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生》也逢春

2、哥哥

　　“要说吃饱了。” 霍家百年名门，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祖母虽然心疼受苦的孙子，但也不妨碍她规训后辈。霍昌海捏着筷子，正襟危坐在祖母边侧的太师椅上，准备把一块豆腐送进嘴里。老太太说的他只从旁静听，并不斜视。

　　霍松节心脏甫一颤抖，顺势牵动了肠胃，他不敢耽搁，忍着刚扬起的一阵疼痛重新开口，“对不起，祖母，父亲，母亲，哥哥，我吃饱了。”
　　“行了，吃饱了就上楼休息吧，老霍，带孩子去自己房间看看，有缺漏的记下让吴妈补上。”
　　“是——”

　　霍松节上去没五分钟，霍川穹也吃好了，“穹儿，今天胃口不好吗？”
　　孟燕飞平时给儿子再添满一碗饭都能轻松吃下，今天却只浅浅一碗就饱了，桌上的菜也不见多动。
　　“我下午吃了些糕点，现下有些吃不动了，以后会注意的。”
　　“那就好，吃饱了也上楼休息吧。”
　　“好的，奶奶，爸妈，我先上楼了。”

　　“嗯，好。”霍昌海暂时觉得，还是对着养儿子更亲近些。

　　晚上十点不到，楼下还是灯火通明，老太太今晚高兴，多喝了一杯酒酿，九点就回楼上歇着了，两层通高的空间里，楼下的两个大人也放轻了声音，怕吵着楼上的儿子。见霍叔从小儿子的房间里出来，孟燕飞放下果叉，起身轻轻问，“睡了？”

　　“是的夫人，小少爷洗漱完躺下了。”
　　孟燕飞忍不住多问一句，“他有说什么吗，之前准备的东西够不够？”
　　“没有，小少爷进了房间只说好，没有余的要求。”
　　这话听得霍昌海倒有些不自在了，进门的时候还在嫌弃自己儿子，但这半天时间也能咂摸出个味儿，霍松节这孩子孺子可教，他心感欣慰，嘴上仍是淡淡的，“嗯，下去吧。”

　　“你就嘴硬吧！”孟燕飞保养得当的指尖撵了撵霍昌海，霍昌海肚子里那几根蛔虫她了如指掌，知道老头子这是接受了亲儿子，她凑近亲了亲霍昌海脸颊，“咱们也上楼吧。”

　　深夜，除了二楼的两个房间，万籁都沉入甜甜的梦乡。方才的一幕幕在霍川穹脑海里循环回放着，他心里的疼惜不假，母亲的抚慰不假，还有爱重自己的父亲祖母。可这所有的好还是抵不住他最深角落里的一点萌芽。他徒劳地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努力不去想这些。

　　另一间房里，霍松节没心力胡思乱想，只攒着劲儿抵挡来自腹部的阵阵疼痛，刚刚霍叔在房里对自己嘘寒问暖个没完，他差一点就要露馅儿。今天是自己回家的第一天，他不想管那些喜悦背后的真真假假，只不能破坏这份以命相搏换来的美好。

　　他在心里盘算着，几年前刚进山的时候水土不服，也生过病，之后断断续续的肠胃抽疼虽然没有今天这般严重，好歹还在忍受的范围，他想到这里，抬手抹了把脸上又一层的冷汗，捂着被子蜷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拼命催眠自己。

　　漫漫长夜，霍松节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过去的，早上起来的时候肚子果真只剩下一些隐隐的不适，他眯起眼睛仔细瞧床头柜上的木质闹钟，七点了——应该要起床了。

　　“小少爷起来啦？”
　　霍叔端着一盘油条正从厨房过来，就见霍松节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扶着扶手走下楼。
　　“小少爷不舒服？”
　　霍叔年纪不小了，离得远还看不清，走近一看，霍松节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瞧着没半点精神。他正准备搭手探一探霍松节的额头，就被掌下的孩子躲开了。
　　“没事儿霍叔，我没事儿，早上起来就这样。”

　　“每天都是？”霍叔心里一紧，半大的孩子想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他依稀记起昨天洗澡时见到的那些伤痕，“小少爷，晚上老爷夫人回来，还得请他们抽空带您做个体检。”

　　即便旧伤痊愈，内里也极大可能有亏损，最少也是营养不良。霍叔皱起眉，低头看手上端着的油条，“小少爷，我去备些清淡的早餐过来，您先上座稍等。”

　　“谢谢霍叔。”
　　霍松节含着身子，之前他嘴里含着又冷又硬的窝窝头，总会想起从前在家吃的东西，那些金黄酥脆的油条好像飘在油海里向自己招手，阵阵香气从虚无的远方无可抵抗地钻进霍松节的鼻子。他其实还挺想重新回味油条的酥脆，不过霍叔说得在理，吃坏肚子又是一件麻烦事。

　　临坐上椅子的时候不知道牵动了哪根筋骨，胃里突然针刺般抽搐一下，霍松节一时没忍住，呻吟着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磕着哪儿了？”
　　今天是周末，霍川穹早起看了会儿英文财报，正下楼吃饭，就看见霍松节小小的一个人窝在椅子里不知在做什么。他心里疑惑，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
　　“哥哥，我没事。”
　　霍松节看见哥哥来了，什么没敢说，立即强撑起精神问好。

　　“哥哥早安，哥哥也下来吃早饭吗？”
　　眼前的弟弟一脸惨白的模样，霍川穹突然想知道，这对单纯的眉眼有没有藏着半分算计。

　　“不舒服？”
　　“没有没有，大概是没吃早饭，有点饿了。”
　　“饿？”霍川穹倒是没见过，还有人能饿出冷汗的。他心下被吊起了胃口，且顺他的意敷衍过去，再看这小崽子打的什么古怪。

　　“我去厨房催，你等等。”
　　“哥哥不用！霍叔刚去了，我没有那么饿。”不过一顿早餐，这么多人为自己忙前忙后，霍松节有些受宠若惊，急忙拦住要起身的霍川穹。

　　“这样啊。”霍川穹记得周末爸爸妈妈也总是忙得没影儿，边看小崽子脸上的细汗开始凝成一滴滴的汗珠，他定定坐回椅子，“弟弟，小孩子不可以说谎哦。”

　　这么一句其实并没什么，从前养父对自己说话的口吻与之相比更是天差地别。不过他刚回家，面对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都有些胆怯，他并不清楚自己刚刚哪里做得不对，只单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从昨天到现在，这一切都好像梦一般把自己围了个懵懵懂懂，他很怕自己一步踏错，就回到了从前肮脏阴冷的地狱，要继续无休止地忍受恶鬼的折磨。

　　“哥哥，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扮猪吃老虎——
　　霍川穹从小在尔虞我诈的人堆里长大，见过各色入流的不入流的手段，一见这孩子心虚的模样，他更加确信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猜想，他别是想借着自己的弱小博取父母的怜爱。十二岁的孩子历尽艰辛回了家，却发现独宠被瓜分，继而想出这种幼稚的办法。

　　合情合理。

　　霍川穹了然，对弟弟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弟弟啊，小孩子要真诚哦，爱耍心机可不是什么好出路。”

　　话音刚落霍松节浑身起了一阵战栗，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质问，只是小声不断重复，“哥哥，我没有骗你，哪里做错了我可以改。”

　　霍松节有些委屈，说着说着嗓音也不由带了些哽咽，正巧霍叔端着盘早饭进了餐厅，“大少爷来了，那我再去拿一份过来。”
　　说完他就见到小少爷粉红的眼眶，霍叔虽然是家里的老人，但也不能在少爷之间横加干涉，只把餐盘递到霍松节面前，“小少爷，您的早点来了，趁热吃，肠胃能好受些。”

　　见着霍叔，小少爷如脱虎口，赶紧低头大口地吃了起来，也不管脆弱的肠胃能不能接受这些滚烫的食物。
　　“小少爷，慢些，不着急。”
　　霍川穹心道，管家年纪大了重情，果然容易被这些小伎俩蒙混过去。他坐回椅子，既然小崽子要演戏，他怎么能不奉陪到底，定要他登高跌重才算完。

　　一顿早餐吃得慌慌张张，霍松节回了房闷闷地蹲坐在床前的地毯上，他不明白昨天还不嫌弃他脏污，抱着他打转的哥哥，今天就变了个模样，问哥哥自己哪儿做错了，他只笑笑，也不作答。思绪游走，他想起在山里的那段日子，想起那些不堪入耳，说出口的虽然难听，但说话的人却是简简单单。

　　真是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愁。

　　“嘶——”
　　刚一心急，霍松节吃得太猛，肠胃又开始翻江倒海，他一忍再忍，还是跌撞着冲进卫生间把胃里的早饭全吐了出来。

　　卫生间并不大，对十几岁的孩子而言却足够了，他撑着手趴在盥洗台，四肢因为剧烈的反呕而发麻颤抖。他咬牙冲了把冷水，慢慢拖着步子想回床上躺着。

　　门口传来了动静。

　　霍松节抬手搓搓脸，深吸一口气，惨白的脸蛋回了几分血色，再起身去开门。

　　“哥——哥哥？”
　　哥哥今天真的好奇怪，缠着自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他不由向门内缩了缩。可放进霍川穹的眼里，更像是做贼心虚。

　　“弟弟，怎么见了哥哥还害怕呢？”他抬脚抵住门框，俯身靠近小崽子，“哥哥吃太饱了，想弟弟陪哥哥下楼去花园散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