然后一直皱眉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
“你的身体……很不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我的病情,便笑了笑,“只是冬日不小心吹了风,得了风寒罢了。”
“不是的……”他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然后猛然抓住我的手腕,“我能看出来……你病的很严重……”
我伪装的坚强在一瞬间泄了个干净,觉得又气又无力,想挣脱他的桎梏,又没有力气。
看出来了又如何呢。
除了徒增他的愧疚以外,毫无意义。
我憋住涌上鼻头的酸涩,深呼吸了一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既然回来了,就抽空和孩子们见个面吧,父亲大人也是,他很想你。”
他对于我想翻页的行为不予理会,只眉头紧蹙,执拗地说道:“我有办法救你。”
我愣住了,“什么?”
“我给你我的血,就可以。”
“……为什么你的血可以救我?”我直觉不对劲,不解地问道。
他的血又不是灵丹妙药。
他没回应,自顾自地抽出刀刃,在手臂上划了一刀。
那鲜红的血液刺眼得让我头疼,我忍不住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为什么你的血能救我?”我执着地问,非要他给我一个答案。
他看着我,表情几乎没有变化,明明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却让我遍体生寒。
“变成鬼,你就不会死了。”
那一字一句如同当头棒喝,一下一下缓慢地敲得我头昏脑胀,如此短暂的一句话却让我感觉在遭受极刑,不敢相信耳朵听到了什么。
我几度张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有什么在胸腔里不断积攒,压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只能死死拽着胸前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呼吸,一股反胃感涌上来,我忍不住干呕几下。
他平静无波的眼中出现几丝动摇与无措,缓缓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别哭。”
我下意识往后退,后背抵上了墙根,然后才反应过来脸上凉凉的,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为什么……”我喃喃问道,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你怎么……会……变成鬼呢?”我抑制不住地流泪。
“在你眼里,至高武士道到底是什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成为一名剑士?你又把我们当成了什么?!”
你明明说,你要去追逐剑技巅峰……
你说,你要加入鬼杀队灭鬼,为部下报仇……
我知道留不住你,所以我放你走了。
或许我有怨恨过你,但那也无所谓,因为我知道那种渴望无法实现的痛苦,我不愿你再尝一次那样的苦果,我只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被你抛下的我们已经成为你踏上剑士之路的代价,而你,为什么又舍弃了剑士的身份,成为了鬼呢。
是不是我又做错了呢,就像当初我本该阻止你去野营一样,是不是这一次,我也不应该让你去呢?
又或许最开始就错了,如果不是我,如果你遇到的是一个对你来说更重要的人。
或许一切就不会到如今这样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想把眼泪擦干,却发现泪水在止不住地流,越擦越多。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有些不解,“变成鬼有什么不好?你会拥有无限的生命,不会再被病痛折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冷冷地将手里的杯子用力砸过去,“滚!”
他也不躲闪,那杯子直直地砸在他额头上,没留下一点伤痕,杯子落到地上后,摔成好几块碎片,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守夜的仆人冲了进来。
“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有人认出了他,纷纷惊讶喊道:“严胜少爷?!”
我抓起手边一切可以扔的东西朝他扔去,“我让你滚!听到没有!”
他还是不躲闪,动也不动。
我心急如焚,郁结于心,喉咙一痒,又一阵反胃感上来,我再也忍不住,一连吐了好几口血,染红了我的衣服。
侍女惊慌大喊:“夫人!”
她自幼就伺候我,是我从家里唯一带过来的人,她与这个家里其他人不一样,在我和继国严胜之间,会向着我。
她站出来,板着脸对严胜说道:“严胜大人,请你先暂避,不要再刺激夫人了!”
或许是顾忌着这些从小就在继国府中的下人,他没再坚持,留下一句,我明天再来看你,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继国府因为我,燃了一夜的灯。
我睁着干涩至极的眼睛,盯着屋顶,整夜没敢合眼,生怕一个不留神,严胜就会出来把我变成鬼。
等到太阳终于照耀大地时,我才放下心来。
行医郎诊断完后,脸色非常难看。
我知道我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喝完药后,睡了一觉,醒来时是下午,太阳还在缓慢地往西边挪。
我破天荒地在这个点,将长子与幼子叫到身边,跟平常一样,与他们聊了会儿天。
幼子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地趴在我腿上睡着了。昨晚的动静吵醒了他,他吓的一整晚都没睡,现在困顿得很。
倒是长子,昨晚的闹剧他应该也知道了,却没有一点反应,十分平静,还和之前一样,说着生活里琐碎的事情。
我有好多话,想与他说,可临到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想说你不要怨恨你父亲,他要去追求自己的目标,只不过他做出了一些取舍,这或许会伤害到一些人,却是一个勇敢的行为。我想说,日后如果你也有甚于生命的梦想,也不要犹豫,努力地去实现吧,做出无愧于心的选择,不要像我一样,懦弱的走了这么多错路。我想说,我死后,不必太悲伤,也不要自己强撑着,兄弟俩要相互扶持,虽然你是哥哥,但弟弟也并不脆弱,他也可以成为你的支柱。
可这些话,都太过沉重,我不想在生命的尽头,还给他留下如此悲伤的记忆。
我朝侍女招招手,让她把幼子抱起来,放进被褥里安睡。
我牵着长子的手,走到了庭院中。
幼子一岁时,我让人移植了一棵梅树到庭院中,此时枝头上便是红梅点点,覆盖着白色的雪花,形成极致的色彩对比。
我拉着他走到梅树下,让他靠着树,在他头顶上比划了一下,“长的真快,上次量是在夏天的时候吧?”
树上一共有两排划痕,一排高,一排低。
长子这次与上一次测量的划痕相比,高了有三指。
我摸摸他的脸,忽然觉得时间过的真快,一眨眼他就从以前那个走路都走不稳,颤颤巍巍地伸手要抱的小团子,长成了今天这样已有风采的少年模样,
长子本还强撑镇定,此时眼里却忽然泛起了水光,扑进我怀里,死死地搂着我的腰,颤抖着,无声哭泣。
“母亲……”他哽咽道,“我害怕……”
我一愣,然后眼泪倏地落下,心如刀绞。
自他五岁以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脆弱的样子。他总是坚强,因为他要和祖父一起担起继国家的责任,他总是强硬,因为他要保护弟弟,不被别人欺负,他总是笑着,因为不想我担心,希望我开心。
强烈的不舍几乎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闭上眼,在他的发顶轻轻落下一吻,抱着他,感受他的体温,他的心跳。
这个孩子在我身体里孕育,骨血皆来自我与严胜,他的存在,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无比感叹与高兴。
我忍着悲伤与遗憾,帮他擦掉泪水,微笑着说道:“别怕,母亲会永远在你的回忆里活着。”
“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因为有你和弟弟的陪伴,母亲觉得很幸福,母亲永远不会忘记,不管去到哪里。”
“你们可以难过,可以悲伤,但是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是幸福的,快乐的。”
长子哭的不能自已,我抱着他,唱起了他们兄弟俩还小的时候,我为了哄他们睡觉而唱的歌谣。
他哭了很久,一直到黄昏渐渐将天空染上橘黄的颜色,周围变得安静,只剩下仆人走动和打扫的声音。
我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忽然觉得疲惫不已,拍拍哭的打嗝不止的长子的肩膀,让他先去用膳,而我想休息一会儿。
他虽然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微笑着目送他离开,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我。等到他的身影转过拐角,看不见了,我才回到房间里,脱掉外衣躺下。
这一觉我睡的很安稳,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一切沉疴,一切病痛,一切疲倦,都随着深沉的睡眠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