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生》也逢春

1、归家

　　气派的暗金镂花大门打开，内部的景象让门口这个格格不入的小不点一时眯不开眼。
　　十二岁的霍松节身上满是翻滚过后细密的尘土，瘦弱泛黑的小手被霍启虚虚牵着，正踏进门去。
　　“小少爷，怎么不进去？”

　　七年过去，梦境里的富丽堂皇渐渐失了色，在记忆即将远去之际，他竟然又回到了眼前这个家。他有些不敢相信，怕多走一步，日思夜想的美好又要烟消云散。甫一低头，脚上那双缀着许多泥点的破布鞋就扎进眼里。

　　“我——我怕弄脏这么好的地板。”

　　“是玻化砖，意大利的玻化砖。”霍昌海拄着紫檀龙纹拐杖踏进大门，听得霍松节细弱蚊蝇的低语，还用错了词，心里乍起一阵躁郁。身边挽着手的孟燕飞知道老头又要来气，赶紧轻扯了扯霍昌海的衣袖，平息他无声的怒火。霍昌海瞥了瞥夫人，叹下一口长气。

　　“穹儿——”
　　两层通高的玄关连着客厅，孟燕飞这一声不大不小，正传进二楼房间里学习的霍川穹耳朵。

　　“妈妈！”一声沉闷的椅子拖动声后，房间门被陡然打开，吓得霍松节紧了紧霍叔那头的手。霍叔温暖的大手安抚地回握住幼小不安的心绪。接着二楼传来奔腾的脚步，霍川穹从旋转楼梯上打了个弯，一个陌生的小崽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眼帘，原本上扬的嘴角险些没挂住。

　　“爸，妈，这是谁呀？”
　　霍川穹这一声爸妈喊得落重，他今年十七了，并非口中父母亲出，他只是亲生父母过继给堂伯的养子。十岁那年，懵懂的霍川穹也像今天这个小崽子一样，被管家牵着进了这个家。
　　霍川穹放慢脚步，不动声色地打量门口这个不起眼的小崽子，突然小跑过来，摸摸他的头，“这是哪儿来的孩子呀？”

　　“这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松儿。”孟燕飞眉间微皱，抬手轻抚眼前养了快七年的孩子。霍川穹的肩胛起了一瞬间的僵硬，但他掩饰得极好。

　　“真的吗！？弟弟找回来了！真好！回来了就好！”
　　他像看不见霍松节身上那些脏灰似的，上前就把小崽子抱了个满怀。霍松节全身的弦紧绷着，他不敢出气，也不敢回抱，就这么讷讷瞧着方才相认的哥哥。

　　——这个哥哥像是很开心他的到来。
　　霍松节小小放肆地暗自想着，紧张的神经也被那抹欢迎的笑意所松缓。

　　“这都还没收拾过呢！在外面儿也不知道沾了什么这么脏，叫吴妈先带下去洗洗，一会儿再领着见老太太！”
　　拄着拐杖的男人一开口就是满屋子的严肃，霍松节刚卸下的一丝紧张马上成倍地爬上头皮，他慌忙顺着哥哥松开的手下了地，转着闪烁的大眼睛去寻那个带他洗澡的吴妈。

　　“还让吴妈洗？你糊涂了，儿子都十二岁了，还是劳烦霍叔带着洗吧。”
　　孟燕飞轻柔地拜托这个已经染了一丝白发的老管家，霍松节缩在霍叔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个泛着柔光的妈妈，突然好希望妈妈现在也这么温柔地对他说——
　　“去洗吧，松儿。”

　　“走吧，小少爷？”
　　眼前泛着柔光的妈妈和宽厚和蔼的霍叔融为一体，霍松节一个激灵，赶紧点头跟着管家进了一楼就近的客卫。

　　霍昌海眼见着新儿子的身影，看起来并不聪明且一脸的畏畏缩缩，没来由的躁郁又攻上心头，他粗鲁地把拐杖扔给闻声而来的吴妈，径自上了书房。

　　“妈妈，爸爸怎么不高兴呢？”霍川穹心里的窃喜上了天，脸上却挂着十分忧愁的模样。孟燕飞怜爱地摸了摸大儿子的脸，
　　“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穹儿，在爸爸妈妈心里，你和弟弟永远是一样重要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霍川穹的耳朵红了红，隐隐的感动混着一丝被看穿的愧疚，他认真地看向妈妈，“我知道，爸妈一直都很爱我，我不会跟自己弟弟抢东西！”
　　“真是妈妈的好儿子！”霍川穹成绩拔尖，为人处世又分寸得当，孟燕飞略踮起脚跟，抱了抱这个早已高过自己一头的大儿子。

　　“当着孩子的面儿你发什么脾气！？”
　　进了书房，霍昌海正背对孟燕飞的方向，一缕青烟缓缓升起，又飘向华灯初上的窗外。
　　听见夫人的责备，霍昌海也心知没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发起牢骚。
　　“你说早几年找回来也就算了，穷山恶水的鬼地方呆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
　　“霍昌海！”

　　门外的脚步一顿。

　　“我告诉你，再不争气那都是我孟燕飞的儿子，你不就是要找个继承人，孩子现在才几岁，多花点儿心思栽培不就得了？你养得出穹儿，就教不了你亲生的儿子？再者，大哥都把儿子过继给了你，户口簿上白纸黑字，四舍五入穹儿也叫了我十年的妈，难不成还能再要回去？”

　　孟燕飞清楚自家老头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霍家要的是光耀门楣，看见儿子那样没存半点不想接回家的心思决计不可能。但那毕竟是孟燕飞怀胎十月掉下来的骨肉，路遇对面不相识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你不好意思跟大哥说，我去。大哥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就算咱们是找回了自己儿子，那穹儿也喊了我快十年的妈了，这些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继承人的问题，而是你的态度，孩子大了，不要让他猜我们这些长辈的心思！”

　　霍昌海猛地回头，越过夫人的眼神伸向门外。
　　“我知道了。”

　　霍昌海在外面横行霸道，独独怕了自己年轻的夫人，如果霍昌海的耳朵长在头顶，此时怕已经耷拉到了地上。孟燕飞看着在自己面前没半点儿出息的老公，笑着走近搭上他的肩，“我们慢慢来，平等对待两个孩子，松儿身上流着我们俩的血，我相信他差不到哪儿去。”
　　两人的手慢慢握紧，霍昌海沉吟片刻，“下楼吃饭吧，去看看儿子拾掇好了没。”

　　夫妻俩习惯在书房会客议事，书房的隔音也相对要好一些，开了门孟燕飞先瞧了眼走廊那头第二间房门，回过眼神往楼下走去，却见霍川穹已经在楼下客厅陪着奶奶了。

　　“哟，妈您已经下来了？”孟燕飞看老太太已经端坐在楼下，扯一把后面的霍昌海就往楼下赶，俩人原本等着收拾妥当再带儿子上楼见祖母。倒是祖母迫不及待，已经在楼下守着了。

　　“好容易找回来的孙子我能不骄不躁地等在楼上？”老太太光洁银亮的头发一丝不苟，藏青色的旗袍服帖地勾勒细致的身材，坐姿松软也几乎没显出几条有损优雅的褶皱，微微沙哑的嗓音刚落地，客卫的门就开了。

　　听见动静老太太一时也顾不得仪态，起身径直去向客卫门口，身边年轻体健的霍川穹一时竟有些没跟上。众人走近一看，原来的黝黑褪去了尘世的不堪，开始显现出命运的不凡。
　　“奶——奶奶。”

　　——
　　刚刚在浴室里，霍叔听见老太太下了楼，收敛了些许不慌不忙的速度，霍松节好容易被热水放松下来的神经又开始紧紧绷起。
　　“霍叔，怎么了？”霍松节对这个一直牵着自己手的老人格外信任，但也不敢太过放纵自己，只小心地问道。

　　“没事儿小少爷，您这是在自己家。”霍叔捞起一块大浴巾，把霍松节裹在里面，看起来像一只可爱的小松鼠，松鼠柔软的皮肤被棉棉的浴巾擦过，正舒服地眯起眼睛。霍叔看着眼前的孩子不由勾起唇角，接着说，“外面都是您的家人，他们正在等您出去。刚刚的动静是您的祖母，老太太年纪大了，咱们别让她久等，好吗？”

　　霍松节隐约记得小时候的人和事，听到年迈的祖母在外面等自己，他也着急加快了速度。他被卖给了山民作儿子，凶狠粗鄙的养父待他残忍，长身体的年纪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鞭打着去做粗活。一开始他只是抵死不从，只是渐渐地也被打怕了。他怕他没机会再回来见到亲人。但他终于回来了，霍松节不能让这来之不易的期盼落了空。

　　“小少爷，不急一时。”霍叔不过稍稍加快速度，便被心思细腻的小少年看进了心里，他有些后悔刚刚说了让孩子紧张的话。这个十二岁了还如黄豆芽般的孩子，后心隐隐约约的是洗不清的深浅鞭痕，怕是由来已久且经常添新，他心里心疼，手上更加轻柔，“小少爷，我来擦，当心弄疼自己。”

　　“没事，我们赶紧出去见奶奶吧。”懂事的孩子对自己下手却没个轻重，狠狠把扫见的水珠消灭殆尽，刚洗白的嫩肉又泛上些猩红。霍叔见劝说无果，只能帮着小少爷，尽力挡一挡稚嫩的力道。

　　“奶奶。”瘦瘦小小的霍松节实在太着急，头发吹了半拉不干，上衣角还遗漏了一节在裤子外，就跑出来给祖母看。

　　“诶诶！我的好孙子，在外面受苦了！”

　　弄丢霍松节的很长一段时间，祖母都在想象自己的孙子长成了什么样，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甚至在霍昌海准备放弃的时候先于孟燕飞站出来，给了儿子十足力气的一巴掌，这才为霍松节争取到最后一丝回家的希望。

　　她想过孙子在外面可能会过得不如意，但亲眼见到瘦弱的小身板，祖母的眼眶还是忍受不住一下就红了，佝偻着老腰紧紧抱住硌手的孩子，躲在孙子背后扯绢子抹眼泪。

　　孟燕飞看见祖孙骨肉团圆的场面也禁不住哭了，她这才想起来，找回孩子到现在，自己也没好好抱过他。本以为是脏了显得瘦弱，洗干净才发现，这孩子根本就是营养不良。
　　“松儿，以后在家多吃点儿，妈妈给你好好补补，看你这瘦的！”

　　全家从刚接回孩子的不真实感而各怀心思，到现在才真切地感受到血亲之间的心灵感应，霍昌海忍着微微发红的眼眶，“落座吃饭吧，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都别站着了！”

　　“是啊，奶奶，弟弟，咱们吃饭去！”霍川穹一手搀着奶奶，一手牵起弟弟的手，攒着大家向餐厅去。“有什么话来日方长，弟弟在长身体，饭得按时吃。”

　　“对对对，还是做哥哥的细心！”祖母重新板直起身，多年夙愿得偿，她欣慰地拍了拍霍川穹的手背，一家人第一次齐齐整整的。

　　“来弟弟，吃个大鸡腿！”
　　霍川穹抢着坐在霍松节的边上，小小的碟子快装不下他的心意，霍松节透过马上要盖过自己脑袋的小山，露出腼腆的笑脸，向哥哥道谢。
　　“谢谢哥哥。”
　　霍川穹盯着身边豆丁大的小不点，心里闪过一丝涩意，未来变数还多，走一步且看一步。

　　“穹儿，别光顾着弟弟，你也吃。”
　　孟燕飞觉得自己刚刚的一番肺腑起了作用，不过半晌，已经是兄友弟恭的美景。霍松节虽然在外流浪了七年，但打小耳濡目染的记忆仍在。安安静静的，仪态极好，孟燕飞心里喜悦，胃口也好得出奇。

　　“松儿，慢慢吃，仔细肠胃。”
　　霍松节没法儿不仔细，他的肠胃现在就开始不舒服了，七年来他只能吃些养父喝酒吃剩的残羹冷炙，渐渐地就吃不了好东西，新鲜肥嫩的鸡腿甫一进嘴，油腻就刺激了常年寒凉的肠胃，他不动声色地在嘴里多嚼了几下，紧闭的小嘴一鼓一鼓，分外努力。
　　吃到半山腰的时候，霍松节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下不来餐桌。他费力咽下最后一片菜叶，把筷子整齐地码回筷枕，恭敬地向餐桌上的人道，“祖母，父亲，母亲，哥哥，我吃好了。”

　　“要说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