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生》也逢春

4、旧疾

　　晨曦顺着临窗的绿植一路上行，豪华单间一扫昨夜的阴霾，夫妻俩坐在离床不远的小餐桌上，正吃着家里送来的午饭，餐桌一角还有罐密封的精致保温桶，那是老太太起了大早亲自盯着厨房熬出来的浓鸡汤。

　　可床上的人像是有多缺觉似的，怎么睡也不醒，甚至根本没什么动静。
　　“一会儿再叫医生过来看看。”

　　孟燕飞看着一桌子的小菜愁上心头，她并没有什么胃口，放下筷子又去了床边。
　　“松儿啊，醒来啦？太阳都照屁股啦，再睡要变小懒虫了哦！”

　　床上的人还是没回应。

　　孟燕飞心里一紧，别过眼去抓霍松节露在被子外的小手，昨天扎针的时候，孩子的血管太细，来的经验丰富的护士长也没能一针见血，消瘦的手背上还留着注射后的乌青。

　　霍昌海没吭声，但孟燕飞离了餐桌，他也渐渐慢下速度，最后索性扔了碗筷，出门去找医生。

　　“他这些伤是几岁留下的？”
　　霍昌海戾气绕身，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声质问，好像对面就是害他儿子昏迷不醒的罪魁祸首。院长不敢耽误，推正镜架郑重其事，“小少爷身上大多是鞭打留下的疤痕，孩子小，即便营养不良，快速的生长发育也会影响判断，应该是有几年了。”

　　“应该？”
　　霍昌海气不打一处，逼近一步继续问道：“肠胃不好，我姑且理解为他长期挨饿受冻，有上顿没下顿。那么心脏呢，之前年年体检单上，可没人告诉我孩子心脏有问题！”

　　他带着一半悔恨，一半懊恼，还有夹缝中的一丝心疼，粗壮的指节重重就往桌上敲去。

　　“霍先生，您别着急，小少爷现在还在长身体，旁的问题无非在于今后的调养细致与否。至于心脏，我们在X光片中发现以左心室为主的心影扩大，还有心包积液所呈现的烧瓶样改变，刚刚的心内膜心肌活检中也检测到病毒蛋白抗体，目前可以基本确诊为慢性心肌炎。这类疾病大多受感染所致，此外患者自身的免疫因素与不合理用药等也会导致此类病症。万幸小少爷目前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心脏功能不全，所以后期我们会给予抗炎强心及营养心肌等一系列的治疗方案，您不必过于担心。只是目前无法确定时间成因，还是需要等小少爷醒过来再问——”
　　“你倒是让他醒过来啊！？”

　　这一声太响，缩在最角落的植物都好似受到了余波震动。即便在自家医院，霍昌海今天也算是难得失了大分寸。他掏出手帕不耐烦地抹去骨节上的灰痕，正打算说什么，就见护士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院长，小少爷醒了！”

　　病房里，孟燕飞见儿子还是没有丝毫醒来的征兆，红着眼去打了块热毛巾，卫生间里潺潺的水声传来，床上的人指尖微动，就这么醒了。

　　霍松节并不太记得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浑身疲累不堪，白茫茫的周遭乍一进眼还有些不适，他心道自己这是睡蒙了，竟不像在家里的卧室。接着他努力攒动力气，想松动筋骨的瞬间，贯穿鼻腔的胃管传来微微刺痛，接着一阵更剧烈的疼痛从胃部席卷而来。
　　“呃！——”

　　水声戛然而止，孟燕飞举着湿润的双手冲了出来，“松儿！”
　　她也来不及回头绞什么帕子，胡乱在裤腰上抹了抹，边疾步走近床头，捧起儿子虚弱的手掌。
　　“太好了，吓死妈妈了！”

　　霍松节还没搞清楚情况，只见到妈妈止不住地往外掉眼泪。
　　自己这是要死了？

　　从回家到醒来，这是妈妈情感外露最浓烈的时刻，霍松节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妈妈，你怎么哭了？”病床另一边的手缓缓抬起，他想擦掉那些并不美丽的眼泪，但这一牵动又让霍松节缓了好一阵儿。

　　“快别动，你胃出血插着管子呢，我们安心躺着好吗？妈妈只是喜极而泣。”
　　“妈妈不要担心。”
　　听到妈妈这么说，霍松节立刻就禁锢住自己，安安静静由着她摸自己的脸颊。
　　“妈妈，不担心。”

　　“嗯，嗯！妈妈不担心。”
　　孟飞燕看着床上小小的一只，想起了久远的从前：霍松节小时候就特别乖，两三岁的男孩本是最不可理喻的年纪，他却安安静静的，从不打扰忙碌的自己。这一点跟后来的霍川穹就极为不同，大儿子虽不见得在父母烦心的时候闹腾，却很会适时地撒娇，粘得父母爱不释手。

　　正是温存的一刻，门口声势浩大的脚步就闯了进来。霍昌海守了一整夜直至午后，临去问医生的间隙，儿子偏醒了，隐隐的失落被溢于言表的喜悦冲刷，变得微不足道。
　　“醒了？快让医生看看！”

　　院长带着人前前后后仔细查看，久到霍松节刚清醒的精神又开始见短。
　　“小少爷，您还记得第一次心脏不舒服的时候吗，比如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头发花白的老院长弯着腰，和蔼可亲的对着霍松节问道。霍松节心里有些诧异，他其实并不觉得心脏有多难受，大多时候他更害怕面对饥饿与毒打。死的威胁比之生的煎熬，在霍松节饥肠辘辘，看不见一丝希望的瞬间，他甚至宁愿选择前者。

　　“不太记得了。”
　　“或者，您可以大概说个数字，比如一年前，两年前，还是——”老院长的耐心跟他满头的银丝一般多，可霍松节实在不记得在那诸多的威胁之中，某个微不足道的第一次。不过，要论印象深刻的话——

　　“也许是逃出来的时候？那个村子太过偏僻，我虽然逃了出来，但是怕再被抓回去，一路上都刻意绕过村民走。白天，晚上，不记得跑了多久，我实在太饿太渴，最后昏倒在某片山林。”他万分幸运地逃离了那片魔爪，只是噩梦会如影随形，相伴他今后的一生。他尽力清晰地描述当时的情境，被子下的一只手却紧紧攥起，“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是有过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正巧一对外出采风的父子救了我，他们喂我水和干粮，又过了很久我才慢慢恢复正常。”

　　“是那位送你到警察局的先生吗？”
　　霍昌海还记得，自己去警察局接儿子时见到的中年男子。那人衣着精致，看起来很有涵养。
　　“不是，那对父子起初是要带我去警察局，不过我在路上也不敢多透露什么。临到警察局的时候，他们突然有事要去隔壁县城，才拜托一位朋友过来陪我报案。”

　　霍昌海手机里还存着那个中年男子的联系方式，虽然那人婉拒报酬，但架不过霍昌海不愿欠人情，于是强留了一个号码，以图有朝一日涌泉相报。
　　如今，霍昌海联想起那串数字，心里起了新的想法。
　　“你记得那个村子吗？”

　　霍昌海眼底无波，像只是在问昨天吃了什么。霍松节顺着模糊的记忆思索，病房宽敞，即使那么多人挤在里面，也并不显得拥挤，但大家都有意无意地放轻呼吸，彼此听不见细微的声响。就在霍昌海即将准备放弃的前一刻，床上的人磕绊地拼凑起零碎的记忆，“降村。”

　　“降落的降？”
　　“我只听过当地人这么称呼，后来那个救了我的叔叔和哥哥带着我下山进了凤翔镇，我们在那儿歇了一晚才去的县城警察局。”

　　霍松节那时刚刚逃脱，戒心太重，不肯吃父子俩给的东西，怕又混着什么安眠药，要迷昏了自己再倒腾出手。可大概是小霍松节看起来实在没个人样，连跟着父亲采风的小男孩都看不下去，拿过食物来逗他，一边逗他一边吃，吃得只剩一小捏，才终于击溃了小霍松节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倔强。

　　说到这里，霍松节自己也没发现嘴角有所勾动，“下山的路上那个哥哥说我们一路向南可以到达凤翔镇，那儿有去县城的大巴车。”

　　“凤翔镇。”霍昌海在心里默念这这个名字，他停下问询，“院长，还有什么需要问孩子的？”

　　院长摇摇头，无论什么诱因，都已经导致慢性心肌炎的结果。何况七年时间太长，即便霍昌海强迫儿子事无巨细地描述，也不见得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真能回忆起什么有效信息。
　　“具体我们在会诊后，形成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再给您过目。”
　　“嗯，去吧。”

　　又安分地躺了一周，霍松节终于被接回了家。老太太的身体并不硬朗，没办法总往医院跑，只能天天在家里念叨小孙子什么时候才能出院，饶是老管家霍启都有些耐不住起茧子。
　　“小少爷，您总算出院了，可把我们老夫人担心坏了！”

　　孱弱的年纪病了一场到底元气大伤，霍松节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霍川穹眼尖，不动声色地过来牵起弟弟的手。
　　“累了吧，哥哥带你上楼休息，晚饭来叫你。”
　　经过上周的事件，霍松节心底有些害怕这个阴晴不定的哥哥，似乎在众人面前，这个哥哥对自己能好上了天，可左右无人时，又变了大样。

　　实在不行，要不以后躲着点儿哥哥吧。

　　他在心底盘算着，没发觉哥哥已经领他进门，开始解他的上衣扣子。回神过来的霍松节猛一把按住自己的扣子倒退几步，“哥哥，我——我自己来。”

　　惊慌的模样映进霍川穹的眼里，他开始明白那晚祖母的言下之意。弟弟离开温暖的家庭太久，这里的一切本就是属于他的，而他却一直在为自己的那段空白而小心翼翼。鞭子留下的疤痕随着生长发育或许可以完全消退，但曾经的苦难泯灭不去，霍川穹心下一痛，他竟然会以为这孩子在耍什么花招。

　　自己竟然是这样以己度人的。

　　“对不起——哥哥跟你道歉，不要害怕哥哥好吗？从今以后，哥哥保护你。”
　　上衣的扣子犹犹豫豫解到最后一颗，霍松节低着头抖了一下手，他突然很想哭。

　　被养父毒打的时候，在冰天雪地里干活的时候，忍饥挨饿的时候，他无数次幻想爸爸妈妈从天而降，可以将他护在怀里。
　　再次回到家，竟然是哥哥先说要对自己好，说要保护自己。
　　他就着敞开的上衣，把半蹲的哥哥完全搂进怀里。
　　“谢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