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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破阵 ...

  •   阴云密布,朔风席卷,矛戈林立,旌旗招展,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心中又为能见证和参与这场仪式而兴奋。一万勇士身着戎装,站的笔直,一动不动,连咳嗽都一声不闻。只等王检阅完毕,他们就要开赴战场,纵然是刀山火海,也毫不退缩。
      赫连羽面色冷峻,不露喜怒,只眼中迸出一丝光芒,这些勇士都是他一手带出的,他们以他为荣,他以他们为傲。重申军令后,他一挥手,正要落下,结束检阅,忽然队列后面一阵扰动,很快有两个人被带了上来,一男一女,正是营门守和白明珠。
      赫连羽冷冷望着两人,眼神鹰隼般锐利,营门守啪地单膝跪地,朗声道:“属下失职,未能阻拦白姑娘,愿一死谢罪,以正军威。”赫连羽微一点头,营门守被带了下去,片刻后有人呈上带血军刀以明正身,赫连羽这才开口:“奠恤他的家人,以阵亡殉职计。”
      一双充满寒气的眼望向白明珠,白明珠脸色煞白,冷汗直冒,勉强控制着不尖叫出声,低低说道:“赫连大哥,我害了你心爱的王妃,又闯营门犯了你的军令,你杀了我吧。”
      赫连羽额上青筋一闪,冷哼一声:“要我杀你,你还不配。你回白族和白明夷说,让他洗好脖子等着我的宝刀。”白明珠还想说什么,早被人拉下台去,赫连羽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上次围猎,云萧一袭紫杉,衣带翻飞,素手空弦射下孤雁,笑吟吟地说:“在你未把秘密说出之前,我就是正牌天女。”胸口一恸,几欲倒下,但终于克制住,把那身影放回心底深处。目光炯炯扫视全场,坚定地挥落右手。

      日行夜宿,扬起一路征尘。马蹄声疾,脚步声齐,旌旗和尘土遮蔽了天空。到了白族边境,白明夷早已以逸待劳等在那里。双方谋略武功相当,战术上的花招诡计均无用武之地,能决胜负的只有硬碰硬的实力。赫连羽人数略多,但白明夷以逸待劳,又占了地利,谁也占不了便宜。
      赫连羽一到,立下营盘,白明夷也不来骚扰,各自警戒,当夜无话。
      红日冉冉升起,驱散了盘踞一夜的浓雾,这是一个冬日里少有的好天气,草原显得格外辽阔苍茫。双方列阵近两万人,在蓝天白云下,是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些渺小的生命将要用他们的鲜血染红这片土地,用他们的呐喊打破这份宁静。
      赫连羽端坐中军,望着一碧万顷的天空,生出一种茫然,征战多年,血流成河,却是为了什么?生存,王位,还是云萧?目光一沉,手扬起又落下,胡笳高鸣,旌旗招展,二千黑衣骑兵应声而出,向敌方冲去,三千人的步兵紧随其后,按前后左右中的方阵排列。
      对方阵营有一支人马迎了出来,旗帜和战衣是一色的白。黑衣骑兵行至中途,忽然分做两队,绕路斜行攻击白族军队的两翼。白族阵列有片刻混乱,然后箭飞如雨,要阻挡骑兵的冲势,黑衣骑兵纷纷落马,但冲势不减,很快便冲到阵前。一排三丈长矛从白族阵中伸出,立时又有近百骑兵死伤。
      此时正面战场的双方已短兵交接,杀声震天。
      王军步兵方阵以五人为基本单位,分执矛戈弓矢刀,五五组合起来,构成五千人的方阵,阵列整齐,灵活机动,攻击力强,既使被冲散,也可以独立作战。白族军队骑兵和步卒混编,骑兵左突右冲,势不可挡,步卒从旁协助,围歼击溃的敌军。战马嘶鸣声,兵器撞击声,骨肉碎裂声,濒死哀呼声交织在一起,与喷散而出的鲜血合演着血腥而华丽的乐章。一朵白云飘过,遮蔽了阳光,在地面投射下大大的阴影,那影子仿佛也是血红的。
      黑衣骑兵在白族阵中冲杀,所向披靡,渐渐望中军杀去,两条黑龙就要合拢,忽然白族阵形裂开,两对白衣骑兵分头迎上,黑衣骑兵的阻力增加,寸步难行,既要抵挡白衣骑兵猛烈的攻势,又要提防不时飞来的冷枪暗箭。黑衣骑兵放弃了进攻的纵行队列,改做守势的圆形队列,那圆形的范围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在他们周围,倒下了数目相当的白族士兵,很多是白衣骑兵。
      白族阵中杀出一队骑兵,绕过正面战场,攻击王军左翼。左翼正将花不都,副将黑炯明,黑炯明见有人来攻,抢先迎了上去,却见白族骑兵为首一人势若猛虎,专寻王军军官厮杀,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一招,顷刻间,王军阵形大乱。
      黑炯明大怒,冲到近前,大喝一声,劈向那人后背,那人头也不回,反手举刀一迎,一股雄浑的力道传至黑炯明臂膀,心脉一震,如受重击。黑炯明手一软,几乎拿不住手中刀,身子差点晃下马去。
      那人微咦一声,似乎诧异一招未能将他击落,转身又是一刀劈下。黑炯明乍一照面,心头大震,那人微带笑容,却没有一丝暖意,黑眸亮的可怕,而不含一点感情,正是宫变的主谋,叛军的首领,白明夷。刹那间,他以为看到了死神,斗志全无,眼见刀刃破空而至,他也不招架,只瞪大眼睛,要把这个杀他的人和即将离开的世界看个分明。

      黑炯明没有死,一杆长矛飞来,架住了气势万千的一刀,火星四溅,花不都赶到,替他接下致命一击。黑炯明回过神来,就要上前助阵,却被场中慌乱的士兵和横冲直撞的马匹阻了去路,待缓出手来,花不都早已坠于马下,找不到踪影,而白明夷也已经呼啸而去,刀影重重,挡者披靡。两个人中间隔了许多双方的士兵,追之不及,追上了也不过徒然送死。黑炯明热泪上涌,大吼连连,向着白族骑兵最密集的地方冲去。刀光起处,血花四溅,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等待到赫连羽闻讯赶来,白明夷早已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身后留下二千具王军尸体和一千多具白族尸体。王军死了许多军官,而白族来攻的也是精锐人马,双方都是伤亡惨重,白族小胜,却就像没有胜一样。
      从早晨到黄昏,喊杀声不断,战士的力气用尽了,刀刃折卷了,只剩下一股血勇支持着身体不倒,继续机械地挥杀。两家的号角同时吹响,战士们如释重负走向各自的阵地,自有人负责清扫战场,清点死伤人数。军医忙着治疗伤患,死去的勇士则集中起来,辨明身份,等待战后按习俗运回家乡安葬。
      夜幕降临,营中燃起篝火,战士们围在火旁边,吃着干粮,喝着白水,有的窃窃私语,
      有的埋头沉思,有的却已昏昏睡去。他们已经很习惯战争了,战争的残酷,战争的血腥,战争的荣耀。此时此刻,所有一切并无实际意义,重要的是尽最大所能活下去。许多同袍死了,许多朋友死了,明天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赫连羽带了一干将领把各营巡视一遍,又开会布置好夜间防守和明天的出战计划,这才有时间休息,但他却难以入眠。这不是他经历的最惨烈的一仗,却是最没把握的一仗。
      花不都也死了,早年跟他冲锋陷阵的老将还剩下几个人?当年他从智氏逃回,花不都就追随他,还有花不哈,虎儿斑,伦多,木卓丁等二十多人,后来又有呼雅台,原辰里,他们绝大多数在他夺取王位前就死了,他快连他们长什么模样都忘记了。现在呼雅台死了,死在白明夷一场有预谋的宫变。他一直都知道那天晚上放冷箭的是呼雅台,却不想追究,真正想杀他的不是他,他爱惜他的才华,着力收拢,而他后来的确是得力助手。花不都也死了,这个无比忠诚的伙伴,死在白明夷刀下。明天,后天,还会死多少下属、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羽,羽。”谁在叫他,这样熟悉,熟悉到心痛。“羽,我在这里。”是云萧,为什么那声音如此的绝望而哀切?
      清冷的月光下,她的背影单薄孤寂,仿佛随时都会消散。温柔的叹息萦绕在耳边:“羽,我爱你。”
      赫连羽猛地坐起来,是梦吗?那样清晰真切的感觉,怎么会是梦?翻身下地,冲出帐外,仿佛打开帐门就会看到云萧在月下微笑。
      然而没有云萧,只有凛冽的冷风和深沉的夜幕。赫连羽心一沉,说不上是悲痛还是愁怅。侍卫上来跟随,他挥手让他们退下了。一人独自走在寂静的军营,寒风送来刁斗的金石交击声,月光照在衣轻不蔽寒的征衣。人们都睡了,刁斗不会睡,它是军营的耳朵,月亮不会睡,它是军营的眼睛。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放纵自己思念云萧。最初的悲恸过后,他似乎一直不肯接受云萧已去的事实,云萧怎么会死?一闭眼她就在他眼前微笑,一呼吸满鼻都是她的气息,刚才更是听到她的呼唤,她怎么会死?
      仔细想想,万丈悬崖,在任何人都是绝境,对云萧却不一定,她那么聪明,武功又高,能逃过七杀的出手,又怎么会那样轻易地殒身断崖?也许她正在崖下等待救援,而他干了些什么?打赢这场仗又有什么好处?徒增杀业而已,云萧不会因此回来。
      云萧,云萧,如果你不在,王位权势又有什么意义?一切成空。
      一念及此,忽然有了一个决定。头顶明星眨呀眨,像云萧的眼,仿佛在说:这样最好。

      第二天天明,白明夷收到一份战书,只有寥寥几句话:明日午时,战场决斗,一战决胜负,不死不休。
      白明夷哈哈大笑,把战书的内容说给部下听,笑道:“亏他想出这样此儿戏的法子,我们还在过家家吗?”
      有人说不必理会,径自发动攻击,乘其不备,一定可以赢。白明夷摇头道:“如果没有防备他就不是草原雄鹰了。”叹口气,微微笑道,“以决斗决胜负虽然匪夷所思,近乎儿戏,不过却是个好法子。终需有个了结,何必牵连其他无关的人。到最后人都死光了,有什么好玩的。”
      当下派使者回信说接受挑战,又召集将领细细交代一番。

      乌云密布,从天边缓缓推移过来,眼看又是一场大雪。太阳躲进云层,地上骤然冷了许多,冷到人心里。双方军队一万多人,却是鸦雀无声,连马的嘶鸣都没有,只听得旌旗猎猎作响。
      双方主帅决斗定胜负,虽然闻所未闻,但狄人素来识英雄重英雄,骨子里的热血豪情,并不因敌对而有所不同。有幸见证两位英雄豪杰的决斗,关系又是如此重大,人人心中激动不已,为凝重的气氛平添几分肃穆。也有人想到两位主帅为免多增伤亡而想出决斗的法子,不知有多少人得以保全性命,平安归家,狄族勇士虽不惮于流血,但对两位主帅的心地做法也是感念不已。
      午时正,双方胡笳齐鸣,众军呐喊助威,惊天动地,太阳也被震得露出一个角。忽然声音顿止,双方中军裂开,众将环星捧月般将主帅拥了出来。赫连羽一袭黑衣,手捧家传宝刀,白明夷一身白衫,持的却是剑,两人在寂静中缓步走向中场。各自行礼,白明夷温文笑道:“我这把剑是南方越国名匠所制,用了最新的冶炼法,剑虽无名,却是锋利强韧之极。”赫连羽一脸冷峻,简洁说道:“家传宝刀。”
      杀气渐浓,太阳又不见了,旁观的众军大气也不敢出。
      刀剑出鞘,赫连羽举刀向天,白明夷斜刃向地,以示对对手的尊敬。一刹那间,两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往事,一起长大,同学同游,不知切磋过多少次,也不知联手对敌过多少回,现在却站在生死决斗场,不死不休,叫人如何不感慨万千?两人又同时意识到,对方心神已乱,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刀剑相击,多年的友情终于烟消云散,为王位,为野心,为一个女人。
      两人相交多年,熟知对方的一招一式并应对之法,于是不约而同决定不靠招式,而以快取胜。
      身形展动,倏忽相交,倏忽分开,招式快速绝伦,往往不等相击,又已变招,连着交手五十余招,刀剑竟未相交一次。
      众人看得目眩神移,目瞪口呆,草原雄鹰果非浪得虚名,白族少主可以与他对敌,自然也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武功较高的将领则辨认着出招变招的来龙去脉,边为自家主帅担心,边映证自身武学,以图能有寸进。
      到了后来,场中只能看到一黑一白的影子来回穿插,如风如电,不时有刀剑的光茫亮起又沉寂。场外众人武功稍弱的,看得片刻,便觉恶心烦闷,只得低头,但又不忍离开视线,感觉一有好转,又盯着场中了。双方将领也看不真切,连谁占上风都看不出来,只能暗自咋舌。
      赫连羽身在场中,只觉身前身后全是白衣剑影,看不清来路去势,只能凭感觉出招,将一柄刀舞得水火不侵。白明夷也没有占上风的感觉,只觉黑衣刀光如狂风骇浪,随时可以将他这风雨飘摇的小舟颠覆,只得随波逐浪,乘隙进攻以自保。
      不知交手多少招,两人心意相通,知道这样比下去,三天三夜也分不出胜负,一齐收手后跃,又上前交起手来。两人的头发衣袂无风自动,比的却是内力。刀剑相击,不是金石之音,而是沉闷雄浑的鼓音,站在场外听不真切,心却随每一次相击怦怦直跳,抵受不住的人往往跌倒。
      赫连羽内力稍胜一筹,白明夷擅于借力打力,堪堪打个平手,谁也奈何不了对方。时间长了,两人身上都添了无数伤痕,血雾丝丝洒出。不知不觉间天上飘下雪来,两人内力激荡,雪花进不得他们周围,不一刻,以两人为中心,三丈以外雪花落成了一个圈。
      雪越下越大,渐渐成了鹅毛大雪,天色将晚,虽有雪色映衬,远远望去,仍显模糊。两人身形慢了下来,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声,事已至此,比的就是耐力而非其他了。
      两军的火把点起来,把场地照的如白昼般,一黑一白的人影你来我往,攻击招架完全不假思索,招式丝丝入扣,不像生死决斗,倒像是师兄弟在喂招练习,不时冒出一两计杀招,均被对方有惊无险躲过。
      现在的比试不如之前精彩纷呈,眩人夺目,但已到最后关头,胜负就在顷刻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盯着场上一举一动。全神贯注之余,无人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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