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荒野时

1、小哑巴

　　第一章
　　他是一个哑巴。
　　在这个深山里的村子，很多人都可怜他。

　　爹妈都死了，他一个人住在姐姐姐夫家楼底下的小屋子里。
　　他上学只上到三年级，勉强认识几个字。
　　嫁了人的姐姐供他吃饭穿衣，他没有事干就跟着别人去捡垃圾，父母的老屋子里堆满了空瓶子易拉罐、废弃电线和两个黑白电视机。

　　小哑巴还被姐姐安排去学了刮白、砌砖，遇上村里人修房的时候，他一天能挣六七十块。
　　但这些钱通常要上交给他姐姐，他一分不剩。

　　小哑巴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身体，说不了话。他总听别人说，要不是他姐姐带着他，他早就死了。
　　死了，就像爹妈一样，再也见不着了。

　　小哑巴特别听姐姐的话，姐姐让他干什么都行。

　　他一年四季都穿着灰扑扑的长袖，偶尔会有几个破洞在上面，时间长了，姐姐又扔给他几件姐夫不要的衣服，让他可以换着穿。

　　小哑巴其实长得挺好看的，不然他那总是油腻腻的头发和乱糟糟脏兮兮的衣服、还有凶巴巴的模样，村里人早就嫌弃死他了。

　　他姐姐很漂亮，曾经村里面有五六个小伙子追求她，最后她嫁给了村里一个有钱人，生了四个小孩。小哑巴最喜欢和几个小侄女小侄子一起玩了。
　　小哑巴还经常去村口那家小卖铺打酒喝，一次就一小碗，五毛钱一碗。
　　关键他总是赊账，要说村里谁最讨厌小哑巴，就属小卖铺的书老板。

　　只要看到小哑巴走到村口的桥头，书老板立马就跟店铺里闲聊的人比划：又是那个哑巴，又来了，可烦！

　　他总是瞪着那双大眼睛坐到小卖铺门口的长凳上，张着嘴发出“哎！哎！”声，一边比划赊账的动作。
　　书老板也瞪着他，伸着右手食指挥上挥下，大声吼他：给钱！没钱别想喝！
　　小哑巴装作听不懂，跟书老板你比我画了半天，失失落落地走了。

　　后来扶贫政策下来，小村子开始富起来了。
　　小哑巴的姐姐被村里人说闲话，说她不给哑巴买点好的衣服鞋子还管着小哑巴的钱，她不好意思地给小哑巴买了些好点的衣服，还额外买了辆二手电三轮。
　　小哑巴别提多喜欢这三轮车了，尤其是倒车的时候，那又大声又刺耳的“倒车请注意”直接戳中了他小小的心脏。

　　小哑巴就骑着三轮车捡垃圾或者给人拉重物，风里雨里的，小哑巴竟然一年能挣个小几万。
　　钱依然上交给姐姐了，偶尔会得到几块钱零钱，小哑巴还是那个小哑巴。

　　村里人没几个知道小哑巴多少岁了，连他姐姐都是看到小哑巴趴在村里的篮球场上跟人弹珠子的时候，才会想一想，这哑巴活在这世上竟然都已经19个年头了。

　　小哑巴活得很自由。

　　那天傍晚山顶的庙里好像在庆祝什么事，去山顶的路上都是人。小哑巴也去凑热闹。

　　庙里又是诵经又是放鞭炮，小哑巴跟着人从侧门进到庙里，抬头看向威严甚至凶恶的高大神仙石像，他吓得急急忙忙跑出去。
　　庙子后面是一大片杏子林，小哑巴钻到深处偷偷摸摸地想要摘几个杏子。
　　他听到林子里有奇怪的声音，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快乐。小哑巴歪着身子去瞄，往里面走了一段路，看到两个男的倒在地上，他们没穿裤子抱在一起，手臂挽过去又推过来，上面那个一直咬着底下那个人的肩膀。
　　小哑巴看下面那个人像被打得惨了，痛苦地哀嚎着。

　　小哑巴就看着他们打架，把地上的草都扯秃了。

　　小哑巴想知道，为什么打架要把裤子脱了，连裤衩都要脱，光着个屁股蛋太丢人了。
　　他有些庆幸地想，还好自己打架的时候从来没有脱裤子。

　　第二年的春天，小哑巴的姐夫因为酒驾出车祸死了，他姐姐变得喜怒无常，几个小孩也被她管得死死的。
　　小哑巴仿佛被姐姐忘记了。

　　好几次回家都被关在屋外，没办法的他又住回了父母的老屋子，那里冬暖夏凉，可惜太旧太小，堆满了杂物后，堪堪睡下小哑巴瘦小的身子。

　　小哑巴依旧每天开着电三轮去找活做，可是这两年村里却很少有人请他去干活，他们都请的是包工头带团队，像小哑巴这种闲散的工人，人们信不过了。

　　后来有一天下大雨，小哑巴好不容易找到活儿了——去给村尾一家人的房屋外墙刮大白，小哑巴“啊啊”叫着，手上也跟着努力比划终于跟主人家商量好了价格，明天就能开干。
　　雨很大，等小哑巴商量好价格出来时，他的电三轮被人撬了电瓶。

　　周围的村民站得远，互相交谈，偶尔看向小哑巴，有些笑话，也有些可怜他。
　　小哑巴生气地拍向车头握把，特别生气地跺跺脚，最后在大雨里推着三轮车回家去，他常穿的黑红条纹衫被雨浇得湿透。

　　路过村口的小卖铺，书老板正在用缝纫机打手套，那是村公所的扶贫工作者给村里妇女拉的工作，小哑巴把车推到店门口，跑到台阶上站着，有些冷，他看着书老板，不说话，只是盯着书老板打手套。

　　书老板早就发现这小哑巴过来了，十之八九会来喝酒，她不想理他。
　　小哑巴等了好一会儿，灰溜溜地在店门口的长条凳子上坐下，裤腿上的水在他经过的地上聚集成一个蜿蜒的小水塘。

　　雨声哗啦啦，缝纫机也跟着“咔哒、咔哒”。
　　小哑巴又一次去看书老板，扣扣搜搜从裤兜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他的钱。
　　自从姐姐不再管他，小哑巴卖废品的钱就自己留下了，也不多，但小哑巴视若珍宝。

　　他神气地把钱拍在缝纫机上，书老板停下动作瞥他，小哑巴移开视线，径直去酒坛子那儿打酒喝。
　　一小提，一小碗，一口闷。
　　“啊。”小哑巴舒爽地发出声音，胸口开始热热的，他放下酒碗要走，书老板还斜眼看着他，小哑巴顿时停下脚步，抠抠脸颊，抬手比划比划。

　　书老板“切”了一声，说：“喝了就走吧。”
　　小哑巴走了，刚才霸气拍在缝纫机上的五毛钱依旧放在那儿，书老板看都不看，专心致志打手套，过了会儿来了几个小孩要买糖，书老板才把那五毛钱收起来。

　　第二天，村里的都就看到小哑巴穿着黑色破洞的衣服，蹬着一辆三轮车去村尾给人刷墙。
　　“嚯，他给电三轮安了脚蹬和链条！”
　　“这哑巴可以啊，一晚上电三轮改成了用脚的。”
　　村里人讨论着但不知道，昨晚上小哑巴可没睡，他去了他好朋友修车店，借了工具和朋友一起“哼哧哼哧”给三轮车安东西。

　　今天没下雨，太阳也不强烈，小哑巴依旧热出一身汗水。他身上粘了好几处灰浆，头发也被弄得有一层灰。

　　主人家做了午饭招待他们一群干活的人，不止小哑巴，还有铲墙皮的、修楼梯、贴墙纸的。
　　一群人坐在院子里，小哑巴东看看，西看看，最后端着碗蹲在门口的台阶上。他看见那天在庙后杏树林里打架的男人，他们都在，在一家茶馆里坐着喝茶。

　　小哑巴好奇地看，毫不避讳，甚至伸长了脖子看。后面吃过饭溜达的两个工人大姐也跟着看过去，大姐们仗着小哑巴不会说话，闲谈的音量不低，小哑巴全听见了。

　　“哑巴看的人是马家坳的魏老八吧？”
　　“就是他，他婆娘前几天给他生了个女儿，不叫人啊，他竟然送给他们队上的人养。”
　　“他们队上的？马启松？哎哟，真的不叫人噢。”

　　小哑巴对不上人跟名字，更加好奇地去看那个男人，后面的大姐笑了，开着玩笑对他说：“你看魏老八啊，你个死哑巴也想养孩子？哈哈哈哈哈。”

　　小哑巴指了指魏老八旁边的男人，“啊啊”两声，大姐探头看了看，“呸”了一下，不愿多说话，两人互看眼色，转身走了。
　　小哑巴不知道怎么了，只好端着碗继续看。
　　他疑惑，打完架后敌人还能坐一起喝茶啊。

　　下午，小哑巴被主人家的男主人拉着到屋里喝茶，苦荞茶香香的，他喜欢地多喝了几杯。
　　坐在矮凳上，小哑巴通过窗户又看到了被大姐们“呸”了一声的男人晃悠着过去。
　　主人家的女主人正巧从屋外进来，她跟对面休息的工人大姐聊起了天，小哑巴后知后觉，才发现她们在说那两个人。

　　魏老八和马启松。
　　“他们两个真是祸害，在马家坳什么偷鸡摸狗没做过？”
　　“是啊，魏家的小姑娘还送给马启松养，他婆娘都跑了，养个屁啊。”
　　“今天村公所的书记他们就是喊了他们去了解情况，听说应该是送不成了。”
　　“送不成才好啊，那个马启松像个孤寡一样，养个什么都不行。”

　　小哑巴凑过去，妇女们看着他，男人们也看着他，小哑巴用手比给他们看，那天他看到他们在打架。

　　屋里沉默后哄笑一片，有个大姐甚至红着脸骂小哑巴不知羞，众人笑过，又去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