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星空》珍妮不是小妹妹

3、第三章。

　　1
　　徐星麟以为林月辰不会再理他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可没想到她不仅不记仇，第二天还找了两个男生，专程提早等在上课的慎思楼楼下，要帮他把轮椅抬上三楼。
　　其中一名叫余铮然的男生，对林月辰表现得格外殷勤，一看就是对她动了心思。
　　被一叔抱着走在他们后面的时候，徐星麟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一会儿。
　　余铮然身材颀长，肌肉线条流畅，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容貌也不差，长得星眉剑目，棱角分明。
　　可徐星麟就是莫名地觉得他不会是林月辰喜欢的类型。
　　无端生出这种感觉后，徐星麟又不禁觉得自己可笑。
　　别人都可以这么想。但唯独上个楼还要人抱，连轮椅都要找人帮忙抬上去的他没有资格。
　　林月辰长得这么漂亮，性格又好，喜欢她的男生肯定不少，与她般配的自然也大有人在。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操心了呢。

　　上了楼，进了教室，林月辰谢过那两位帮忙的男生，和他们玩闹了一会儿。然后笑嘻嘻地又坐回了最后一排徐星麟身边的位置上。
　　就好像昨天那个打着瞌睡都还一脸委屈的人根本不是她似的。
　　“我们好像没有这么熟吧。你为什么还要帮我？”徐星麟知道他本该对她道声谢。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话又是另一番味道。
　　林月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马上又重新舒展开来：“不是说好了我来照顾你吗？”
　　“我什么时候就和你说好了？”徐星麟忍不住想笑。故作冷漠的表情也有些挂不住了。
　　这位小姑娘明明就是无中生有。可他好像又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2
　　这天上午是少有的四节连堂课。
　　第二节课上课之后，一叔就应校方要求到隔了大半个校区的行政楼帮徐星麟补办复学手续去了。
　　临走前，一叔帮徐星麟做了一次减压。还一脸恳切地请求看起来就古道热肠的林月辰帮忙照顾一会儿徐星麟。林月辰也满口答应了。
　　只有徐星麟一个人对这俩人越过自己直接达成的协议一脸迷茫。
　　怎么就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她自己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能懂得照顾他什么呢？

　　一直到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打响，一叔仍旧迟迟未归，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而徐星麟的状态并不好。
　　他被束带固定在轮椅上，只能长时间维持着同一个坐姿，又没有一叔帮忙减压，第三节课刚上到一半，从受伤瘫痪以来就从未完全消失过的痉挛痛又明显加剧了起来。到了第四节课，更是不得不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忍受疼痛上。

　　林月辰一早就注意到了徐星麟的不对劲。
　　在前两堂课上，他还会用蜷缩的右手手指夹着笔，移动松松垮垮的手腕在课本上画上两道。可后两堂课，不管老师如何强调自己所讲的是重点中的重点，他愣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再拿起过笔，就连桌面上摊开的书本也不曾主动翻过一页，双手不是撑着轮椅扶手就是抵着腿，从脸上的表情到身形体态都是肉眼可见的僵硬。
　　林月辰担心极了。不停小声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怎么才能让他好过一些。
　　可徐星麟每次都只是倔强地摇头。然后默默地把牙关咬得越来越紧。

　　最后一堂课刚刚下课，一叔就给徐星麟打来了电话。
　　在瘫痪的身体无一处不在疼痛的情况下，徐星麟的手实在是使不上什么力气，右手拇指在上衣口袋里又勾又蹭，就是没能把手机从里面取出来。最后还是林月辰帮他接起来，开启了通话外放模式。
　　一叔在电话里解释说，徐星麟因为特殊原因需要在校外租住，校方要求必须找房东补充签署一份承诺书，他临时联系房东又耽误了一些时间，现在刚拿到签名准备返回行政楼，过去接人还要再等一会儿，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坚持。
　　自己的身体，徐星麟比谁都清楚。现在的情况，就是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都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稍微一动都有可能不小心触发过高的肌张力，引发全身的剧烈痉挛。
　　可当着林月辰的面，徐星麟没好意思说实话。只好硬着头皮答了句还好，能坚持。

　　“月辰，时间不早了，下午还有课，你先回去吧，一叔一会儿就来，我自己在这里等就好。”挂断电话之后，徐星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催促林月辰离开。怕她拒绝，连语气都温柔了许多。
　　这个还单纯懵懂的小姑娘，昨天不过是看到自己的腿抖了几下就紧张得不行。他打从心底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四肢剧烈痉挛起来不受控制地手舞足蹈的模样。像极了个被施了魔咒的小丑。

　　“那怎么行，我答应过叔叔帮忙照顾你的。我去跟泠泠说一声，让她们先走。”林月辰摇摇头，起身跑到教室外面，与已经在走廊上等了她好一阵子的蒋泠泠耳语几句，又飞快地跑回来。
　　一脸担忧地望着徐星麟越来越差的脸色和已经开始微微泛白的嘴唇，问道：“学长，你看起来不太好，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真的没事。就是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餐，现在血糖可能有些低了，有点头晕。”再这么僵持下去，怕是一场痉挛避无可避。徐星麟只好先想办法把林月辰支开，“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去食堂帮我带份午餐回来？”

　　“乐意至极！那你等着我，我很快回来！”听徐星麟说自己只是低血糖，林月辰明显松了一口气。
　　连踏出教室的脚步都跟着轻快了起来。

　　小月亮，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这世上不怀好意的人太多。你还是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轻信别人才好。
　　徐星麟侧过头，望着窗外林月辰的身影消失的方向。轻叹了一口气。
　　任由身体被疯狂撕扯般的疼痛，把自己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3
　　距离慎思楼最近的一个食堂是一千多米外的第三食堂。平日里走路总是慢慢悠悠的林月辰全程都在狂奔，一来一回甚至快过平常走完单程的时间。

　　徐星麟完全没想到林月辰会回来得这么快。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他根本还没来得及缓过劲来。
　　刚刚发作过的一场剧烈且持久的痉挛，把他坐在轮椅上的身体扯得歪歪斜斜，身上的衣衫也满是皱褶，凌乱不堪，两条不能动的腿交叠在一起拧得像麻花，脚上的鞋子也蹭掉了一只，全靠束带固定着，才不至于整个人从轮椅上滚落下来。
　　徐星麟的双手本就不灵活，痉挛过后更是连移动都困难，想要在短时间内调整好体态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他只能用双手的掌根夹着外套努力地往中间拢，掩住被撩起了一截的卫衣下摆和松动的裤腰处露出的一小段白花花的纸尿裤边沿。然后操纵着轮椅尽量挨近课桌，把扭曲的双腿藏进桌面下。

　　“学长，我回来了！忘了问你喜欢吃什么，只好先随便挑了几个清淡的菜……”林月辰一边说，一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额头上全是汗。别着红色蝴蝶结的马尾辫已经跑松了，鞋子上的鞋带也开了一只。
　　“没关系。谢谢你。”徐星麟轻声道谢。心里开始有些后悔。
　　如果他不骗她说自己低血糖的话，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跑得这么急。

　　等到林月辰把打包盒都取出来，在桌面上一个个排开，徐星麟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出门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会在外面吃饭，自然也就没有随身带上吃饭用的辅具。如果有粗重一点的不锈钢勺，他尚且还能用食指和无名指夹着勉强吃上两口，可这又小又轻的一次性塑料勺子，他是万万不可能自己拿得住的。
　　但低血糖这样的烂借口是他自己找的，人家小姑娘也费了这么大劲把饭买来了，现在说不吃，未免显得太不尊重。

　　“月辰，其实我……”自己拿不住勺子这样的话，对于徐星麟来说确实有点难以启齿。
　　林月辰却已经主动舀起一勺肉沫蒸蛋送到他嘴边，“没事，我都懂。小月子办事，您放心。”
　　徐星麟愣了愣，配合地张开了嘴。唇角不自知地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徐星麟的五官长得很好看。甚至可以用精致来形容。尤其是那一双眼尾微翘的桃花眼，微微一笑，便有了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美。
　　林月辰近距离地看上几眼，便觉得脸颊发烫，明明滴酒未沾，却已经有了微醺之感。一时恍神，手上的劲一松，勺子一个没拿稳，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林月辰一边尴尬地连声道歉，一边立即弯下腰去捡。
　　“别……”徐星麟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林月辰这一弯腰一低头，他那两条扭在一起的腿和掉了一只鞋子的脚就全都藏不住了。

　　“学长，你的腿……”林月辰刚才那一点偷偷欣赏到男神美颜的小得意突然就全都消失了。心里像是被扎满了小洞。分不清哪里疼。又好像哪里都疼。
　　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把桌子往前移了一些。然后自己钻进徐星麟的轮椅和桌子之间的间隙里，试图先帮他把扭卷在一起的两条腿分开。
　　却没想到只是轻轻一碰，原本看着毫无生机的两条腿突然就像是上紧了发条一般弹跳了起来。
　　林月辰手忙脚乱地用双手去按。却不知无意中触碰了到了什么，一股热流喷涌而出，溅在了她的牛仔裤和小白鞋上。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徐星麟的眼皮底下发生的。
　　从林月辰弯腰捡勺子看到他扭曲的双腿和穿不住鞋子的下垂内翻的脚，到他的腿再次痉挛起来，她慌乱中不小心碰到他绑在小腿上的尿袋开关，里面装着的尿液直接溅了她一身。
　　可这一切又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徐星麟回过神来，马上操纵着轮椅往后倒退出去很长一段距离。
　　可他今天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中途没有到卫生间排空过尿袋，里面的尿液早就接近饱和，现在开关一开，立刻止不住地淌了一地。
　　他绝望地看着，只觉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好像也都和这止不住流淌的尿液一起，从他面前彻彻底底地流走了。

　　“还愣着干嘛？为什么还不走？你不嫌脏吗？！”徐星麟激动到牙齿都在打着颤，一双眼睛变得通红，“你都看到了，我就是个连大小便都不能控制的又脏又臭的瘫子，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滥用你的同情心，离我远一点！”
　　“对不起，学长，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林月辰完全被徐星麟近乎崩溃的表情和语调吓住了，从地上站起来之后就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眼里含着泪不停地道歉。
　　徐星麟没有回应她。而是将轮椅转了个方向，背过身去。
　　他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难堪。更没有办法面对林月辰。

　　他到底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么痛苦地活着，又是为什么啊？
　　到哪里都只会成为别人负担的他，为什么不直接死在那场车祸里呢？
　　已经整整两年了。可是接受现实，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一叔匆匆赶到的时候，徐星麟与林月辰正一坐一站，各自沉默着。
　　“叔叔，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学长，我闯祸了……”见一叔来了，林月辰立刻小声地道歉，“您先带他回去吧，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是叔叔不好，来晚了。你陪他等到现在，已经很负责任了，谢谢你。”一叔看看白色瓷砖上格外显眼的一地尿迹，又看看徐星麟已经完全湿透的左腿裤管，心中了然，轻轻拍了拍林月辰的肩膀，表示安慰。
　　然后叹了口气，带着徐星麟离开了。

　　空荡荡的教室里，林月辰默默地清理完地上的一大片尿渍，又打开所有的窗户散尽了异味。
　　可脑海里挥之不散的，都是徐星麟痛苦的嘶吼，和通红的眼眶。
　　林月辰终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用力地哭出声来。
　　他曾经是那么骄傲，那么闪闪发光的一个人啊。
　　为什么现在却只能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