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原初拾

4、第 4 章

　　最先开口的是掌柜：“那人叫吴州，虚岁十八，早年偷鸡摸狗，被唐大人抓捕打过板子，如今也不学好，爱逛赌坊和青楼。吴州的爹叫吴长富，倒是常来我这茶楼，不过几日前，他杀了人，被关进了大牢中。”

　　柳絮似乎来了兴趣，侧头问唐卯言：“真有此事？”

　　唐卯言叹道：“确有此事。”

　　柳絮追问：“可否细说。”

　　唐卯言沉默片刻，才说道：“死者叫王荣，几日前，其妻清晨前来报官，称王荣去吴家喝酒，一晚未归，她去吴家问过，吴家小儿却说人不在他那儿。王荣无缘无故失踪，事有蹊跷。于是我让人先去吴家搜查，吴州却拦着人不让进入，闪烁其词，似心中有鬼。衙役破门而入，在吴州灶房中发现了用稻草盖住的王荣尸体。”

　　掌柜听得眼睛一亮，问道：“听说当时吴长富已经疯癫，为何断定杀人者是吴长富，而非吴州那小子胡言乱语？”

　　唐卯言道：“当时找到吴长富时，他神智尚存，衙役指着死者问他，是谁所为，吴长富答道，是他所杀。可惜到了公堂，吴长富已完全失智，不管如何问，都不回应。而他儿吴州，也是在多次询问之下，才肯坦白。那晚，吴长富和王荣一起喝酒，中途吴州离开了两次，一次是买酒，一次是拿下酒菜，吴长富杀害王荣，是他去拿下酒菜时，具体他们发生了什么，或者起了什么矛盾，吴州也不得而知。”

　　柳絮问道：“吴长富为何会失智？”

　　唐卯言道：“尚未有证据，我也只是揣测，他应该是杀人后，受到了刺激。”

　　不知不觉，茶壶水已见底，掌柜叫小二续上一壶，又亲自给两人倒满，坐下后，说道：“这吴长富，我倒是熟悉。他早年丧妻，跟他儿吴州相依为命，十几年也没说续弦。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喝茶，几乎一日有半日，都泡在茶楼，爱跟人吹牛，十句话中有九句都是假话。不过有一点，不仅是我，还有茶楼诸多人，都很好奇。吴长富游手好闲，吴州也不干活，没个谋生的本事，他们钱财从何而来？”

　　柳絮好奇道：“难道不是他们祖先留下来的家财？”

　　掌柜嗤笑一声：“哪能呢，吴长富的爹娘就是饥荒饿死的，吴长富年幼时还当过乞丐，十几岁就卖苦力，那个时候他勤快老实，被说了个媒，娶了买鱼家的女儿，也就是吴州的娘。那时吴长富没个像样的住处，就搬去买鱼家，当了个上门女婿。也不知道是不是吴长富天生克亲人，他上门之后没几年，买鱼家两位老的，就先后去世，吴州的娘，在生下他不久，也死了。就算买鱼家攒了些钱，也不够他们这么挥霍，这十几年，一大一小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没为生计发愁过。”

　　唐卯言端着茶杯，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对面的青楼，眼神有些黯淡。柳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对面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一抹轻纱，随着风左右摆动。

　　柳絮淡淡说道：“时辰不早了，去看看吧。”

　　唐卯言转过头，脸上一阵诧异：“柳兄，你真要去对面？”

　　柳絮点点头，神色自若，仿佛不像是去逛青楼，而是去普通的商家。

　　而唐卯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没想到气质出尘的男子，也是好色之徒。可对着有过救命之恩的人，他无法拒绝，只得陪同。

　　两人站起身往下走，掌柜立刻跟过去，贴身走在唐卯言身后，着急还有话要说：“唐大人就这要走，不多留留？”

　　唐卯言冷淡道：“你不用跟着，去忙你的吧。”

　　掌柜慌忙道：“不忙不忙。唐大人，我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唐卯言看了他一眼：“说吧。”

　　掌柜道：“我家有一女，正待字闺中，算是蕙质兰心，知书达理。半年前有幸见过一次唐大人，便念念不忘，媒人与她说媒，都推却了。我这当爹的，自然想满足她心意，可惜不敢高攀，如若坦言相告，也怕小女难过。今日能见到唐大人，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倘若唐大人愿意，写封书信，或者去见见小女，能安慰到小女，小人感激不过。”

　　这话里深意几许，唐卯言再明白不过，他道：“我平日忙于公务，难得赋闲，下次如果有空，必定应邀，你不必着急。”

　　掌柜没得到正面回应，却得了个承诺，顿时眉开眼笑，热情将人送至茶楼门口，说道：“小人铭记唐大人的话，随时恭候大驾。”

　　**
　　此去青楼，唐卯言似乎不快，对柳絮也冷淡了几分。迎客女子靠近，他指了指旁边，语气不咸不淡：“我招待这位公子，你问他的意思吧。”

　　迎客女子穿得轻佻，内里一件中衣，外穿一件薄纱，露出半截手臂。她不识唐卯言，却一直盯着他看。唐卯言修长身形，玉树临风，看似不多见的正人君子。随后，女子转向一旁，神色中有丝茫然。

　　迎客女子含着笑，她本该热情招呼，可站在原地，不敢多走一步，她道：“这位公子不像会来这里的人，莫非有别的事？”

　　唐卯言眉头一皱，他没能察觉到柳絮来这里的目的，这女子一看就明白了？

　　柳絮神情不变，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刚才来的吴州，现在何处？”

　　唐卯言侧目，柳絮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扇面纯白色，写了四个字：桂林一枝。柳絮煞有其事扇了扇，徐徐微风飘过来，顿时让人神清气爽。

　　青楼开门做生意，来了两个不算客人的客人，女子却不恼，配合把人引领到一间房中，规规矩矩说道：“两位公子兴许要等一阵，这吴州在隔壁办事，一般他不闹个把时辰，不会出来。我去给两位公子沏杯茶，要是公子有别的需要，也可随时叫我。”

　　女子虚掩住门，留下个姿态婀娜的身影。

　　想必是时辰不对，与对面宾客如云的茶楼相反，这里门可罗雀。大堂内，也只有几位姑娘在小声说话。唐卯言和柳絮所处这间房不大，几乎没什么摆设，就只有一张方桌和一张床。凳子倒是有，四腿完好，坐上去却不稳，稍微一动，就发出吱嘎声。

　　隔壁有嬉笑打闹声，唐卯言认得其中的男声，确实是吴州。

　　“唐公子，你也坐吧。”柳絮挑了挑桌上的烛灯，说话时，火苗微微晃动。

　　唐卯言浑身不自在，始终不愿入座，问道：“柳兄，你为何要找吴州？”

　　柳絮漫不经心说道：“方才你们所谈命案，我倒是有些兴趣。唐公子应该正好要查这案子，我就随唐公子一道，不知道唐公子是否介意？”

　　原来如此。

　　唐卯言刚才误会了他的用意，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生出一丝疑惑：“柳兄受我邀约来这兰茂城，我本应设宴款待，带你去城中繁荣之处感受这里的风土人情。而柳兄似乎更偏爱稀奇古怪之事。”

　　柳絮淡淡笑了笑，收起折扇，别有深意道：“我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所遇之事皆千奇百怪。好比这世间万物，肉眼所见，皆是表象，若是透过表里，深入内侧，便会发现不同寻常之处。唐公子，这道理，你应该比谁都通透吧？”

　　唐卯言不答，深深看了一眼柳絮，说道：“我为官几载，资历尚浅，不过衙府留存卷宗，几乎看过一遍。我们以为的稀奇古怪之事，放在老百姓生活中，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由家务事生出恩怨情仇，不在少数。柳公子，你尚未成家，倒是少了这些烦恼。”

　　柳絮道：“唐公子不成家，莫非就是这个原因？”

　　唐卯言看向房间门口，在女子进来之前，幽幽说了一句：“还不到时候。”

　　迎客女子给他们倒上茶，盈盈笑道：“方才听姑娘说，吴州已经睡下了，要是两位公子等不及，可以去唤醒他。”

　　这么一说，隔壁的确没了动静。

　　唐卯言道：“姑娘带路，我去叫他。”

　　迎客女子道：“吴州是我们这儿的客人，我可不敢贸然去打扰。他就在隔壁，公子可以自行前去。”

　　唐卯言对柳絮说道：“那我们过去吧。”

　　柳絮却坐着不动，往椅背上一靠，扇子打开，慢悠悠扇着：“唐公子不必着急，那位姑娘，你也别忙着出去，恰好，我想问问别的事。”

　　女子平日里她会在客人面前搔首弄姿，尽显媚态，不知为何，在柳絮他们前面，但她收敛起了姿态，客客气气说道：“这位公子尽管问，小女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絮点点头，问话之前，对唐卯言道：“吴州之事，你我谁问？”

　　唐卯言道：“吴家发生命案，我也调查过吴州，他油头滑面，跟吴长富一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年幼时，欺负同街小孩，十岁开始，学会了偷鸡摸狗，我上任后，抓过他两次，狠狠惩戒之后，他才收手。他只要手头上一有钱，就去赌，赌输了，回家老老实实待着，要是赌赢了，就会来青楼。吴州与吴长富关系不好，吴长富心里有气，就会发在吴州身上，吴州不敢当面反抗，背地里，说了不少吴长富的坏话。”

　　柳絮问女子：“吴州可在你们面前说过？”

　　女子道：“是说过不少，他爹经常打他，他每次一来，就骂他爹老不死还晦气。前段时间，吴州看上了李家柜坊小姐，让他爹给他银子提亲，他爹不肯出银子，还打骂了他一通。不过说回来，李家柜坊生意不错，家中一处大宅子，哪能看得上他呀。”

　　唐卯言道：“吴家房子破旧，常年漏雨，也不曾修上一回。家中杂乱不堪，后院堆满杂物，几乎无从下脚，屋中还一股酸臭味，不管哪家姑娘嫁过去，必定受苦受累。”

　　女子微微一笑：“公子心肠好，肯为女子着想。”

　　唐卯言往柳絮旁边站了站，面无表情说道：“可惜，全天下还是有无数女子，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吴州说起过，那日王荣去他家喝酒，谈了一门亲事。”

　　女子道：“这我没听说过。”

　　柳絮问：“唐公子可查到，女方是哪家？”

　　唐卯言道：“我大概心里有数。”

　　女子叹道：“吴州年岁不大，心眼却多，不管谁嫁给他，日子必定不好过。现如今吴家出了变故，恐怕这婚事也黄了。不过，这事说好不好，说不好也挺好。我身为女子，替吴家未过门的媳妇庆幸，算是逃过一劫。”

　　柳絮道：“姑娘也是宅心仁厚，有慈悲之心。”

　　女子被逗乐了，捂着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人夸奖，公子嘴可真甜。”

　　唐卯言脸黑了几分，柳絮仍旧淡然模样，慢慢晃着扇子，问道：“我还有一问，我们进门时，闻到一股香气，这楼中是否也种了桂花树？”

　　青楼中味道最浓烈的，自然是胭脂气，还有房中放置的熏香，极少人会注意到后院的桂花树。

　　女子道：“是有一棵，不过长得不高，刚到屋檐，花倒是开得好，香气也重。公子要不要去看上一眼？”

　　柳絮还未开口，忽闻隔壁一阵惊呼，唐卯言道：“是吴州的声音。”

　　几人赶过去，踹开房门，吴州从床上做起事，双眼瞪得极大，惊慌未定。见到来人后，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指着唐卯言，恶狠狠道：“你……你个阴险狡诈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