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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欢游 ...

  •   一条火龙在岩壁外停了下来,分成两股,一股进了裂缝,一股在原地等待。
      白明夷和纪瑕见到山道中倒毙的两匹马和散了一地的箭支,知道还是来迟一步,只希望不要晚到不可挽回。
      进了山谷腹地,分作十个小队,散开寻找。
      白明夷和纪瑕不约而同沿着溪水到了枫林外,晚风吹来,隐约带着血腥味,两人相顾失色,跃过河去。林中足迹驳杂,难以辨认,两人长啸表明身份,却无人应和,心下惨然,七杀从不失手,这次也不例外?
      随风飘散的浓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追寻着来到林中一片空地,窝棚只余灰烬,清冷的月光下,有一个伶仃独立的身影,不是云萧又是谁?
      两人稍稍松口气,却又疑虑不已,赫连羽呢?正要走上前,却听她冷冷说道:“站住。”她当胸拿着一个短弩,铁制的弩箭发着幽幽的冷光。
      两人停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云萧的脸色煞白,双目有些呆滞,出言向他们示警,视线却像是落在虚空。想来她只是机械地发出警告,却没有认出他们是谁。
      白明夷失声道:“云小姐!你怎么样?”又道,“我是白明夷。羽在哪里?”纪瑕几乎和他同时发问道:“云萧,我是纪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萧静默片刻,如梦方醒,定睛向两人打量几遍,点头道:“你们来了。”忽然面色一凝,声音冷若冰霜,“纪瑕,你想要杀我报仇,是不是?”
      纪瑕一愣,随即恍然,心中怜惜,温言道:“我到赵家是为了报仇,你识破了我的用意,和我订下赌约,我自问赢不了你,已经放弃那段旧恨。”
      云萧低叹一声,说道:“纪君,果然是你。我等你们好久了。”伸手向旁边一指,“羽在树上。”
      白明夷把赫连羽抱下来,只见他面色灰暗,气如游丝,肩头渗着血,已经陷入昏迷,身上有几处穴道被点。
      “他的穴道是我点的,否则他还是会妄动真气。”云萧走过来,跪下,轻轻抚摸他的脸,一滴泪水落在他干裂的唇上,“羽,没事了,我们都活着,可以回家了。”突然身子一软,歪倒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纪瑕和白明夷从周围环境、打斗痕迹和一地或死或伤的黑衣人约莫猜出发生的事,纪瑕为云萧把脉,知道她受了内伤,却并不严重,只是因为心力憔悴,又一时放松而晕倒,赫连羽却伤的很重,白明夷招来其他人把他们两个人安置妥当,直接送回无棣城,那几个或死或伤的黑衣人也被一起带回。之后又彻底搜索山谷一遍,以防仍有刺客潜藏。
      明月已高,枫林飒飒作响,夜风与夜莺相唱和,一切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赫连羽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和散乱的脉搏显示他生命的存在。他受的并不是致命伤,却在经脉受损后发力狂奔,又运气掷剑,经脉几乎尽断,只靠着他强健的体格和旺盛的生命力才能撑下来,而经脉也在慢慢恢复中。
      他在昏迷中,偶然清醒,能感觉到床前有人来来去去,有双温柔的手抚摩他的脸,喂他喝水喝粥,擦洗他的身子,但很快就又陷入昏迷。他感觉太累了,全身经脉乱成一团,又慢慢恢复,这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真想就此永远睡去,不再醒来,但耳边时常有个声音絮絮而谈,有时温柔,有时哀伤,有时冷静,有时热烈。那声音像是拴在心上的一根线,让他的心情随之起伏不定。
      “羽,你答应过不会离开我,你还记得吗?我们还要做很多事,过很长的岁月,我要收藏你的笑,一年,二年,十年,二十年,等我们都发白齿脱时携手看夕阳。我们一起围猎,一起喝菊花茶,一起教养我们的孩子。你喜欢孩子,对不对?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们好好教养他们,没有争斗,没有残杀,像普通人一样快乐生活。”
      “羽,我不想你变成记忆中一个昏黄的背影,只想和你一起跨越时间的河。我不想念着你的名字走向遗忘,只想看着你的容颜走向苍老。我们一起活下去,相伴终老,直到我们老的不能再呼吸,还是牵着手,紧紧拥抱。”
      “羽,我是没有家的,你也没有,我们在一起,彼此才有家。如果你毁了我的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能听到吗?如果你不肯醒来,我就把你在意的东西一样样毁去,代国,你的朋友,下属,子民。我知道你最在意的是我,所以我会最先毁掉我自己,让你天上地下不得安宁。你知道我能做到的,只要我想。”
      “羽,你快点醒过来,我好想你……”

      侍女轻声通报,纪瑕求见。云萧深深望赫连羽一眼,起身出门。纪瑕站在院子里,夕照满天。云萧有些恍惚,进去时朝霞初生,出来已是夕阳如血。又一天过去,屋内沉寂依然,堂外却不知落了多少秋花,发生了多少故事了。
      纪瑕上前,恍觉她清丽如昔,也不见消瘦,但眼底深沉的憔悴触目惊心,眼角多出几道细纹。不由劝道:“代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你可要先照顾好自己。”
      云萧微微一笑,化开一江春水,所有的憔悴都溶入其中没有了踪影。她缓步走向花丛,曼声道:“我吃得下,睡得香,有什么照顾不好。”停在一丛金灿灿的菊花前,伸手去摘,“几天没留意,花开的这么漂亮。”
      纪瑕不以为然地望着她,人前若无其事,却不知道夜夜离开寝宫,盘桓在赫连羽榻前的人是谁。以为夜深人静没有人看到就不算失礼,却不知瞒得过宫人,瞒不过他。暗叹一声,和她说起山谷遇刺案的审讯情况。
      伤在云萧手下的黑衣人在七杀中排行第五,他清醒后没有多费周折就把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找出了当日营地中和七杀联络的人,是赤族族长赤尔斑的同母弟弟赤比利,他的态度很强硬,声称这么做和赤族无关,只是他身受先王大恩,无论如何也要为先王报仇。和白明夷追查的舞女行刺案一联系,发现那个案子的幕后人物也是赤比利。
      云萧拈花沉思,眉宇间带出沉沉笑意,说道:“赤族?为先王报仇,呵,好借口。”
      纪瑕道:“行刺谋逆是灭族之罪,恐怕会大起刀兵,最迟到明年春暖花开。赤族一向不安分,只是一直没有明确的把柄,这回正好师出有名。赤族实力不弱,却不是王族军队的对手,尤其是在后者一心要报仇雪恨的时候,不足为虑。不过七杀首领和老七不知所终,有消息说,七杀仍在活动,是否要追查?”
      云萧眼前浮现那个魔鬼般黑暗优雅的身影,心弦一颤,摇头道:“七杀的灵魂已经离开,现在的七杀不比往日,短期内不会有大作为,不必理会。这世上有争斗,有不公,就会有这样的组织,绞杀不尽,谁有本事谁就活的长久。”忽然面色一沉,冷冷笑道,“最大的忧患不是赤族,也不是七杀,而是潜伏在无棣城的某方势力。如果不是羽亲近的人里面有人通风报信,七杀怎么能掌握他确切的行踪,又怎么能找到那样隐秘的山谷。赤比利,哼,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代王一死,赤族离的远,有什么反应也会慢上一步,只要无棣城中有人登高一呼,马上就可以聚敛人心,改朝换代,然后名正言顺讨伐赤族,为羽报仇。赤族只不过是为人作嫁衣。如果刺杀失败,首当其冲的仍然是赤族,行刺这样的事根本是引火烧身,但火再大也烧不到隐藏暗中的人。真是好计谋。”
      纪瑕听出她话中的寒意,暗自心惊,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这女子总是气定神闲,谈论问题一语中的,却只是点到为止,不料今天说出这样一番杀气腾腾的话。看来她对赫连羽用情已深,已经不能再超然地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暗叹一声,想说些什么,却有点迟疑,云萧看在眼里,说道:“纪君,何必客气,不管什么事,云萧洗耳恭听。”
      纪瑕默然片刻,说道:“云小姐,你要小心。”
      云萧听他情真意切,心下感动,微笑道:“纪君,那天在山谷,你叫我云萧不是很好吗?怎么现在倒生分了。”话音一转,说道,“纪君要我小心,是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纪瑕道:“代王昏迷不醒,城里的局势很微妙,你的身份和态度,也许会惹来一些有心人的关注。万一局势有变,也不知道兔死谁手。”
      云萧一怔,这些利害相关她怎么会不知道,保持先前中立的态度也许更有利于她在混乱微妙的形势中获利,可是,她微微一笑,羽呵,愿意以命交付的羽,是不可背弃,不可用世俗利益来衡量的。
      纪瑕看到她笑容中的凛然和无可言说的傲意,忽然有些羡慕那个生死未明的赫连羽,又有点淡淡的失落。他弹落一片掉在衣襟的落叶,说道:“现在无棣城没有乱起来,是有公孙先生、白明夷和呼雅台等人坐镇,如果代王一直醒不来,不知道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能维持多久。”纪瑕迟疑着,不知道要不要说出自己的疑虑。和他一起查案的白明夷,在共事的这段时间里,展现了极高的判断力、决断力和处事的手腕,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他在不经意间出现的眼神,那种炽烈的、野心勃勃要攫取什么的眼神,或者,这个一贯以开朗平和面目出现的年轻人,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但这只是他的直觉,以外来人的身份猜忌国家重臣,会引起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云萧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迟疑,她想着赫连羽,焦虑和温柔交织,低声说道:“他会醒过来。”与其说是说给纪瑕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他答应过我的。”

      赫连羽醒来时,晚霞满天,室内没有点灯,显得有些昏暗,他望着顶上的红纱帷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听到铮铮琴响,循声望去,一个湖绿深衣的女子坐在窗下,低首拨弦,却好像若有所思,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忽然琴声骤止,下一刻,那女子已经在他床前。
      “云萧,云萧。”赫连羽泛起一抹笑,吃力地举手,伸向那心心念念的容颜,突然声音慌乱起来,“云萧,云萧……”云萧扑到他身上,脸埋在他胸前,不动也不说话。赫连羽叹口气,小心翼翼抽出手,轻轻搭上她肩头,环在一起。她的肩膀纤细柔弱,微微起伏。忽然发觉胸前有一点凉湿,柔声道:“你哭了?”她没有说话,胸前的湿意更重。“好了好了,我没事了,你再哭,我会心疼。”
      胸前传来浓重的鼻音:“我没哭。”
      “好,你没哭,我可要哭了,你压得我喘不过气。”轻轻将柔肩扶起,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泪水无声划过脸颊,一点一滴落在赫连羽心上,把他淹没。
      扳着她的下巴,虔诚的吻遍她的脸,吻去濡湿的泪痕。云萧,云萧,一遍遍低呼她的名字,觉得心就要被怜惜和柔情炸裂了。
      暮色低沉,笼罩着紧紧相拥的有情人。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赫连羽斜倚在高背胡椅,含笑望着在几前抚琴的云萧。他虽然已经清醒,身体还是很虚弱,云萧每天形影不离的陪着他。此刻云萧正弹着晋国名曲《阳春白雪》,这是晋国乐师师旷的作品,本来分《阳春》《白雪》两首乐章,世人每每以“阳春白雪”连称,误以为是一曲。云萧年幼时曾经得到师旷的指点,并时常细心揣摩,演奏起来,别具一格。
      琴声叮咚,一丝春风缓缓而来,染绿了漠漠草原,接着,春风浩荡,烟波浩淼,云水交相掩映,一派繁复富丽的意境。这是万物知春,和风荡漾的《阳春》。随后转入《白雪》,琴声清厉肃杀,凛然高洁的雪峰上,雪竹琳琅,琴声转而清越急促,北风呼啸,嶙峋山石簌簌而鸣,琴音骤然冷凝,不急不徐,却是万里断流,雪原千里。
      忽然琴弦变调,琴声止息,云萧推开琴身,说道:“不弹了,你在旁边那么看着,叫人怎么静心弹琴。”
      赫连羽笑道:“哦?那我还是走吧,不要惹人心烦。”
      云萧恶狠狠作凶恶状,说道:“你不在身边,我又弹给谁听?”
      赫连羽满脸为难:“这下糟了,天帝要责罚,我怎么担当的起。”
      云萧奇道:“关天帝什么事?”
      赫连羽灼灼望着她:“惹恼真命天女,天帝当然要替她出气。”
      云萧听他打趣,提起天女旧事,不知怎么触动情肠,绯红着脸不再说话。眼睫毛一闪一闪,看得赫连羽痴了。
      良久,赫连羽轻声相唤:“云萧。”云萧侧头相望,眉毛轻扬:“嗯?”赫连羽爱煞她的神情,又低低叫了一声:“云萧。”只觉得念着这名字,心中便安乐无限,“云萧,我真不敢相信,我有这么幸运。”云萧不说话,含情脉脉望着他,眼波流转,便胜似万语千言。

      过了十数天,云萧给赫连羽把脉。脉搏沉稳有力,看来经脉恢复的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骑马射箭了。”云萧放开他的脉门,欣慰地说,“恢复的真快,幸亏你底子好。”
      “我可不想好这么快。”赫连羽懒洋洋地笑道,“好了就再也见不到你这么千依百顺的样子了。”
      最近云萧很是柔顺,动不动脸红,往日的冷静自持、伶牙俐齿仿佛从没有出现过,而他最喜欢逗她,看她脸飞红霞。但这次她并没有应声脸红,只是凝眸望着他,正色道:“羽,你喜欢我千依百顺?以我的性子,一时可以,一世不行。”
      赫连羽一愣,轻笑道:“真是死脑筋。”见她认真,也肃容道,“我喜欢你依顺,喜欢你温柔,也喜欢你矜持,喜欢你冷静,你的不驯和肃杀我喜欢,你的无情和狡诈我也喜欢,你的每一样面貌,每一种性格我都喜欢,过去现在将来都喜欢,你不必改变,一分一毫都不必改变,你只要做你自己。”
      云萧听他说的郑重,自是动容,却扑哧一笑,眼角斜睇:“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你就认真起来,说一大堆喜欢,也不怕被人笑话。”
      赫连羽无语问苍天,到底是谁先认真的?但他聪明地不争论这个问题,威严赫赫说道:“谁敢笑话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两人相视大笑,惊得屋檐下鹦鹉扑楞楞飞起。
      两人笑闹一会儿,赫连羽继续处理积压的公事,云萧坐在一旁,笼着手炉看书,看不到几页竹简就抬眼看看他,也不知道是看书还是看人。
      “七杀并没有销声匿迹,有报告说他们又犯了案子。”赫连羽手持羊皮卷,蹙眉道,“虽然他们只剩下两个人,但如果不斩草除根,恐怕不久就会卷土重来。”
      云萧换个舒服的姿势,悠然道:“你大可放心,现在的七杀十有八九是老七在主持,要不就是欺世盗名,打着七杀的幌子而已。短时间内成不了大气。真正的七杀已经离开。”她回忆着那天晚上和真正的七杀对峙的情形,娓娓道来。
      明月挂在半空,不远处火光冲天,两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那人黑巾蒙面,只余一双眼睛在外面,一双见过便再不会忘的眼睛,那么明亮,仿佛可以洞悉最隐秘的人心,明明冷淡,却有着说不出的魔力,让人不自觉深陷。他出现时眼中闪烁着笑意和欣赏,看起来毫无敌意,身上也没有杀气,但她立刻就知道他比前面五个人加起来还要难对付,可以说是深不可测。她找不到他的弱点,而她的弱点是受伤的赫连羽。她极力保持笑容不变,从容地与他对答,背后夹衣却已经湿透,用力握紧弓弩,手骨节突出,掌心全是汗。他们像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攀谈,针锋相对,但当他转身隐入黑暗,她才发现,他们说过的话,她一句也不记得了,只明白记着他说他要离开,不再以七杀的身份出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却相信他的话,他那么骄傲的人,不屑也不必骗人。我只希望不会再有与他对敌的一天。”云萧的笑容有一丝苦涩和自嘲,“和他对峙片刻,我浑身都虚脱了,又要提防其他杀手闯进来。纪君和白大人到了之后我竟然没有立刻认出他们,真是丢人。”
      赫连羽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用力握一握,仿佛可以缓解心头疼痛,她受了那样的苦,她并不在意,他却自责恼恨不已。
      “你看我比他如何?”
      “你和他不同。”云萧思考着措辞,“你是天空的鹰,冲锋陷阵,光明正大地搏杀,有的是豪气杀气;他是地上的蛇,优雅恶毒,环环相扣地绞杀,有的是傲气邪气。你们两个对阵,胜负不明,但两败俱伤是一定的。”
      赫连羽知道云萧评点人物不会有差错,也就不再提这件事,心里却暗暗发誓,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和他正面对阵一次,为云萧,也为自己出一口气。

      山谷遇刺一个月后,赫连羽和云萧一起回到围猎场,凭吊疾风和那匹望云雎。代地苦寒,刚入初冬就下了一场小雪,地上薄薄一层,不时露出下面的枯草断枝。两匹马的骨灰埋在猎场旁的林中,坟头踏为平地,上面种树作为标记。一场雪之后,草木凋零,标记隐入白雪皑皑的树林,竟然辨认不出,处处都像,处处都不是。
      赫连羽站在林中央,放声长啸,却再也没有疾风嘶鸣相应,只有积雪簌簌落下,寒鸦纷纷远飞。长啸无止休,悲愤若狂,远山隐约传来轰轰声,竟是引发了雪崩。雄宏的长啸中忽然加入清越的啸声,虽然柔细,却始终清晰可闻,正是云萧出声相和。啸声一唱一和,此起彼伏,赫连羽悲狂之意渐渐消去,过了一盏茶时间,啸声止息。
      赫连羽望着远山,怅然若失,说道:“疾风是我十二岁那年在这附近驯服的,他不受约束,却只听我的话。不久后我被送到智家,疾风就跑回野马群,等我从智家回到代国,来这里以啸声相唤,他就那样在天际出现,越来越近。八年了,他还记得我。我知道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每回有野马群出现,他就特别兴奋,有时候也会随之而去。我一次次召唤,他一次次为我留下。他是最忠诚的朋友,我却亲手把他推上死路。我想对他说当时是事出突然,迫不得已,但我骗不了自己,再有那样的情形或者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云萧,我连一匹野马都不如。”
      云萧与他并肩而立,面色凝重,说道:“这样的结局,对疾风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人生在世,总是不得自由,总是有明知道不对却不得不做的事,马也是这样。疾风现在可以从你的情谊的枷锁中解脱了。”
      赫连羽沉默良久,沉声道:“你说得不错,人生的每一步,都有许多情非得已,我们却要在这无可奈何的人生中杀出一条血路。我不会后悔,不会自责,也不会回头。云萧,我只有你了。天下虽大,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云萧握住他的手,举到心口处:“羽,我的心很小,也很贪婪。以前的我心里只有毋恤,我说过要守护他一生,虽然不得不离开,我依然会尽我所能实践那誓言。现在我有了你。我可以为毋恤死,却是为你而生。”
      赫连羽长啸出声,豪气干云,朗声道:“好,我们一起闯闯这风雨人生路。赫连羽誓不相负。”反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好冷的手,我温暖你。”
      云萧倚进他怀里,微笑着抬眼凝望,涌动着让赫连羽无法胜荷的柔情。
      赫连羽把她紧紧抱住,亲吻她的头发,眉眼,低低叹息:“头发这么冷,眉毛也这么冷,眼睛也这么冷。”
      天地一片静寂。

      代王大婚的婚期定在一个月后,王宫最先忙碌起来,清除打扫,张灯结彩,采办各种器物服饰,排演礼乐礼仪,无棣城也热闹起来,卖布匹和喜烛的商人大赚其钱,其次旅店和饭馆也大赚一把,各地来观礼和做买卖的人满街都是。代国发生了那么多悲惨的事,终于有喜事可以庆祝了。不少情侣决定提前或推后婚期,以便和代王、王妃同一天成婚。
      云萧尽量逃避义务,但每天仍然有很多人把衣裳珠宝送来试穿试戴,让人烦不胜烦。按照礼仪,婚前新郎和新娘是不能见面的,而赫连羽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几天不见人影。云萧世家出身,再繁琐的礼仪也能应付自如,但毕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心上人却始终不出现,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某个自称野蛮人的人什么时候这么遵守礼仪了?
      婚期定下后第五天夜里,赫连羽终于出现,轻车熟路越过围墙,躲过侍卫和宫人,来到窗下。夜色已经很深了,房间里的灯却还亮着,纱窗上的剪影随烛火轻轻摇动。赫连羽的心泛起一股暖流,流浪的游子,孤寂的旅人,有谁不期待家的灯火,即使微弱,即使昏黄,却无限温暖,给人以心灵的慰藉。他,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一个背负满身罪孽,从血雨腥风中走出的魔王,也有了自己的家吗?
      推门而入,云萧早已经站起来迎接,她的眼神清亮,笑靥如花,由心而发的笑容压过烛火,照亮庭室。赫连羽心神一荡,上前深深一吻,像要诉尽数日的相思和无尽的爱恋。
      云萧软软靠在他怀里,微微喘息,脸被情意和羞涩烧得绯红。忽然腰间一紧,被他牢牢抱在怀里,他衣袍下的肌肉紧绷,蕴藏着无穷的精力,只听他在耳边哑声道:“云萧,我们今晚就成亲。”
      云萧的脸红的要着起火来,却努力板起面孔,说道:“是谁说要推迟婚期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眼含同情地望他一眼,“你不必难过,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温言软语,明明是暗含嘲讽,却带着一分柔情,三分诱惑,赫连羽叹息一声,说道:“小妖女。难怪你提出婚期在一个月之后,原来是报复。唉,如此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女子,我可要遭罪了。”
      云萧微笑道:“还有心思狡诈,心狠手辣,矫揉造作,心地深沉是不是?娶这样的妖女为妻,我为代王一哭,奉上清泪一滴。”
      赫连羽封上她的嘴,含含糊糊说道:“妖女配魔王,正是天赐良缘,各得其所。”
      良久,两人相拥无言,烛光摇曳,烛烟轻绕,室内升起一种旖旎的气氛,两人心里都是甜蜜无限。

      忽然云萧叹息一声,离开赫连羽的怀抱,直视他的眼睛,说道:“你有心事。”
      赫连羽神色一变,云萧一笑,把他拉到几案前坐下,自己去斟了两杯茶来,说道:“将就些喝,虽然比不上现成泡的,可也能稍稍安定心神。”
      赫连羽却无心喝茶,望着她清若水灿若星的眸子,沉声问道:“你猜到多少?”
      云萧见他严肃急切,心知一定是大事,微一思索,微笑道:“我听到你的脚步声犹豫迟疑,进屋后神色里隐隐有些愧疚,抱着我的时候也是心绪不宁,所以就猜你有心事,而且与我有关。难道是婚礼出了差错?”
      赫连羽眼波一闪,叹道:“云萧,你如果是男子,大可以翻云覆雨,创一番功业。”
      云萧微笑,说道:“我要功业做什么?我只要你。”
      赫连羽哈哈一笑,目光灼灼:“荣幸之至。”语气转而低沉,“既然你能猜到这里,我不妨直说。有确切的消息,赤族准备在婚礼那天进攻无棣城,城里面有他们混进来的奸细,到时候会以礼乐声起为行动的讯号,放火烧城门。”
      云萧面色沉静下来,读不出思绪,垂眸道:“你一定已经有了对策。”
      赫连羽点点头,说道:“先发制人。他们既然定下婚礼之日赶到无棣城,这段时间一定会有所松懈,我们这个时候出兵,大功可成。只是——”
      云萧截口道:“婚礼恐怕不能按期举行,是不是?”
      赫连羽道:“不,云萧,我会在婚礼前赶回来。”
      云萧一笑:“那么只是怕我担心?”她笑意渐敛,“兵者,凶器也。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我怎么能不担心。不过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
      赫连羽握住她的手,重重点点头。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家,这件事要成功,当然要绝密,不能走露半点风声,你对我也该保密的。”云萧的手冰冷,却是追究起他的隐瞒之罪来。
      赫连羽苦笑,说道:“本来是不想让你担心,但总不至于连你也信不过。”奉送上大大的笑脸,出力讨好,“云萧,你懂的多,我有什么没有想到的,你要帮我想想。”
      云萧微笑着点点头,接受了他的道歉,说道:“我懂什么打仗的事?不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冰天雪地的,你准备的粮草够不够?能不能以最快速度抵达赤族?还有,无棣城里的赤族内奸你怎么处理?你又怎么瞒过他们的耳目?”
      “前天我把一部分军队以冬猎的名义调出,三千精兵,备足五天粮草,足够了。赤族兵力的多寡、部署和战斗力我一清二楚,只要抓住赤尔斑,赤族自然会归附。赤尔斑志大才疏,大儿子赤必离心胸狭窄,现在赤族上下根本没有什么能打仗的老将,就算他们识破我的奇袭,正面对阵,我也一定会赢,只不过多费些周折罢了。”赫连羽说起军事,脸上意气风发,眼眸如鹰隼般锐利,叫人望而生畏。“至于无棣城,更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公孙先生,白明夷和呼雅台坐镇,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在他们眼底下作乱?”
      世上的男子,英雄也好,庸人也罢,在心上人面前总会用心表现,赫连羽也不例外,云萧听他剖析精到,安排周详,知道他草原雄鹰的名头并不是浪得虚名,又见他那种胜券在握舍我其谁的气概,大是心折。
      想起纪瑕几次有意无意的提醒,心里有些不安,两次遇刺,都可能和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有关,赤里格只是幌子,但深知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并不会轻易怀疑自己的下属朋友,也就不说。那三人相互协作,相互制约,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云萧拿起一个未完工的香囊,正是她在灯下缝制的,笑道:“这个香囊本来是要在婚礼之后送你的,现在你要出兵,不如我连夜绣好,你走之前就能拿到。你陪我,好不好?”
      佳人有约,赫连羽自然从命。云萧一针一线缝得仔细,赫连羽挨着她坐,目光炯炯也不觉得困。天色将明,赫连羽悄然离去,手里握着刚刚完工的香囊。这香囊小巧玲珑,一面绣凤,一面绣凰,代表着如凤如凰,永不相离,凤凰来仪,瑞祥如意。囊中有一绺乌发,是云萧临别时绞下来的。赫连羽把香囊举在鼻端,一股幽香扑鼻,也不知道是香草的香还是云萧的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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