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柳树》今瑟鱼

1、女主视角

　　我是安西候与太后同胞妹妹所出，自小可谓是在人手心里被捧着长大的。

　　十五岁那年，先皇后崩逝，我入宫成了继后，嫁给了我早已心悦多年陛下——师宴尽。

　　十三年里，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是爱过我的……

　　但不爱也无妨，能拥有现有的这些，已经是我莫大的幸运了，我已知足了。

　　或许，我的所有运气都用来滋润前半生了，以至于我这后半生要受尽悲苦。

　　入宫十三年来，我只诞下了两个孩子，即使是我时时刻刻都细心呵护着，也都是没活到七岁就夭折了。

　　在我的小思瑟死后的第三个月，我本就走下坡路的身子，更无药可医了。

　　太医说我身子恐再难好的利索，虽然没说后半句，但我也明白，侍寝、遇喜……于我而言是渺不可望了。

　　陛下总是宽慰我，说我会好的，孩子也会再有，但，真的还会好吗？还会有吗？

　　将近七年，我都是半梦半醒的在榻上躺过来的。

　　又是一年的腊八节了，这已是我在皇宫的第十三个冬天了，也是我做他皇后的第十三个年头了。

　　今儿个天儿好，还吹着微微风，我唤素喜让她推着我出去。

　　素喜看了看外头，说是今儿个有风，怕我一吹凉风，病的更厉害了。

　　「素喜啊，你这小丫头活的真是越发像你娘了，我还没到不禁风吹的程度呢。我就是想出去晒晒暖，你就推我出去一会儿吧。」

　　见我如此，素喜想了一阵儿，最终还是不忍心拒绝我，推着我出来了，不过她严格的规定了，只准我出来半个时辰。

　　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出来过了，刚出来时竟还觉着这光有些晃眼，伸手遮了一会儿才适应。

　　我躺在椅上，手中握着初遇那年陛下送给我的玉柳树，望着房檐上的麻雀儿，思绪不知飘去了何方。

　　「娘娘，该喝药了。」素喜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

　　我接过素喜递来的汤药，看着汤药碗里升起的一缕缕热气儿，我顿了一小会儿，最终是撑起身子，将汤药一滴不剩的倒进了身旁的树池中。

　　反正我喝了也是白白浪费了，倒不如浇给树，说不准它还能吸收些营养，往高拔拔。

　　这早已不是我第一回拿汤药浇树了，转头还碗时，
　　我见素喜一脸心疼，眼睛是湿盈盈的，便对着她扯出了一抹笑安慰她。

　　素喜自小便跟着我照顾，她知道劝我也是无用，便只垂低脑袋接过我手中碗，离开了。

　　「母后！」是思姝的声音。

　　思姝是迢贵妃生的，可脾性、喜好却没一点儿随她那个母妃的。

　　说起这迢贵妃啊，她可是宫中各个嫔妃里顶特别的一位，她没有温柔似水，更无知书达礼、三从四德那些。

　　她大我两三岁多，原是东宫侧妃，陛下登基后，封了贵妃。

　　她永远活的像个没长大、没出嫁的小姑娘，喜、怒、厌、恨，全挂在脸上，高兴了恨不得全世界陪她一起，生气了见谁都敢讥讽上几句。

　　先皇后崩逝，她本是最有可能做皇后的人，可却被我抢了一步，陛下孝顺，听了太后的话，迎我入宫做了第二任皇后。

　　她是唯一一个侍寝还得看她心情来的妃子，更是宫中唯一一个和我与先皇后一般，没被陛下大恼过的存在。

　　先皇后是陛下是青梅竹马，更是原配，她身上，占尽所有女子的优点，是世上最完美的人，陛下一生的心头好，陛下自是舍不得骂的。

　　可惜她早早便郁郁而终了，成了陛下终此一生都难以痊愈的伤口，每每触及，便要让陛下疼上许久。

　　而我啊……我既不似先皇后，又不像迢贵妃，温婉体贴和明媚任性，我哪一种都不彻底。

　　我当然希望过在自己死后，陛下也能永远记得我，可后来，我并不那样希望了，我怕他伤心，怕他愁眉不展，怕他日日忧郁。

　　兴许，在陛下的眼中我永远只是那个在御花园中，
　　因为摔碎小玉兔而伤心的妹妹，就连他对我所有的好，也全部来自于对妹妹的疼爱。

　　但我觉得这样也好，永远做个妹妹，也好……

　　那样，在我死后，起码陛下不用再承受一遍痛失所爱的折磨。

　　那种感觉，只有一次便够了。

　　思姝牵着陛下的手，跑过来了，瞧见陛下来，我要起身行礼，陛下先一步笑着交代我不必起来了。

　　迢贵妃总是对跟我虽眉不是眉眼不是眼，但也只是表面的，背地里并没有对我动过什么手脚。

　　就以她那性子、做派，她若真的恨我，最先不许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陛下带她唯一的女儿来我这儿，与我亲近了。

　　当年陛下说过，思姝也是我的女儿，为了让我不那么难过，在思瑟刚夭折的那两年里，陛下总是抱着跟思瑟差不多大思姝来陪我。

　　有一段时间里，我真的错把思姝当作了我的思瑟。

　　好在那种错觉，在陛下说要把思姝过继我膝下的时候清醒了 。

　　我不想陛下为了我而去伤害他最爱的迢贵妃。

　　哪个孩子不是自己母亲的半条命，我不能把她当作思瑟的替代品，不论是于思姝还是于迢贵妃而言，这都是不公的。

　　思姝长大后，陛下仍常带着她来我这儿，透过思姝身影，我也总是会不受控制的去幻想，幻想我的思瑟活到现在该是多高，多胖了。

　　不知不觉的，如今眼前这个小人儿也已经快要过七岁生辰了 。

　　思姝松开陛下的大手，向我行了礼，又让我闭上眼，将什么东西塞到了我手里，我睁眼一瞧，才发现是个草编的小蜻蜓。

　　她说这是她刚跟陛下学会的，想让我看了开心一些。

　　见我笑了，思姝像是吃到了她最喜欢的糕点似的，高兴的不得了。

　　「笑了笑了，父皇果然没骗思姝，母后真的笑了。」

　　「当然了，父皇何时骗过你。」

　　素喜刚回来还没站稳脚，陛下便让素喜送思姝回迢贵妃那儿，说是回去晚了，怕迢贵妃操心。

　　一大一小走了后，陛下将藏在身后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是幅画儿。

　　记得数年前我曾在御华宫的一幅画儿前愣了神，画儿里是他和先皇后，虽只是一幅画，可却能看得出画中两人眼中互有彼此。

　　他总能看出我所想，这不，如今也为我与他画了一幅，圆了我的愿。

　　这画儿里的两人置身万花之中，女子坐在地上，抬头望着身前的男子，男子也低首，瞧着地上的女子。

　　这幅场景，与当年我在御花园中初遇他时一般无二 。

　　我费力的坐起身，将画儿接过放在膝上，轻轻的抚着画儿里的两个人。

　　他问我喜不喜欢。

　　我打心底的笑着答他，「陛下给的，臣妾都喜欢。」

　　是的，只要是他给的、送的、赐的，哪怕是一片枯叶，我也心爱至极。

　　他伸手，像我轻抚那副画儿一般温柔的碰了一下我的面颊。

　　「朕推你去御花园走走？」

　　「好。」

　　我答过后，他推着，慢慢的离了我的懿凡宫，到了御花园的眺月亭后，他停了下来。

　　我看着即将彻底被山掩没的夕阳，心中虽有几分伤情，可有陛下在的感觉，足以盖过一切的喜与悲。

　　他站在我椅后，讲起来这些年来的所有，从初遇到后来的这十三年，他都记得仔仔细细。

　　这是我不曾敢想的，我以为他早就忘了……

　　「寒酥，抱歉啊。」

　　在一阵沉寂后，他忽的道出这么几个字。

　　抱歉？他从未有哪儿对不住我，为何要说这话。

　　「朕……」

　　他将朕换成了‘我’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我从未给过你人人期许的爱恋，却又听我母后的话将你困在这死牢一般的深宫中许多年。就连两个孩子，我也没能为你护好。四千多个日夜，我亏欠你的太多太多了。若是可以，下辈子我们还相遇吧，我补偿你。」

　　我这辈子，最看不得他难过、愧疚，却不知道让他愧疚了这么些年的人，是我自己。

　　我逼着自己忍住眼泪，露出笑。

　　「陛下，您无需对臣妾说这些。您不爱臣妾，无错，更无罪。能陪在您枕边十余载，得尽您的善待，已是臣妾此生莫大的幸事了。至于思雾跟思瑟……是我不好，让他们托生在了我的腹中，没能长大。自始自终，您从未亏欠过我什么，更不需要补偿。」

　　最后几句，我没能控制住哽咽，也不知陛下听出没有。

　　「风大了，我推你回去吧。」他将身上的大氅为我盖上后，推着我往回走。

　　晚膳是陛下陪着我一同用的，这是我近几个月来，吃的最香的一顿。

　　夜里好不容易睡着，竟做了个噩梦，梦里黑白无常来了，拖着铁链子，说要带我走。

　　惊醒后，我再难入眠，喘息也越来越费力，我看向榻边不远处那盆已经没了什么生气的金桔树，叹它同我一般，已是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那株金桔，是我入宫第二年生辰时，陛下从南方寻来，送我的礼物。

　　我向来不爱花花草草，可如今我的屋内屋外，全是奇花异树。不是因为我忽然喜欢了，而是因为那都是陛下赐给我的。

　　素喜看我不行了，便要吩咐人，要去腊八宴上，叫陛下来，我喊住了，不准人去。

　　既然是要死了，那怎么也是无济于事的了，何必要搅了陛下的宴会 。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眼睛无力睁开，微弱的呼吸着，

　　唯有手上还用尽力气握着玉柳树，生怕它从我手中掉了。

　　我不想死 ，纵使活着日日痛的剜心锥骨，我也还想多活些时，多陪陛下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死了没有，我只听到将我揽在怀里的素喜大哭着喊了我一声，「娘娘。」

　　之后又有许多人的哭声响起。

　　在别人的哭声中接受自己的死讯，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我的一生只有二十八载，其中大半时光，全用来惦着陛下了。

　　从遇见陛下后，我的欢喜皆与陛下密不可分。

　　第一欢喜，是与他初遇那日，他送了我手捻。

　　第二欢喜，是得知我要入宫做他皇后那日。

　　第三欢喜，是入宫那夜，与他同床共枕。

　　第四欢喜 ，是我怀上思雾，我终于和陛下有了孩子。

　　第五欢喜，便是今日，陛下说他下辈子还想遇见我。

作者有话说

　　风大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