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捉妖记》酒未开樽句未裁

1、初遇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程如一吹掉了手里的灯。
　　此际深巷无人，吹灭一盏灯，唯一的光源只有月亮。
　　站在巷头的宋通和李大熊又往巷口退了两步，两双眼睛小心翼翼地逡巡了片刻这条突然显得有些阴森的柳家巷，又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眼。宋通小声说：“李大哥放心，程妹子在我的老乡里是最能耐的。有她在，您小女儿肯定没事。”
　　李大熊也小声嘀咕道：“不是我不信你，这妹子这么文文静静的，真的能捉妖？”
　　程如一心想，我这不是处变不惊吗。
　　毕竟他们看到的是深深暗巷，听到的只有彼此紧张的呼吸。而站在巷中对着月亮的自己，看到的是月影下来来回回密密麻麻的灵体，听到的是这些灵体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闲话——“这盂兰盆节多么热闹啊，怎么这几个人在巷子里面呆着不去看啊？”“哎呀不要管人家啦，我们快点往前走，不要误了吉时呀！”“这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能看得见我们呀？”“不可能吧，如果看得见就马上得嚷起来了。你没看今天下午那个小姑娘不过是听到了桃桃一句话就吓哭了！”“你说的也没错。”
　　程如一将手中无光的灯笼举高，直直对着刚刚路过发声的灵体，心中念道：“诸位可否同我说说桃桃是谁？还有下午那个小姑娘在哪里？“
　　她并没有说出声来，但因着正心诚意，其心声对于灵体如雷贯耳。
　　诸多灵体显然一震。但除了正被灯指着的那个灵体，其余的灵体都默不作声地低眉顺眼继续往前涌去。毕竟京城卧虎藏龙之地，灵异之事频发，佛道巫皆颇为兴盛，与灵体逐渐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只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事不关己，默默走开也不会被“正道人士”纠缠。
　　被吹灭的灯下，模糊的灵体在程如一眼中逐渐清晰。
　　“大……大师恕罪，我……我就是路过……哦哦哦桃桃，桃桃是棵桃树，她把那个小姑娘带出了巷子，往朱雀街去了！”逐渐清晰的灵体只是一个小女孩，在程如一看来应该是刚刚化形成功不久的小木偶，面上隐隐约约还有木纹环绕。小木偶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向朱雀大街，指尖还残留着木质。
　　程如一回忆起今天李大熊对她说的，李家姑娘被人看到在柳家巷忽然对着虚空说话，又忽然被直直吊在了空中逐渐隐去 ，直觉小木偶没说假话。这个桃桃或许是有什么隐身之法，将李家姑娘拎了起来，就把李家姑娘也隐匿了身形往巷外跑了。程如一点点头，随手拿出一张木牌，边向小木偶出示边说：“多谢，我是程如一，以后若有疑难杂事，可以找我一叙。”
　　木牌上刻着一排端正的隶书：“灵异诸事沟通咨询西市宋氏药行后程如一”。
　　小木偶呆滞地点了点头。
　　程如一不再多说，收起木牌与灯笼向巷口走去，伸手制止两位事主向自己靠近后，她走入朱雀大街，汇入了汹涌的人潮之中。
　　今日七月十五，圣上出宫，满城张灯结彩，车水马龙。煌煌的灯火仿佛要燃尽天幕，月光都逊色几分。程如一借着路边的灯火点亮自己手中的灯笼，顺着人潮往前走了近百步，终于在驳杂的人群气息中嗅到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桃花香气。她闭上眼睛仔细辨认着方位，打着灯笼往前迈步，竟在这摩肩接踵的的人群中如鱼得水顺利前进，成功地与一切障碍物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程如一循着这一缕桃花香气，继续向前些许，才穿过了朱雀大街，向另一深巷走去。
　　一驾马车从程如一身后驶过。车夫小声嘟囔着这女郎怎么闭着眼睛走路，马车的门帘便也掀起了一角。一道视线默默望向程如一的背影，又顺着这个方向望见了深巷中探出的一个身影。
　　一个乌发如云的女郎正从阑珊的灯火中走出。她亮晶晶的眼睛迎着灯火，越发显得眉目如画。柳梢一般的腰肢束在一袭红裙里，桃花花瓣像是落在身上一般点缀在披帛上，唇上一点桃色，腮上一片轻红，发上一朵桃花，这样的女郎缓缓一笑，竟有勾魂摄魄的美。
　　门帘上的手一顿，又慢慢放下了。
　　程如一睁开眼，就对上了女郎充满好奇的透亮的双眼。她点点头，说：“桃桃？”
　　女郎睁大了眼睛：“你认识我？你是李家姑娘吗？”
　　程如一摇摇头：“我不姓李。我是程如一，是来找你今日下午带走的李家姑娘的。”
　　桃桃皱起了眉头，惆怅地说：“可是我下午带走的不是李家姑娘。”
　　程如一吹灭了灯，定睛看着桃桃。她的确是个桃树幻化成的精怪，但身上却泛着点佛寺中才染得上的平和气韵，应当没有捉弄凡人的歹心。只是李家姑娘估计是个人，而她一直没找对人。
　　“那么你下午在柳家巷中，是否带走过一个小姑娘？”程如一说。
　　“有的。我今日四处寻找李家姑娘，见过不少人，我把她们都放在了一起。”桃桃用力地点点头。
　　“不少……人？”程如一打破了平静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略一思索，说：“你是今日第一天化形？”否则怎么会这么胆大妄为在京城四处捡人，被人找上了门还毫无畏惧。
　　“是啊是啊。”桃桃笑得春光灿烂，天真无邪：“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呢！”
　　程如一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你把那些人放在了哪里，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桃桃点点头，说：“好啊。你看起来像个好人，我相信你。”
　　程如一点点头，说：“是的，你相信我，快点带我去找她们，不然迟则生变。”说不定连我都拖下水，没人救得了天真的你。
　　桃桃一转身，就消失在了深巷中，偏偏声音还清朗可闻：“程如一这边来！”
　　程如一站定了没有动，说：“我是凡人，不要隐身，不要用术法，带着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吧。”
　　桃桃的红裙子又点亮了深巷，她一脸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抱住程如一的手臂，说：“凡人真是麻烦，有人要我不要让人看到，你又要我不隐身。”然后步履从容地向着街坊深处前进。
　　程如一抑制住想要抽出在桃桃怀中手臂的冲动，默默加快了些脚步。桃桃的大本营离朱雀大街并不远，就在长乐坊中一处僻静的小屋中。
　　只是，今日圣上正好驾临兴唐观拜祭天尊，正好在长乐坊内。原本僻静的小屋隔着两条街就是兴唐观，此刻墙外正沸反盈天，热闹非凡。程如一抬头看着不远处兴唐观飞起的屋檐，感觉头上仿佛倒吊着兴唐观观主那柄可引雷霆的青锋剑。而当桃桃打开门，一屋子昏睡着的少年男女更是加重了青锋剑的威慑力。
　　“你不是找李家姑娘吗，怎么还有男的！”程如一深表震撼地问道。
　　“我分不太清，李家姑娘也可能是男装啊。”桃桃虚心又真诚地说。
　　程如一没有忍住又叹了口气，说：“你能把他们都弄醒吗？他们在外耽搁了许久，该回家了。”
　　程如一扫视了一番，发现有几个少年是满身罗绮的富家公子打扮，心生余悸，幸好今日是中元节满城人潮涌动，他们的家人或者以为这些富家子弟在外夜游。再晚片刻，这些人的家人若开始寻人，这个天真的桃桃怕是就见不到明天的日落了。
　　“我能弄醒他们。”桃桃点点头，说：“可是这样我找李家姑娘的时候会不会又重新找到他们呀。”
　　程如一语重心长地说：“桃桃，这长安城姓李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是辨认完，放一边，一个个筛就能筛出来你要找的李家姑娘的。”
　　“而这些人，”程如一怜悯地看向一屋子的倒霉李姓少年，说：“也有人在找他们，或者等他们回家呀。”
　　桃桃想了想，看着程如一的眼睛，说：“你说的对，不能让别人也四处找不到人。那我还是把他们都弄醒吧。”说罢便要伸手施法，程如一忙举手制止，说：“先等等，你能不能让他们在墙外醒来，不要让他们发现这里。”尤其不要发现我和你这个罪魁祸首在这里。
　　“可以啊，这有何难。”桃桃笑眯眯地点点头，一拂袖，满屋的少年男女就凭空消失了。
　　“那么我也就……”程如一双手合十，行了个佛门拜礼，说：“告辞了。”
　　桃桃惊讶地一挑眉，立刻肃然站立，也回了个合十礼。
　　程如一飞快了出了门，向墙外走去。今日要寻的李家姑娘正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醒着神，程如一说明了来意，就要领着李家姑娘逆着人潮向柳家巷走去。一个坐在一边还有些迷糊的少年视线不自觉地追逐着她的身影，并小声说了句：“谢谢。”
　　程如一五感过人，自然听到了这声答谢，她勾起嘴角，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柳家巷口，李大熊和宋通正皱着眉等待着。李大熊一见到李家姑娘的身影便大呼：“女儿你都去了哪里啊！可有受伤！”
　　李家姑娘迷茫地摇了摇头，说：“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
　　程如一朝李大熊点点头，说：“幸不辱命，您还是带姑娘先回家休息吧。”
　　李大熊忙不迭地说着好道着谢带着李家姑娘离开了。程如一转头看看老乡宋通，只见他也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地看着巷口。程如一回了下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如一你辛苦了。”宋通回过神，掏出一个钱袋，说：“答谢礼在这里，你也累了，先回去吧。”
　　程如一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没说什么，收了钱行了个揖礼便转身离开了。只是次日，她便无比后悔此刻为何不多探问一句，或多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宋通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