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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七杀 ...

  •   “如果当时就知道会嫁给那个众人皆笑他独立的少年,我一定会好好多看他几眼。”云萧与赫连羽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道外口,说起六年前旧事,云萧颇有些感慨。赫连羽却笑道:“我却知道一定会娶你为妻。”
      云萧沉吟片刻,正色道:“羽,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给我爱上你的机会。”赫连羽心中一凛,觉得这话太过郑重,此情此景中反而带出一丝不详,正要说些调皮话冲淡凝重的气氛,忽然听到了熟悉的锐物破空声。
      如蝗的箭支从外口处呼啸而至,有的射人,有的射马,有的封死了所有可能闪躲腾挪的余地,箭镞闪着幽幽蓝光,显见是见血封喉的毒箭。
      赫连羽心随意动,一把拉下云萧,抱在怀中,脚一蹬,反掌一击,身子向山谷方向平平射出。两匹马受他一蹬一击,腾空飞起,恰将山道堵个严实,如雨的箭都射到它们身上,立时变成刺猬似的,却也将箭网一阻。
      箭矢稍停片刻,似乎惊诧他竟能逃脱这计划周密的袭击,然后又不断射出,山道内“嘶嘶”的破空声大作,但赫连羽去势如电,竟比飞矢还要快,箭至中途就纷纷落地。
      一只墨色短箭夹杂在箭雨中,破空无声,后发先至,堪堪接近赫连羽后背。赫连羽若有所觉,尽力向旁边一让,短箭擦着他身子飞过,忽然转向飞回,射向怀中的云萧。赫连羽转身,短箭没入他左肩,但他脚下未停,向前急奔,很快转过第一个转折处,这下,再厉害的箭手也无能为力了。
      云萧没有赫连羽那么多出生入死的经历,所以她的反应慢了一步,正当她要弃马挡箭,已在赫连羽怀中,然后就飞了起来。赫连羽把她全身都遮的严严实实,她看不到发生的一切,但想得到,疾风死了,她的望云雎也死了,箭仍然不绝飞来。
      她想喊放下她,抱着一个人是跑不快的,又想挣扎着下地,她的轻功不比他逊色,逃脱的几率反而比被人抱着大。但她动也没有动,深恐分他的心,反而连累他中箭。静静伏在他怀里,听着风声箭声和他的心跳声,竟生出一种奇特的平和心境,和他死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
      箭声已听不到了,只剩下呼呼风声,想来已经暂时摆脱,忽然闻到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想起刚才他稍有停顿,难道受了伤?那他还跑这么快?心中不停地大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但被他紧紧压在胸前,竟是出声不得。里许长的山道,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眼前一亮,终于走出山道,回到了山谷。赫连羽不支倒地,却是后背着地,仍然把云萧护在怀中。
      云萧挣脱出来,跪在他身边,他的脸本是黛黑色,此刻却苍白的可怕,眼睛紧闭,胸口没了起伏,云萧只觉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颤颤地伸手摸他的鼻息,还有气,搭上腕脉,还在跳动,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扶他坐起来,背部的衫子已被血浸透,伸手点了短箭周围几处穴道,血流大为减缓,拔下头簪轻轻划开他的衣服,肌肤没有发黑发紫,血呈鲜红色,应该是没有毒。一手贴在他前胸,一手置于头顶,运功一逼,短箭疾射而出,带出一股血箭,赫连羽本来已经昏迷,一痛之下,大喊出声,醒了过来。云萧大喜,撕下裙幅为他包扎,手微微颤动,动作却轻柔快速,一丝不苟。
      “云萧,快去躲起来。”赫连羽的眼神清亮,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执拗。云萧心中一酸,喉头哽咽。那一箭射中他的肩,却伤了她的心,她以为他死了,而她又失去一个重要的人,他没死,她仿佛重生一次。但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也不是感恩的时候。
      她没有说话,只紧紧握住他的手,直直望着他。她绝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两个人都要活下去。她的眼神决绝自信,赫连羽看懂了,用力回握一下,微笑。
      云萧拣起地上的短箭,拿给赫连羽看。短箭长一尺七寸,墨黑色,入手沉重,非铜非木,也不知什么材料做的,箭镞边缘有许多锋锐的小锯齿,与常见的三棱镞、扁平镞不同。
      “这种箭头造成的伤口呈锯齿状,一用力就流血不止,不易愈合,更会以所附的气劲伤人经脉。上面没有毒,大概是他的主人太自信吧。”
      “你知道来的是什么人?谁要杀你?”云萧急急问道。
      赫连羽道:“想杀我的人很多,能使出这箭的却只有一个——七杀。”

      白明夷正在帐中对着一堆文书发呆,有人报称纪瑕求见。
      “羽真是不负责任,自己美人在侧悠闲自在,却把一堆杂事扔给我。”白族大公子一边抚着蹙起的额纹,一边微微抱怨。
      纪瑕微笑着忽略他的微词,彬彬有礼道:“太阳已经落山,代王和云小姐还没有回来,您不担心吗?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一个胜似仙境的地方,他们留连忘返也是有的。有云小姐在身旁,羽应该不会失了分寸,也许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一个武勇无双,一个聪明绝顶,除了他们自己,还有谁能够为难他们?放宽心好了,来,我请你喝酒,边喝酒边等。”
      纪瑕无言以对,正准备告辞,一个侍卫进来,在白明夷耳边密语几句,白明夷的脸沉了下来。“他们恐怕真的遇上麻烦了,”他望着纪瑕,面色凝重,“刚刚接到消息,七杀在附近出现。”
      纪瑕感染了他的凝重:“七杀?”
      “一个杀手组织,永远保持七个成员,真正的七杀只有一个,其他六个人都只是他的助手。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的武器是短箭,无毒,但可以毁人经脉。骄傲,自信,从来出手一次,一击不中,就不再接这个任务。出道五年,所有任务都是一击必杀,没有失手的记录。在草原诸国纵横无忌,王公贵族多请他铲除政敌。”
      薄薄的暮色中,营门大开,千余骑勇士分四路绝尘而去。

      两个黑衣人走出山道,随后又有四人先后走出,最后一人慢慢踱出。他们都是黑衣黑巾,只最后一人的袖口和蒙面黑巾均以金线滚边,以示区别。
      草原雄鹰果然名不虚传,中了他一箭,还抱着一人,竟能逃脱。但是也快不行了,气劲震伤经脉,不坐下调息,反而运功急奔,损伤会更重,而且会大量失血,就算没死,一二月内也不能再运功。首领冷冷一笑,一二个时辰就够他死千万次了。
      地上有一片草倒伏,旁边有一滩血迹,看来他从山道出来,在这儿倒下,大概还包扎了伤口,是那个女子帮他的?生死关头还去顾及一个女人,蠢,死了也不冤枉。血迹中断了,他并不着急,手下都是追踪老手,不会放过一点点蛛丝马迹。果然在出口正对面的林子外发现一点血迹,周围的草有动过的痕迹,看来他们本想消除痕迹,却没有消除彻底。
      三个手下进了林子,另外三个在外面警戒,他则负手站在溪边,看水中游鱼。忽然发觉不对劲,有一块鹅卵石被翻动过,沿溪水向前,隔不远又有翻动的痕迹。他们没有进入杂树林,而是沿溪水向前。首领眼睛一亮,会故布疑阵的猎物能激起猎人更大的兴趣,也会带来更多的乐趣。
      他带着林外三人沿溪水追踪,很快到了小河边。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余晖也已消失,灰蒙蒙的暮色中,对岸枫林倍觉萧瑟,枫叶却愈显得红了,似血。他们进了枫林还是继续沿河而下?

      越往林子深处走,越能感觉到经年不化的阴冷,太阳落山后,这里渐渐成了黑暗的领地。两人在河中走的时候把外衣脱了下来,进了林子才穿上,但里面的中衣还是湿了,被风一吹,像冰窟一样冷。
      “前面不远就是我以前搭的窝棚,里面有武器、衣物和干粮,一年前我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赫连羽道。
      他的额角一阵微不可见的抽搐,云萧望在眼里,心里忽然打个哆嗦,手一颤。赫连羽目光暮地射过来,冷厉如刀,有着犀利无匹的杀气和孤煞无情的傲意,好像一头领地被人侵犯了的猛兽,那眼神一闪而逝,代之以有几分熟悉的警觉的目光,错愕、慌乱、懊恼,种种情绪搀杂在一起,把他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掩去,他自嘲地笑笑,轻轻推开云萧搀扶的手。
      “你想的没错,就是一年前,”下面的话说的有些生涩、艰难,“我杀了我父亲和那个女人之后的一段时间。”
      他离群索居,住在暗无天日的树林,每天无数遍用河水洗手,却怎么也洗不去上面的血迹。那时侯局势并没有完全平定,他的逃避会给有心人留下复辟的机会,天知道,也许那时他在暗暗期待着一把复仇的刀,但他的头还一直长在他的脖子上,呵,也许,魔王是不会死的,他会活着,夜夜被血海吞没。
      赫连羽转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双美丽的眼,他害怕看到其中的恐惧震惊,害怕她的鄙夷,更怕她那种洞若观火的悲天悯人的眼神,带着置身事外的漠然。他爱着她,就把审判的权利交到她手中,这种审判也许并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却比世上所有的责骂和讨伐都更能摧毁他的意志。
      云萧看着赫连羽向前走去,暮色堆积在相错纠缠的树杈上,他的身影就快要模糊在苍凉的暮色中。她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更紧地抿抿嘴唇,心中乱纷纷的,反倒成了一片茫然,她该说什么,她能怎么说?
      弑父弑母,虽然曾经发生的、史书记载的多不胜数,但毕竟是悖逆人伦,天理人情都罪无可恕。他们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这层薄薄的窗纱,截口不提这件尽人皆知的不祥的事,但却在这个时候捅破了。
      云萧默默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不说。平日里的冷静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没有办法理智地思考任何问题,没有办法用世俗的人伦大义来评判他的悖逆,也不能放开一切来安慰他的悲伤。强悍如他,外界的言诛笔伐影响不了他,而骄傲如他,也会拒绝一切同情和怜悯吧,也许在他看来,所有这些都是可笑而微不足道的。受伤的猛兽,只会躲在无人的角落,独自疗伤,或死去。

      窝棚就在不远处的树丛后,几棵大树散落排列,很巧妙地把后面的窝棚隐藏起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会忽略过去。
      赫连羽停下脚步,说道:“你跟着我走,附近有几处陷阱。”
      云萧点点头,忽然打个寒战。赫连羽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冰冷,还在微微颤抖,再一看,她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潮红,额上薄薄一层汗,心里又是内疚又是恼怒,冷冷说道:“宁愿冻死也不说话,好气节。”说完把她拥在怀里,快步向树丛后走去。
      云萧听了他冷嘲热讽的话,眉一扬,很想回敬他几句,但是在他温热的怀抱里,火气很快消散,只暗自嘀咕几句,你这个家伙,宁愿一个人痛苦绝望,也不要别人的安慰,又好到哪里。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他微不可闻的低语:“棚子里有人,一个。小心。”
      云萧在他胸口轻扣两下,以示听到。
      两人若无其事地走近窝棚,门紧掩,赫连羽作势要推门,忽然一脚踹飞门板,同时和云萧向两边急闪,险险躲开棚□□出的三支箭。一个黑衣人翻窗而出,滚动中拉响弓弦,又是三支箭矢射出,但箭势有些无力,被赫连羽和云萧轻易躲过。那黑衣人跑出没几步,一头栽倒在地。赫连羽破门时以门为掩护掷出匕首,正中他的胸口,他跳窗逃生时,又被云萧掷出的短箭射中咽喉,来不及出声就没了气息。
      云萧望着那人倒下,脸色苍白,从窗口到他倒下的地方,一路有他喷洒的血液,他身下,血缓缓聚成血泊。她杀了他。她早已习惯阴谋诡计,却是第一次亲手杀人。云萧呆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浑身止不住发抖。忽然听到赫连羽闷哼一声,见他踉跄一下就要摔倒,忙伸手扶住。
      他的肩头又开始渗血,包扎的地方迅速变红。云萧失声道:“羽。”
      赫连羽软软伏在她肩上,也不说话。云萧心中大急,再唤一声:“羽!”伸手摸向他的胸口,忽然听到他闷声闷气说道:“我没事。”
      云萧摸上他的心口,心跳虽然有些快,但还是沉稳有力,这才松一口气。听他低低发笑,已知他是存心戏弄,然而扫一眼他被血浸透的肩,一瞬间五味呈杂,心痛、酸楚、温柔一起涌了上来。
      “羽,我不后悔。”云萧低声说道。
      赫连羽没有说话。如今的他何止满手血腥,简直是血腥所化,第一次杀人的感受早已经忘了,想必很不好受。有些事,明知不对还是去干了,比如杀人,意识到身上的罪恶并不能阻止他行事,对他来说,为了心中的执著,付出再大的代价,再多的痛苦也是值得的。但云萧不同,眼前的冰雪人儿,他曾发誓要护她周全,却累她沾染血腥,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强抑的镇定,听她低声说不悔,只觉得一生所有的痛苦加起来也不及这一刻的椎心痛楚。
      转头再望一眼地上的黑衣人,云萧扶赫连羽走进窝棚。

      窝棚里温暖很多,云萧给赫连羽重新包扎,然后换上他以前藏放的衣服,不能生火,换下的衣物只好展开搭在棚壁上,好干的快些。
      赫连羽搜索了黑衣人的尸体,回到窝棚,倚门笑道:“云公子,别来无恙?”云萧穿着他的旧衣服,除了袍袖显得大些,俨然一个翩翩少年郎,只是分明是狄人衣物,却非要右衽来穿,未免不伦不类。
      云萧取出藏在窝棚顶上的弓箭,正在检查弓弦松紧,听了他的话回头似笑含嗔地瞪他一眼,却无心回嘴,低头又检查箭支是否完好无损,箭羽是否有脱落。
      那黑衣人应该是无意中发现这里,就在他们到达前不久,所以屋外的陷阱和屋里的布置都没有来得及改变,只不知道他是否已经通知了其他人。
      赫连羽看着云萧忙碌,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他是深夜回家的猎人,妻子在火边忙着准备晚饭,几个孩子在地上活蹦乱跳。他叹息一声,就算他们闯过这次七杀的狙杀,像他这样的人,也不配拥有那样平凡的幸福吧。然而总是不甘心。
      赫连羽含笑道:“孩子他娘,我今天打了一只虎,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来犒劳我?”
      云萧抬头望他一眼,微微有些惊诧,却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微笑道:“我炖了蘑菇汤,还有烤羊腿,不过被阿二偷吃了一点。”她侧头想想,继续说道,“有虎皮真好,孩子们长的快,我们的皮褥子该添置新的了。”
      赫连羽道:“山里的虎豹多的是,既然需要,我多打点给你。”
      云萧道:“你的伤……我们母子几个全靠你,你可要多小心。”
      赫连羽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孩子都好几个了,为什么不喊我一声孩子他爹?”
      云萧听了他的打趣,却不说话,如果真做一对平凡夫妻也很好吧,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血腥仇杀,只有黄昏归家的丈夫,调皮可爱的孩子,日子清苦却平和温馨。这一个编织的梦想,温柔地打动了她的心,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她转头迎上赫连羽的目光,说道:“羽,我们一起活着吧。不管过去,不管将来,不管是七杀还是什么虎豹,我们都一起好好的活着。”
      赫连羽模糊地叹息一声,吻吻她的唇,说道:“好。”过去的罪孽,也许会以这样一种形式遗忘,他的妻子,他的爱,天上地下,他们总会在一起,什么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你瞧我找到什么?”赫连羽翻开掌心,那是个小小的笛哨。

      天越来越黑,月亮还没有升起,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不知名小虫的突然高鸣,枯枝从树上落下,都让他胆战心惊,伫立静听。黑暗像偌大的怪兽,随时随地要将他吞噬,他已经没有猎人的感觉,倒像是落入陷阱的猎物。好笑,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名头再响,也不过是没了爪牙的鹰,有什么好怕?至于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据说是真命天女,但其实也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吧?为什么会有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绕过几棵树,他看到了夜色下的窝棚,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点亮光。不久前他接到老三的讯号,有片刻的迟疑,七杀中人名为兄弟,其实各有机心,老三一向看不起他,怎么会把功劳拱手分他一半?难道是事情棘手?现在到了这里,更是起疑,到底发生什么事?
      脚下一拌,软绵绵的,一个黑衣尸体面朝下趴着,身周凝固的血泊踩上去有种奇异的触觉。老三?老三死了,心中一闪念,身体马上紧绷起来。他弓着腰,一手扣紧弓弦,一手握着弯刀,眸子炯炯发光,扫视四周,耳朵张着,连最细微的声音都不放过。
      左侧树丛中一声轻喘,他手一张,三支箭疾射而出,同时身子圈成一团,弹向树丛。
      正到中途,地上三点寒光暴起,没入他的后心,他略一停顿,展开身子,扎手扎脚掉落在地,痉挛片刻,终于不动了,至死也不明白老三的尸体怎么会突然复活伤人。
      云萧缓缓从血泊中爬起,摘下蒙面黑巾,露出煞白而清丽的脸。第二个。她穿了沾血的黑衣,趴在血泊中,满鼻是甜腻刺鼻的血腥味,现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重起来,云萧的胃一阵抽搐。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正要过去查看那人是否真的死了,忽然心神一警,身形凝立不动。
      又有人接近,虽然他脚步轻灵,毫无声息,但杀气却暴露了他的行踪。来者见已经被她发觉,也就不再掩饰,从树后大步走了出来,手持短弩,弩箭的箭镞幽冷发暗,散发着丝丝寒意。

      他来迟一步,眼睁睁看着四哥被人射杀,四哥为人胆小圆滑,对他却很好,自从他加入七杀,就是四哥照顾他。他从小是孤儿,受尽欺凌,四哥就是他的父兄,是这世上唯一的温暖,但他死了,死在一个女人的暗算下。
      他们都以为赫连羽已经丧失行动力,却忽视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四哥,他的心一痛,杀意满胸,那女人的身形毫无破绽,但是看她如何逃脱。扣紧手中冰冷的弓弩,这是经他改装的,可以同时发射三十六根弩箭。四哥,看我为你报仇。
      第三个。云萧心中默念一句,握紧手心的短箭。
      来者的身法并不出色,而又显得有恃无恐,那么一定是很相信手里的武器,云萧暗自估量,在这个距离上,有没有把握一击必中。忽然发现那双满是杀气的眼几次瞟向地上,有种说不出的感情,云萧心念一动,侧头望向倒在不远处的黑衣人,脸上显出惊异、戒备的神色,脱口道:“咦?”
      来者忍不住随她的视线望去,忽然意识到有诈,余光看到她向自己冲来,手一抬,正要扣动机关,忽然后心一凉,接着是火烧般的剧痛,浑身的力气随疼痛急速流失。他一咬牙,用最后的力气扣下扳机,三十六根弩箭呈片状急射而出,对手却突然消失在眼前,几乎同时咽喉一凉,后心有掌风击到,耳边听到一声近乎咆哮的怒喝,然后意识离他而去,四哥在黑暗的尽头等他。
      “云萧!”赫连羽大喊。他跃过倒地的黑衣人,向云萧消失的地方扑去。弩箭威力惊人,近距离之下根本避无可避。
      “云萧!”赫连羽再喊一声,他摇摇欲坠,却强撑着举步向前。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地面下跃起,身形苗条纤细,正是云萧。
      她没事。赫连羽心下一松,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软软倒地,却被云萧接住。
      “羽。”云萧紧紧抱着他,顺势跪倒在地,“羽,我没事。你这么傻。”
      云萧引开那杀手的注意,冲到赫连羽曾经布置的一处陷阱旁,弩箭射出,她就踩落陷阱坑,攀在坑壁上,同时掷出了手中的短箭。赫连羽情急之下,强行运功出掌,全身经脉疼痛欲断,肩上的外伤反倒是小伤了。
      赫连羽挤出一抹微笑,低声道:“我也没事。”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滑落,他咬紧牙关强忍,一丝血从嘴角蜿蜒而出。
      云萧握住他的手,仿佛要把全身的精力用这种方式传递给他,低声说道:“你会没事。”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羽才平静下来,他想要动一动,却毫无力气,对抗经脉摧折的剧痛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云萧擦干他额上的汗珠和嘴角的血迹,温柔而虔诚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月亮已在中天,月光照在云萧脸上,越发衬的她清寂如雪,像千年寒潭的幽咽,像宝剑轻弹的一声铮鸣。赫连羽心神一震,觉得这样飘渺的云萧有些陌生,美的不可方物,竟有些凄厉。
      忽然见她破颜微笑,说道:“羽,听说天女可以守护一方,我这假天女守护一个人总还做得到。如果有人伤害你,我就折一段月光为剑,为你斩尽仇人头。”

      水波粼粼,中间一轮初生的明月。
      “他们进林很久了,至今没有消息,大概是死了,你们说该怎么办?”首领负手站在河边,对身后三个手下说。
      “天色已晚,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不如在林外守到天亮或者先撤走好了。”一个人谨慎地挑着字眼。”老二你如果害怕,不妨一个人走。”另一个人阴阴一笑,”照我说,一把火烧了林子,看他们往哪里逃。”第三人波光一闪,却未说话。
      “老七,你怎么想?”首领闲闲地问。
      “二位哥哥说的都对都不对,天黑对我们不利,对他们也是一样,若因为情势不利就一走了之,以后就不能再对他们出手,七杀的牌子也就倒了。放火烧林干净利落,但林子这么大,一时半会烧不完,代王的人随时会到,我们不能一直等下去。”老七沉稳地说。另两人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不得不服,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老七想了片刻,摇头道:”我听老大的。”
      首领似笑非笑,语气轻柔:“就你聪明?问你话,你就推到我身上。”三人都垂手肃立,深知老大喜怒莫测,语气越轻柔,发作起来越凶。老二、老五暗暗为老七担心,惹恼老大,下场比死还惨,大家兄弟一场,自然不希望看到他那样。
      “老二,老五,你们先进林子,结伴而行。老七,你留下。”首领的声音低沉悦耳,比丝绸还柔滑,老二老五却听得毛骨悚然,老二张张口,欲言又止,深深看老七一眼,与老五结伴飞过河去。
      首领看着他们的身影没入林中,回过头来,眼神锐利如刀,盯着毫无惧色的老七:“你知道我留下你的用意吗?抬头看着我,说实话。”老七闪过一丝迟疑,终于挺胸抬头,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不,是不肯定。我的命是老大给的,老大要我活我就活,要我死也毫无怨言。”
      首领审视着他,不放过最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仿佛要看到他内心最深处,良久,锐利的眼神柔和下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走吧,离开这山谷,离开七杀,你分到的钱已足够你谋生了。”
      老七一怔,现出茫然的神色,首领不耐烦地斥道:“走。你不听我的话了?”老七如梦初醒,望望他坚定不可违逆的眼睛,一咬牙,返身奔出。
      首领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有种说不出的感情。转身看水中明月,脚尖一挑,一块石头落入河中,水中月碎成了千块万块,过了一刻,水面恢复平静,月亮又拼在一起,显得比一刻前更大更圆更美。凡事不破不立,欲求完美,总要先舍弃一些东西。首领眼中迸出笑意,带着淡淡嘲讽。侧耳谛听,笑意更浓,是时候了,想不到临走前还能遇上一个如此迫不及待想见上一面的人。

      “既然来了,何不早些现身?”柔美的声音亲切大方,好像在招呼远方来的客人。老二和老五远远看到林中空地上那个淡黄衣衫的女子,听她喊破行踪,便不再躲藏,直接走上前去。那女子坐在一个简陋的窝棚门口,很是悠闲,等他们走近,她抬头一笑,饶两人都是杀人无数生出的铁石心肠,也不由得心神一颤,月光从枝杈漏下,朦朦胧胧,那女子的容颜比月光清寂,比冰雪宜人,灿然一笑,打碎一地星辰。她,是林中仙女还是山中精灵?
      冷风吹过,两人醒了过来,再一看,那女子脚下并排三具尸体,正是老三,老四和老六。明月美人,黑衣尸体,这情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那女子不是仙女,是死神。
      老二涩声问道:“你杀了他们?”
      老五截口道:“老二,和她说什么,动手。”
      那女子微笑摇头,手中把玩一把形制古朴的匕首,语气如春风般柔和:“他们不是我杀的,是你们首领杀的。”
      老五怒极而笑:“老大杀的?哈哈,哈哈。”
      女子柔声一叹:“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老大不明虚实就派他们三个人来,分散行动,结果各个死于非命,这也倒罢了,明知道入林有死无生,仍然只派你们两个人来,自己却守在林外,等我们拼的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人之利。”
      “你胡说,两个人杀你也足够了,不要离间我们兄弟的感情。”老五被她似是而非的话激得暴跳如雷,想要动手,却见老二动也不动,好像在想些什么,狠狠道,“二哥,你相信她的鬼话?我们死了,老大能有什么好处?”
      云萧一笑,似怜悯又似讥诮,声音冰削雪切般置地有声:“七杀这些年收入不少,分给你们的只是一小部分,是不是?其他的留做公用,那一定是一大笔钱。或者你们首领厌倦了杀手的生活,要另起炉灶,去哪个国家当官做贵人,你们这些手下自然是消失的好。借刀杀人,还惟恐死的不干净,让你们一个一个分散着来。好手段,好心计。”
      老五见她口口声声咬定老大借刀杀人,心中若有所动,但他为人刚断狠决,知道就算她说的是事实,也得先杀了她再提下一步。眼见老二毫无动手的意思,心知他心思谨慎,不盘算好,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出手,这样一来两个人不能联手,不过他总是不相信这个娇滴滴的女人能杀得了他们三个兄弟,留老二对付那个草原雄鹰也不错。

      云萧原本也没有希望一番话就能让他们放下武器,他们的心思都略有松动,就可以说是她的机会了。一个黑衣人沉默寡言,暂时没有动手的迹象,不过这种人一旦动手,一定会选最合适最防不胜防的机会,威胁当在这急吼吼的黑衣人之上。
      见那黑衣人拔出弯刀,也就站起身来,似有若无向身后的窝棚扫一眼,然后缓步走向场中,把匕首扣在手心,锋刃向下,拱手行礼,说道:“请。”正是天下通行的决斗的礼节。
      那黑衣人一愣,眼神郑重起来,行出对等的礼节,说道:“你是女人,我让你三招。”
      云萧微微一笑,说道:“我武功不弱,你要小心了。”话音未落,匕首平刺他咽喉,黑衣人下身不动,腰直直向后倾。匕首跟着下划,如毒蛇般盯紧他的咽喉。“叮”,匕首刺在弯刀上,弹了起来,云萧顺势后跃,那黑衣人直起腰来。
      “第一招。”云萧垂手肃立,笑道,“好反应,好刀法。”语意不乏称赞,那黑衣人眼中隐隐露出得意,弯刀也下垂向地,云萧突然扬手掷出匕首,射向黑衣人的胸口,那人怪叫一声,吸气缩胸,提刀把匕首击飞。
      云萧飞身把匕首接回手中,笑吟吟望着他:“第二招。佩服佩服。”
      黑衣人可不再理会她的称赞,也不搭腔,一双狼一样的眸子紧紧盯着她,闪着警惕的光。
      还有一招,云萧微笑,这个黑衣人性子暴躁,刀法不弱,他因为三招之约稍有受制,三招一过,就该显出他的真实水平了吧。
      有一缕头发滑落,云萧顺手捋到耳后,忽然望向黑衣人身后,神色诧异,失声道:“那是什么?”
      黑衣人下意识回头,手上青筋爆起,显见是有所防备。
      云萧身形展动,斜斜飘起,掌至中途突然转向,击中场外观战的黑衣人,顺势点了他七八处大穴,这个被称作二哥的男子并没有来得及出手抵御。云萧心下稍有诧异,他的实力怎么如此不济?不过也没有多加思索的余地,她转身向着场中的黑衣人,微笑道:“第三招,声东击西。”
      那人的瞳孔收缩,显出满心仇恨和怒火,他也不说话,扬起手中刀,狠狠劈下。
      云萧不退不挡,反而合身迎上,直刺他心窝,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那人并没有同归于尽的想法,刀锋一侧,横在胸前,倒像是她把手腕送上去砍似的。云萧转腕,反刺他胁下。两人刀来剑往,用的都是贴身缠斗的招数,以快打快,惊险异常,这才显出两个人真实的实力。
      云萧的匕首一寸短一寸险,正适合贴身近斗,那黑衣人的弯刀却占不了便宜,反而有些捉襟见肘,放不开手脚。他一声轻啸,跳出场外,又蹂身而上,刀法大变。
      刀划弧形,一招接一招,连绵不断,诡异,华丽,如抽丝剥茧,如扭曲的世界,云萧渐渐被困在网中,左支右绌,却无从脱身。

      老五使出自己最得意的刀法,对手的匕首已经封不住他的刀,反而被他所困,只是这女子虽然落了下风,脸上却浮现出倔强的神色,见招拆招,丝毫不肯示弱,倒也佩服她的勇气。心知她诡计多端,深恐她又使出什么狡诈的计谋,手上便毫不松懈,刀锋半招不离她要害。
      一刀劈下,她无从化解,只得用匕首硬挡,“铛”一声,匕首坠地。这美丽的对手似乎一怔,很快举起双掌,要空手对他的弯刀。老五哈哈一笑,又一刀狠狠劈下,忽然腹间一凉,剧痛传来,不由得顿住。低头一看,本来应该在地上的匕首正插在他腹部,只余剑柄。忍痛抬起头,那个狡诈的女人早已飞身远离,站在三丈开外,手持老六的连发弩,似笑非笑望着他,目光清亮。
      “你让我三招,我饶你不死。”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像在千里之外。手上的弯刀铛然坠地,他也摇摇欲坠,却硬撑着不肯倒。到底是栽在这个美似天仙却狡诈阴险的女人手里,他杀人无数,死在这么美丽的对手手里也不冤枉吧,只是,真的是老大出卖了他们吗?不问个明白,真是不甘心,不甘心。他终于撑不住,轰然倒地。意识丧失前,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地方飞起。呵,二哥。老五微笑着闭上眼。

      云萧看着黑衣人倒下,略略松口气,像这样近身的生死相搏,她并没有太多的经验。收起匕首,手持短弩向黑衣人走去,他的伤不是致命伤,她特意留了活口,这个暴躁的年轻人,会比那个心思谨慎沉默寡言的老二更容易说出他知道的事吧。
      忽然一道掌风从右侧袭来,云萧闪避不及,挥掌相迎,一抹暗光从她袖中飞出,没入那人心口,她却凌空飞退,落地闷哼一声,吐出一口淤血。
      想不到那人功力深厚,竟然冲破了她封的穴道,又这样沉的住气,一直伏身不动,同伴落败后,趁她防备心大减时出手,一击而中,如果不是她射出短箭,扰了他的心神,受的伤还会重上几分。
      云萧挣扎着站起来,冷眼看那人手抚心口,弯腰忍痛。她应变仓促,射出的短箭并没有多大力道,大约没有射中他的心脏,不过他们首领的短箭,中者的伤口很难止血,他应该是没有再出手的能力了。
      那人直起身来,手一扬,一个火折子出现在手心,蓝色的火苗悠悠亮起。云萧猜到他的用意,急急说道:“不要。我饶你不死。”上前几步,胸口发闷,口中涌上甜腥的液体,云萧咬牙吞了下去,却也停下脚步。
      云萧目光紧紧锁定那人,杀气四溢,余光却有意无意瞟向那棚子。那人眼中射出轻蔑的光,手一弹,火折子划破夜色,落在棚子上面,窝棚全是木头搭建,一见火马上轰地燃烧起来。
      火势很大,映亮黑色的夜空。云萧看看大火,回头向那人说道:“你选择了死路,那就死吧。”
      黑衣人扯落面巾,是一个面貌平实的年轻人,他哑声笑道:“有草原雄鹰陪葬,我们兄弟死的也不冤。”
      云萧望着他,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这个人,还真是执著啊,临死也不放弃任务,她用一种轻描淡写,却有着无尽嘲讽的语气说道:“他不在里面。”
      黑衣人听了她的话,满面错愕和不可置信,哇地喷出一口血来。又听到云萧说道:“你的首领来了,我会帮你问问他为什么陷害你们。”
      黑衣人踉跄着后退两步,伸手指向云萧,手到中途颓然落下,圆睁着双眼倒地。黑雾飘过来,遮蔽了他的视线,在陷入最终的黑暗之前,似乎听到几声寥落的掌声。

      掌声中,一个黑衣人自不远处树丛中走出,缓慢而优雅。袖口和蒙面黑巾边上的金线在月下闪闪发光。七杀的老大,真正的七杀,终于上场。刹那间,云萧以为她看到了魔鬼。
      “好心计,好手段,让人大开眼界。”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的眼睛清亮而深不可测,他的举止优雅而充满韵律,构成了魅惑人心的妖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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