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眉》枕庸

22、圣旨

　　夜里升起一轮明月，灵堂上的白菊月照凄冷，长明香烟雾了了。

　　钟黎同姜晚眉说起了自己父亲的事。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与父亲也甚是亲昵，兄长的生母早亡，母亲待他视如己出，我们一家四口也算其乐融融。”
　　“我四岁开蒙，没有老师，一律都是父亲亲自教的，那时兄长已入书塾，晚上回来还要查我的课业，我常常贪玩忘了课业，又怕兄长要训我，便想着是不是将那书本册子全藏了？”

　　钟黎说着说着就笑了，“我竟把它们藏到了父亲枕下。”

　　姜晚眉听得认真，闻言也是一笑，顺着问下去：“那后来呢？”

　　“后来？”钟黎仰头看面前那座棺椁，一片朦胧中，似乎能够看到多年前的钟兆盛。“后来父亲临睡发现了我的书本，将我从房里拎出来一通好打。”

　　钟黎忽然哽住：“是兄长替我挨了好几板子。”

　　姜晚眉忽然鼻腔一酸，也跟着红了眼眶，她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钟黎，然后用力抱了抱他。

　　他们成婚已有半年，这却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一个动作。

　　钟黎身上还发着热，被姜晚眉这样抱住，整个人僵得像块石头。

　　倒也、不必、如此。

　　但到底没有舍得将那小公主推开。

　　姜晚眉实在是心疼钟黎，她虽自小没有父母养育，但外祖父却也是将她捧在手心里一路长大。
　　纵使后来得知生母死因有异，也不过是想要讨个公道回来，不论是对那含冤而死的生母，还是对那高高在上的亲爹，她都没有多少眷恋。

　　是以姜晚眉更加心疼钟黎。

　　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比曾经拥有过、而后又乍然失去更加令人惋惜。

　　姜晚眉忍住眼泪问钟黎：“后来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因为母亲过世了吗？”

　　她管钟夫人只叫婆母，管钟黎的母亲却也叫了母亲。

　　钟黎精神不好，没听出姜晚眉话里的这一层含义，只点了点头称是。
　　“母亲过世以后，父亲很快续弦，迎娶了林氏过门。”

　　林氏便是如今的钟夫人。

　　“她是皇后的亲妹妹，景顺伯府出来的名门贵女，父亲怕惹火上身，要我务必对这位继母事事尊敬。”
　　“可我那时尚且年少，正是贪玩的时候，既不肯叫管林氏叫母亲，还指责父亲喜新忘旧。”

　　钟黎说着又是一声苦笑，似乎所说之事令他始终难以释怀，“父亲罚我掌嘴，又跪了三天祠堂。”

　　再说下去就都是钟兆盛的不是了，眼下跪在灵堂里，又守着钟兆盛的棺椁，姜晚眉索性换了一个话题：
　　“那你兄长又是何时与你生分的？”

　　“他……”钟黎摇头叹了声，语气有些感慨：“许就是父亲娶了林氏之后。”

　　“林氏过门以后一直无所出。”说到这种事，钟黎有些介怀地顿了顿，又想起姜晚眉精通医术，想来没什么不能听的，于是继续道：“她担心膝下无子，便想要拉拢我，奈何我那时候对她成见颇大，本又是嫡子，她不愿在我身上浪费口舌，便与兄长日益亲密起来。”

　　“我被罚掌嘴时，兄长就在边上看着，却没有多说一句话，那时我便知道，兄长与父亲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待我。”

　　姜晚眉不动声色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时你……有多大？”

　　“记不清了。”钟黎摇头笑笑，“大约是六七岁的年纪，因我那时正换牙。”

　　被罚掌嘴的时候正换牙。

　　钟黎一番话说到最后像是松了一口气，终于将长久憋在心中以来的那些苦闷倾诉而出，他跪在父亲的灵前，脸上的神情崇敬且不舍。

　　物欲横流之中，他终究没有与泥淖混为一谈。

　　两人跪着，姜晚眉仍是一只手环钟黎的样子，她看着眼前清冷似仙的男人，忍不住将钟黎话中说起的那些事情翻来覆去地咀嚼。

　　想他年少时的畅快时光，想她母亲亡故时的孤苦无依，想他意识到兄弟阋墙时的那份无助，想他无辜受累，硬是盲了一双眼睛。

　　恨不恨，怨不怨，这些似乎都已经不该再问下去。

　　没有谁是真的宽容大度不计前嫌的，钟黎如今想要报复，应该的，若不把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拿回来才是让人瞧不起。

　　姜晚眉发觉钟黎身上又有些烫人，便又替他把了一次脉，“你又烧起来了，回去吧，过后还不知有多少麻烦事，你若垮了可不行。”

　　钟黎烧得难受，但不愿意走，他想再最后守一守父亲。

　　他们父子两人的嫌隙割裂了大半辈子，到最后也没能释怀，钟黎心里难过。

　　姜晚眉还要再劝，忽然有一个小厮跑进来，神色匆匆忙忙的，磕了个头说：“世子，公主，陛下派了太子殿下亲自来传旨，太子殿下此时已经到花厅了。”

　　姜晚眉最先拧眉：“大晚上来传旨？”

　　小厮惶然点了点头。

　　“去看看。”钟黎说着就要起身，耐不过跪了太久，身上又没有力气，最后还是被姜晚眉堪堪扶住。

　　听了那么多以前的事，姜晚眉此时对钟黎的态度已经又不知不觉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大约就是从前觉得自己与钟黎志同道合，如今却更添了一丝心疼。

　　钟黎没逞强，任由姜晚眉扶着自己到了花厅，远看确是一副夫妻相敬如宾之态。

　　姜泊珵已经在花厅里坐着喝了一盏茶，钟黎与姜晚眉来得晚，彼时钟夫人和钟元都已经到了。

　　见过礼问过安，姜泊珵才笑着将手里的那盏茶放下：“世子既来了，那便宣旨吧。”

　　跟在姜泊珵后面的是个小内侍，姜晚眉记得那是皇帝的人，看来真是皇帝让姜泊珵来宣旨的。

　　小内侍声音尖细，于是宣读起圣旨来：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润安侯钟兆盛救驾有功，今不甚遇难，朕心甚恸，特赐许润安侯依国公礼制出丧。侯爵由润安侯世子钟黎承袭，大公子钟元协助，特许钟氏一族加封荫蔽，钦此——”

　　说来不过三句话：
　　给钟兆盛死后哀荣，让钟黎承袭爵位，顺带拉了钟元一把。

　　姜晚眉隐约觉得这不像是皇帝的本意。

　　她从没有忘记过自己嫁入润安侯府的原因，那是因为皇帝忌惮润安侯府一家独大，所以才令姜晚眉嫁入润安侯府以笼络朝臣。既然忌惮，为何如今又要给钟元荫官？

　　难道是因为皇帝感念钟兆盛的救驾之功？

　　帝王心术，似乎不至于如此。

　　不等姜晚眉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旁的钟黎就已经冷清清地开了口：“父亲不在了，我自会料理好侯府的大小事宜，不需兄长操心。”

　　……钟黎已经不打算和解，如今钟兆盛已经故去，也没有了再与钟元维持表面和气的必要，这句话一出口，就算是与钟元彻底撕破脸皮了。

　　钟元与钟夫人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钟黎，你这是什么意思？”钟元气急败坏地问出声：“你真当父亲不在了，润安侯府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钟黎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那份恭顺，冷哼一声又道：“父亲临终前将侯府交付给我，我自当尽心竭力。”

　　钟元于今日这场争论中原本是不占优势的，他毕竟是庶子，这是就算平日在钟兆盛面前再怎么得脸也变更不了的事实，可偏偏他却动了这样的念头。

　　想当世子，想袭爵，想要将钟黎碾在脚下。

　　今日这道圣旨来得蹊跷，依着大承国的规矩，加封一类的旨意大都是早晨过了早朝立刻下发，此时已经是夤夜，就算皇帝再怎么感念钟兆盛的救命之恩，也不至于赶在这个时辰让太子来宣旨。

　　倒不是说那圣旨是假的，只是……

　　僵持之中，姜晚眉忽然出声笑了笑，一双杏眸渡上冷意，直视着姜泊珵说：“这圣旨是大皇兄连夜向父皇求来的吧？”

　　姜泊珵眯着眼看过来，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内侍却率先漏了怯，一个哆嗦，手里捧着的圣旨险些掉到地上。

　　看这架势便知道是被姜晚眉说对了。

　　早些时候钟黎就与姜晚眉说过，姜泊珵与钟元串通一气，一个想要在自己日后登基时寻求润安侯府的助力，一个想要借助东宫的力量为自己谋求袭爵的资格，说他们一句沆瀣一气都不为过，钟黎那双眼睛可不就是因为他们互相勾结才瞎的吗？

　　姜晚眉道：“大皇兄为了给兄长谋求这么一个荫官，连夜说动父皇下了这样一道旨意，究竟是想要打世子的脸还是想要打侯爷的脸？”

　　姜泊珵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钟元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厉声呵斥道：“九公主这是什么道理，陛下和太子是念在钟黎眼盲，遇事不好处置的份儿上才下了这道恩旨，怎么就成了你说的这般？”

　　姜晚眉平生最看不惯颠倒是非黑白的人，闻言挑眉又问：“兄长什么心思，难道还要我点到明面上吗，钟黎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你难道不清楚？”

　　钟黎：我又烧起来了，不是我又骚起来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