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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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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烂恶臭的气味、撕心裂肺的哭嚎悲叫、密不透风的障雾……
再次睁眼时,并不刺目的光线让虞安烬不适地侧了下头,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眼前。然而阴沉的光直直穿过虚透的掌心,并未起到任何遮挡作用。
没有重量的身子悬浮在半空中,这是……魂体?
虞安烬记得很清楚,为了确保魔尊死得一干二净,他不仅用上了全部修为加上半步飞升的躯体,还用上了所有的神魂。
按道理他的神魂应该和他的躯体一块消散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不会还有残余。
直到他看见自己双手上淡淡的一层微不可闻的金光,想到昏迷前那些突然穿过意识的浓郁金线。
他突然想到生前所看古籍中的记载,这些金线——是功德金光。
他虽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但好歹活了三百多年,善事勉强做过一些。尤其他以身挡住千军万马,斩杀魔尊的最后一次。
魔修实力本偏弱,这些年来一直龟缩于魔域从未出来作妖,这任魔尊更是老实本分。然而就在仙道众人已经遗忘了魔修存在时,没想到这个魔尊竟是琢磨出了残忍血腥的傀儡术。
俗世和修真界相连,但修士鲜少招惹手无缚鸡之力的俗人。毕竟俗人有轮回,一旦沾染俗人之事,倘若杀害了一个俗人,就意味背上成千上万年生生世世的孽债。
修士想飞升,需渡雷劫,受天道评判。
孽债过多,一旦在飞升之前还不清孽债,雷劫势必九死一生。
然而这个魔尊发了疯一样,竟是前往俗世炼制了大批半死不活的俗人傀儡,随后又抓了仙门正道炼制血丹,修为攀升至渡劫巅峰。
等魔尊带着数不尽的傀儡大肆屠杀仙门正道时,已经晚了。
俗人尚吊着一口余气,就是这些比豆腐还脆弱,一碰就碎的俗人,是这场仙魔两道之争中最恐怖的杀器。
正道修士们无不畏手畏脚,谁也不敢动俗人,一旦动了就意味着沾染扯不清的孽债。那样,即便他们平息了这场大战,他们的修仙路也注定毁了。
可一旦手下留情,别的魔修当即趁虚而入,要了他们的性命。
因为俗人傀儡的存在,正道死伤惨重。就在大家悉数陷入绝境之时,虞安烬先以一剑定万民,随后在制住俗人傀儡仅有的短短几息内,找到藏在人群中的魔尊,果断地用上自己所有的一切拉着魔尊同归于尽。
魔尊一死,傀儡术不解而散。因无人驾驭,俗人们恢复神智。
俗人的孽债最是难还,而俗人的敬畏、崇拜、愿力也是最多,最难得的。
在这场争斗中,虞安烬救下的俗人何止千万?他们有妻儿、有父老、有乡亲,他们在得救后,回到俗世,为虞安烬造了神庙、铸就了金身,还在家中上了牌位日日供拜。
不仅他们这一辈,他们的下一辈,下下一辈……子子辈辈无穷尽。
数万俗人的祝愿加上拯救了仙门正道的修士,差不多整个修真界,乃至俗界全欠了虞安烬的恩情。
这些恩情,汇聚成无数功德金光悉数凝聚在已死的虞安烬身上,强行逆天改命,生生为他夺回来了这一缕残魂。
哦,还不止。
虞安烬看了眼周围熟悉的一切,看着那些灰白哀嚎的秽物于腐烂泥沼中生出、沉溺。
他记得,他那个傻愣愣的小徒弟在融合秽物后,将这里面的秽物吞食得一干二净。而现在,他所在的万骨沼还有数不尽的秽物。
不仅他得到了一线生机,连着时间也逆转到了从前,但究竟是哪个节点,虞安烬无法判断。
当下他需要确定小徒弟在不在这里面。
如果小徒弟不在,说明小徒弟还未去找岑今朝。只要蚀骨毒未被种下,双眼、口舌尚在,虞安烬有充足的把握让小徒弟完完全全远离秽物,以之后的体魄入道成神。
至于融合秽物,只能是绝路的最后一条选择。
秽物非人非妖非鬼,不属于三界之内。一旦成为了秽物,先不提势必遭到各族排挤围剿。更重要的是,小徒弟本为人。
一个人生生吞噬了因恶念、怨恨、不甘、愤恨……所有一切怨毒意念而生的东西,这些并不会湮灭,会一直跟随着他,撕扯他的神魂,折磨他的意志、无时无刻逼着他成为一个弑杀的怪物。
众人只知污秽周时安可以汲取贪婪、欲望、恶意疯狂晋升,恐惧他、嫌恶他、憎恨他,害怕又恶心地想将他杀之而后快。
却不知多少个深夜,虞安烬看见他这个小徒弟为了不让自己受体内恶念操控,无数次地自残重伤自己,五指化成利爪,深入手臂活活扯下皮肉,露出白骨,然后又变成黑雾痊愈,再次撕扯……
若能再来一次,虞安烬绝不允许小徒弟再走一样的一条路。
可若种了蚀骨毒,内腑、筋脉已毁,加上短时间内无法找到解药,虞安烬就是没死也救不了小徒弟。
那么吞食秽物将成为小徒弟唯一的活路。
双眸微敛,虞安烬抿紧唇,抬脚踩过腐泥、踏过泥沼,直往万骨沼深处走去。
不管周时安是秽物还是人,都是他的徒弟。
至于叶云霄和岑今朝……
既然重来一次,即便只剩一缕残魂,他也要亲手清理门户,除掉这两个大逆不道、欺师灭祖、残害同门的败类!
*
漆黑的万骨沼最深处,于一处腥臭的石窟内。
一具宛如干尸的枯槁身躯如晒干的虾米蜷缩在一起,手骨、脚骨打断后又歪扭地长了回来,昔日一双干净透亮的双眼用脏兮兮的灰布系着。
许些露在外面干瘪的皮肤青黑发臭,宛如一堆烂肉。身上的法衣早已认不出原样,凝固后的血腥混着腐水,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此时此刻,这样一个已经没法称之为人的怪物,不知梦见了什么,他用力抓着一片脏污的衣角,死死贴着尚在微弱跳动的心脏。泪水浸湿布条,黑水蜿蜒落下,冲出可笑而滑稽的斑驳泪痕。搅碎了舌头的嘴无声地微张着,从喉咙里滚出嘶哑无助的声音。
虞安烬寻着记忆进入石窟,找到他这个小徒弟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呼吸无端端一窒。
即便当初还是个无父无母,为了一个馊馒头被打得半死的乞儿,周时安也没有这样狼狈不堪过。之后成他了亲徒,他更是从未短待过周时安,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
他在世时,除了督促徒弟们练剑外,让他们吃吃修炼上的苦头,别人一丝一毫说不得、动不得。可现在,他这个小徒弟竟是被生生折磨成了这样。
缓步来到小徒弟身边,看见衣袖下惨不忍睹的皮肉,虞安烬眉眼一沉,蚀骨毒已到筋脉根骨。
蚀骨毒,极阴之毒。
种下的三个月之内,第一个月先腐蚀内附心脏,第二个月腐蚀根骨筋脉,第三个月腐蚀仅剩的一层皮肉。三个月一过,中了此毒的人化作一滩腐水,消失得一干二净。
还剩一个月左右。
等蚀骨毒腐蚀干净根骨筋脉,开始腐蚀皮肉,小徒弟仅剩半口气吊着时,秽物就会出现。
到底还是要走上那一条老路吗?
小徒弟在烈火中活活烧毁,炼制成丹的场景再次浮现。
虞安烬垂眼看着此时的小徒弟遍体鳞伤的身子瑟瑟发抖、看着他宛如溺水将死之人抓紧他的一片衣角、看着他哭到喉咙嘶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长眉微拧,虞安烬欲掐着个法诀用灵气盖住这副瘦骨嶙峋的身子。但这一缕微末的亡魂,别说勾连灵气,连凝实一点有个身形轮廓都尚且做不到。
三百多年,向来顺风顺水从未遇过任何挫折的虞安烬头一遭明白了什么叫力不从心。
眼瞧不知梦了什么,身子颤抖幅度越来越大,泪水更加肆意,袖角恨不得揉进骨髓里的小徒弟。无法掐出法诀的虞安烬蹲下身,虚透的手掌生疏地抚过小徒弟发顶。
他安抚不来小孩,想了半天,只能笨拙地哄道:
“乖,不哭了。”
“师尊在。”
亡魂的声音带不动半点空气,和抚过发顶的掌心一样触碰不了半根发丝。除了虞安烬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外,整个石窟内仍旧死寂空荡到恐怖。
即便知道无济于事,虞安烬还是一下又一下哄着小徒弟。没有躯体的亡魂无时无刻都宛如刀劈斧砍,像生生剥了皮肉,放在火架上炙烤。
虞安烬就在小徒弟旁边席地而坐,脊背轻靠着长满苔藓的石壁。
一边陪着小徒弟,虞安烬一边理着思绪。以小徒弟身上蚀骨毒蔓延的情势来看,他大抵也能推测出自己回到身死的第五十年左右。
这个时候,叶云霄和岑今朝两人皆为合体修为,一个正筹建仙道联盟还未成为一呼百应的仙道盟主。另一个方当上魔尊,还没重塑好他的躯体。
两个孽徒正混得风生水起,反观虞安烬自身,虽侥幸得一缕残魂苟延残喘了下来,但对于如今的两个孽徒而言,不过蚍蜉撼大树。
可虞安烬并不着急,叶云霄和岑今朝再强,也是他一手扶起来的。
他能让叶云霄这样一个人人摒弃的五灵根废物变成天才之中的佼佼者,自然能让叶云霄再当回他的废物;他能看出岑今朝最适合阵法一道,同样能看出岑今朝致命要害在哪里。
反倒是他这个小徒弟。
成为秽物后,只要周时安想,就能无时无刻无壁垒地晋升。但随之承受的痛苦也在数倍上升,上一次小徒弟是走投无路,这一次他在小徒弟身边,定不会让小徒弟重蹈覆辙。
不知何时躺着的身子缓缓停止抽动。
虞安烬本以为小徒弟彻底睡着了,收回手低眼看去,只见抓着袖角的五指扭动。先是小心翼翼塞进胸口,百般确定放好后,周时安艰难地臂肘撑着上半身,如同一只拔掉腿的丑陋蜈蚣,蠕动着往外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