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由衷》房明津

1、捡到一个精分

　　这是普通的一天，B市的早春仍旧逃不开那股子干燥寒冷的劲头，路上行人依旧一个赛一个地裹得厚厚的，上班的上学的赶公交车的一个个行色匆匆，没有人在意路边站着的左手拎麻袋右手握饮料瓶的常安，他穿着他那件已经穿了一整个冬天的破皮袄，冻得泛红的面孔隐了一半在竖起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很大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满是惊恐地望着蓝色的垃圾房，因为在他的视线中，这个充斥着各种垃圾和刺鼻气味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紧紧蜷缩着的人。
　　此人额头带血，满身脏污，形容狼狈得连流浪汉都忍不住露出鄙夷神色，常安以为自己遇到了案发现场的被害人。
　　他捏紧手里的饮料瓶，猛地往路对面跑过去。
　　刹车声刺耳尖叫，小破车驾驶座窗口探出一个剃着短寸肉乎乎的脑袋，司机大哥本来一脸愤怒准备开口大骂人不看路，却见常安瘦瘦小小一脸惊慌地像要哭出来地样子，骂人的话忍了忍咽回去，他可不跟小毛孩子一般计较，只一脚油门踩出去，准备远离是非之地。
　　常安伸手拦了一下。
　　没碰到车，胖司机踩油门的速度很快，常安被喷了一脸尾气，被呛得低下头咳嗽起来。
　　但是司机大哥生气了，他本来脾气就不怎么样，一大清早得早起就够让人烦心的了，还碰到个小崽子来触霉头，他决定给这个崽子一点教训。
　　但是没想到那崽子一见他下车，眼睛居然亮了一下，司机大哥脚下一顿，突然有种惹上麻烦的预感。
　　后来他一路骂骂咧咧地把垃圾房里的男人给搬了出来，骂骂咧咧地将人扔到自己车上，骂骂咧咧地开车到了诊所，骂骂咧咧地交了医药费。
　　面对着对他千恩万谢的常安，司机师傅忍不住扭过头去，他已经骂不动了。
　　常安把他写的电话纸条小心放在口袋里，双手一阵比划，告诉他会还钱给他。
　　司机大哥内心忍不住一句“卧槽”，忍不住又要开骂，你他妈浑身上下凑不出一张红票子，等你还钱我怕不是得向天再借五百年——他瞥一眼躺在这家小诊所唯一一张病床上的男人，长得倒是挺不错，哪怕脑袋上缠着一圈马桶圈似的纱布，但不管是脸蛋还是身材看起来依旧杀伤力十足，所以这就是面前这小哑巴非得要救人的原因？
　　司机大哥不由地感慨世风日下，有颜便是爹，他摸一把自己毛剌剌的肉脑袋，隐下对小哑巴的担忧，倚天屠龙记里殷素素对张无忌怎么说的来着？“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会骗人”，换言之，男人也一样，这小哑巴要是真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怕是最后免不了要被伤了心。
　　他摇头又叹气，常安以为他是担心钱的问题，连忙再三保证自己不是骗子。
　　常安是个穷人。非常穷。
　　他是被捡垃圾的常老头收养的孩子，常老头活着的时候，带着小常安一起走街窜巷捡垃圾，常老头死了，常安就一个人捡垃圾。
　　他没上过学，也不认识字，觉得最好吃的饭是麻辣烫和烤鸡，一件衣服能从旧的一直穿到破得不能再破。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城中村里来了领导，村委会的人前一天晚上就来找过常老头，送米送油又送衣裳，临了还给了一个袋装的烤鸡，告诉常老头说第二天领导来看的时候就把烤鸡摆上桌。
　　常安隔着包装袋都能闻到香味。
　　那天晚上他睡梦里全是那种香味。
　　他盼望着他们说的“领导”的到来，但是第二天中午过去了，晚上也过去了，常安馋得快要哭出来，常老头只好哄着他，让他忍一忍，说不定再等一天人就来了。
　　但是又等了一天，人还是没有来。
　　已经拆了包装盛在盘子里里的烤鸡，香味却变了，变得出现了馊味。
　　天气太热了。
　　但是人不来，他们就不敢吃，眼睁睁地看着香气扑鼻的鸡肉逐渐变成垃圾堆里腐化掉的烂肉，终于不知道在等了几天后，常老头将肉丢掉了。
　　常老头说不能吃了，吃了会闹肚子，闹肚子就得看医生，看医生得要钱。
　　他们没钱。
　　年纪还小的常安终于大哭起来。
　　很久之后常老头要死了，他弥留之际念叨着的，一直是“早知道不把包装拆那么早就好了，那样安安就可以吃到烤鸡了。”
　　常安那时已经懂事，明白那盘馊掉又被扔掉的烤鸡已经成为了常老头的心结，这心结来源于对他的亏欠和不舍，更深的是来源于贫穷。
　　但是现在诊所的医生让他给躺在唯一病床上的那位买点营养品，于是常安捏着几张票子，整颗心都在挣扎。
　　这个人被医生一番救治挂了水后，很快就醒了过来，但是一醒来就发了很大的火，还把床头上放着的花痴他的护士小姐送给他的苹果抓起一个扔了出去。
　　小诊所兵荒马乱，原本花痴的护士小姐惊愕得面如土色。
　　常安一直躲得比较远，他直觉如果告诉这人他救了他，那么床头上另一个苹果会直接砸在他脸上。
　　想到这他觉得鼻子疼，跟以前被人揍了一样疼得想掉泪。
　　更不想管这人了。
　　但他最后还是出现在了小诊所旁边的小超市里。
　　小超市有七八排货架，他跟人比划了半天，终于买了一盒蛋白粉，传说中的营养品。
　　回去后发现病床前已经拉上了帘子，隐约可见一个半躺的人影。
　　可能是小诊所的医生护士终于出手了，好歹用一层帘子将人给隔开，反正他的腿坏了，也不能跳出来。
　　常安犹豫要不要上前去，里面的人已经说话了：“他们说是你把我送到医院来的？”
　　常安再度犹豫起来，他是真的怕挨打。
　　没人回答他，那人干脆一把撩起了帘子，眼睛直直地看过来。
　　常安被吓得后退几步，下意识想要抬手护住头。
　　却见病床上的男人脸上一番挣扎神色，半晌艰难吐出两个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