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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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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奔吼,搅得夜晚不得安生。
一位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翁听着经久不息的风声,一双浑浊的眼睛木讷地盯着案台,慢吞吞地取来一盏油灯,点上。
火苗窜起的一瞬间,一道清亮的男声剧烈的咳嗽起来。老翁听见,细弱蚊语地喃喃道:“这风……还是腥味的……”说罢,循咳嗽声走去。
“小公子可算醒了,这些日子可把老奴……”
“我爹和哥哥们呢?”可能是剧咳后的气息不足,这声音有些哑还有些虚,可语气还是强硬地不留余地。
老翁身形顿了顿,做好了讨骂的准备:“老爷他有些事,让老奴送公子来这里调养身子,时机一到,还会回来接公子的……”
风掀起破败的床帘,程辞清的眼神像暗夜里最利的一把刀,直直捅进白发老翁的肺腑。未几,程辞清觉得为难老头不是事,自觉收敛戾气,可冷意却未减半分:“怎么,他老人家得罪了人殃及九族,他那三个心尖上的亲儿子都不管,还想保我这个最不疼的小儿子么?秦伯我不是冲你,你别费心思替他遮掩了,他身上的血腥气不是一把火就能烧干净的。”
说罢,拒绝搀扶,自己病歪歪地站了起来,丢下一句:“别跟着我”,在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伯低下头,摩挲手中的茧,掌风灭了案上的灯,也消失在了夜里。
程辞清在夜里疾行,夜里的京都除了打更人的梆子声惊动了暗夜里的乌鸦,依旧充斥着一片伪善的祥和。
不久,他来到一处茶楼。这里的茶楼异常气派,明明是烟雨江南的风格,却杂糅着京都特有的贵气,总让人觉得这里的茶不是一般人能喝得起的。其实不然,平日里来喝茶的大多是贩夫走卒,王公子弟却不占多数。
程辞清直接上了四楼,推开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屋里一位戴着狰狞面具的男子坐在桌边,手边一杯刚沏的茶水,似乎在等人,看来人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来也不觉得冒犯,指了指对面的凳子,示意程辞清坐下。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来了要先敲门,再不济至少得喊一声,好让我有个准备。要是我现在在沐浴,你是走是不走?”男子指尖弹了弹杯口,低沉的嗓音在暗夜里愈发动人心魄。
程辞清无语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师父,他整日带着面具,看不出具体年岁。他想起十二年前,眼前这个男子把他从寻齿虎口中救下,为他治好顽疾并收他为徒,从此他那无人问津的岁月都变得温情明朗。他打心里敬佩这个师父,传闻他十几岁就接掌了江湖一大门派烟雨阁,没人见过他的脸。
但他作为一个师父,除了教弟子看家本领比较用心外整日没个正形,做弟子的除了名上叫一声师父,也不用跪拜也不用敬茶,程辞清甚至连“师父”都懒得喊一声。
“魏千寻,我想离开京都一阵子。”
“去吧去吧,回来给我养老就行。”他也没问原因,但程辞清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师兄弟们常说,烟雨阁阁主,什么都不在意,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你还用得着我养老,那么多师兄弟,别逮着我一只羊薅羊毛。”他一口气闷了魏千寻手边渐凉的茶水,转身离开。
魏千寻拿回本在自己手边的杯子,指尖在杯口水渍的地方停了一会,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程辞清离开并不用和阁主打招呼,烟雨阁做的是买卖消息的营生,本就是五湖四海到处马不停蹄地跑,有些小师弟小小年纪就离开了。但程辞清不一样。烟雨阁的特色就是散养弟子,程辞清却是被师父逮在手边长大的,他进入烟雨阁的时候八岁,不算小,但身子差,前八年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苦,明明是富甲一方的程家的小儿子,却过得极为落魄,身上大大小小的疾病和伤口让魏千寻都震惊了一番,养了好几年才把身体养好,底子却补不回来。
程辞清骑马在路上,快要出城是想了想,又掉回了头,来到了程宅。
一个月前,京都有名的商贾之家程家被查抄,说是程老爷以经商的名义与外族眉来眼去。辰萧帝即位后,国库日渐空虚,程家在朝廷眼里早就成了一块肥肉,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朝廷就能摁着脖子逼你认罪。
看着大门上的封条,程辞清似乎有种事不关己之感,想起当年程家设宴时听歌姬唱过的一句“多少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成了说书案上一纸戏文”,当时听就有人说不吉利,现在一想,似乎多了点阴谋的意味。
程辞清突然来了兴致,连夜打马出了城。
天刚亮的时候程辞清已经乘船南下了,他想下一趟江南,听秦伯说他母亲原是江南人,后随父北上遇到了程家老爷。
对于母亲,程辞清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这个温婉的江南美人死于宅院中的心计,身患重病却无人医治,最后被清理出去的时候还很不体面,全身溃烂。从那以后,程辞清便无人可依,秦伯还是因为得罪了大夫人被赶到程辞清这里服侍。
但是秦伯对他很好,应该是说是程宅里唯一一个把他当人看的人,一直陪他到及冠。
船靠了岸的时候将近傍晚,程辞清准备找一间客栈休息。今天的人似乎格外多,刚好只剩一间空房,正当程辞清准备上楼时,一位青衣男子走了过来,拉住程辞清:“兄台,可否同住啊,这里没房了。”
程辞清回头看向男子,身份需要,他本能对任何陌生人保持警惕。
“这里没房你可以去下一家,程某睡相怪异,半夜怕踩着阁下。“说着就转头上楼。
“哎哎哎,兄台别急啊!”青衣男子走上楼梯面对着程辞清,“就一晚,我南下寻亲,谁承想钱袋被小贼给摸去了,兄台就让我借宿一晚,好不好嘛。”他眨着无辜可怜的桃花眼看向程辞清。
那双眼睛让程辞清心头一跳,让他觉得无比熟悉和眷恋,鬼使神差地就带着男子上了楼,当回过神来时发现人家已经躺床上了。
把桃花眼叫做多情眼是一点没错,连他一个不怎么欣赏美的大男人都被勾过去了,何况那群单纯的小姑娘。
“你没付钱,怎么说也是你睡地上,给我从床上下来。”程辞清走到床边冷冷看着男子。
男子一脸疑惑,不解的问道:“这床够大呀,为什么不能一起睡?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我占你便宜不成?”
程辞清没说什么,直接拽着他胳膊和腿把人拎了下来,自己躺床上,转头就睡了过去。在陌生的环境他也睡不深,时刻留只耳朵听着动静。他忽然听到身后男子轻笑了声,似乎帮他掖了掖被子,也在床上躺下了,一股很熟悉的香气若隐若现。他想回头给那人一拳,但这股香气似乎有助眠功能,他竟就这么睡熟了。
程辞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对自己的熟睡很不理解,只能归结于自己身体还虚着,又赶了一整天的路。
还迷糊着,房门被推开,青衣男子换了件素白的袍子,端着几碟点心进来了。看见床上的人醒了,就走过去,坐在床边,帮他把外衣递过去。
程辞清记得昨天自己是和衣而睡的,外衣是怎么……他转头盯着男子。
男子看着他的眼神笑出了声,一双桃花眼弯的像月牙,看得出心情很好:“你不要用这种大姑娘看登徒子的眼神看我好不好,现在昼夜冷暖不定,我怕你第二天身体受寒才帮你把外衣脱了,什么也没干。”他又用一双真挚的眼睛看着程辞清。
程辞清看他又用这招,转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嘟囔着:“能耐,你能把我怎么样。”
男子见状又轻笑了声,对他说:“不怎么样。对了,我是不是没自我介绍?我叫寒觞,江寒不尽,曲水流觞。你呢?一夜过后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显得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程辞清觉得这话听着别扭,也没细究,把外衣套上,说:“程清。“
“……成亲?和我吗?”寒觞笑道,“程兄这名字……挺好,就是太占人便宜了。”
程辞清没理会他的玩笑,走到桌前吃点心,寒觞就这样看着他吃完了端来的所有点心,目光中掺杂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
吃完点心,程辞清满足地眯了眯眼睛,把手上的油随意地揩了揩,说:“我今天要走了,这屋子你怕是住不了了,还请寒兄令择良木而栖吧。”
寒觞无所谓地说:“正好我也要走,咱们一起吧。”
“我们不顺路,你去找其他冤大头吧。”
“程兄还没问我去哪怎么就知道不顺路?我要去江南,程兄呢?”
程辞清听他去江南突然警觉起来,盯着寒觞想从他表情里看出一丝破绽。
寒觞被他这样盯着也不觉得冒犯,还是那样人畜无害地笑着:“程兄莫非也是去江南?对嘛,这个季节江南的风物可是无数画家梦中的仙境呢。”
程辞清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去江南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江南人多风物万千,人家或许真的只是探亲呢。
正想着,楼下一阵喧哗,似乎还有兵器出鞘的声音,寒觞收起笑脸也严肃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轻轻打开门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