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何处》对秋灯

2、2

　　谢盈一觉醒来，屋内已空无一人，窗外燕语莺声，鸡犬相闻，啾啾唧唧响个不停。

　　她起身下榻，发现床边多了双鞋，可不正是昨日被薛大柱偷去的那双绣花鞋，想来薛大柱今日晨起定是闹得鸡飞狗跳。

　　谢盈偷笑一声，要去开窗，还未走到窗边发觉不对，这窗子上怎的罩着一层阴影。没等她想明白，窗上就传来一阵拍打，她蹙起眉，刚一打开窗子，就见着薛大柱一张大脸，将窗口堵得密不透风。

　　他从窗下冒出头，眼底乌青，谢盈仔细看了一眼才放下心，这应只是没睡好，而不是让人打了。

　　“阿盈妹妹，我错了。”

　　“哈？”谢盈觉得薛大柱还是有一点强过庄寒信，那就是他能屈能伸，还伸缩自如，“大清早就来认错，庄寒信怎么你了？”

　　薛大柱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好似含冤负屈不得昭雪：“你就说原不原谅我吧，我今日学堂也没去，天不亮就上你家候着了，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他总不能告诉她，庄寒信一早路过就威胁他说，他若不来求得谢盈谅解，明日学堂里杜鹃妹妹就会知道，他薛大柱一顿能吃十个包子！个头最大的那种！

　　“行，我知道了，你退下吧。”谢盈不爱听他油嘴滑舌，说完“砰”一声锁上了窗门。

　　薛大柱不放心，仍在外边多喊了几句：“阿盈妹妹，原谅我啊！记得告诉寒信哥啊！”

　　谢盈捂上耳朵。

　　好不容易熬走薛大柱，她一人在家中百无聊赖，从谢东明案上拿了本书，搬了椅子坐在屋外，借着天光从日中看到日落，到后来，心思已全然不在书上，时不时抬头看看道上，心想，不是说今日早些，竟还不见人。

　　直到天快暗了，庄寒信才同谢东明一前一后回来，谢东明先进了屋里，谢盈叫了声爹，假意继续看书。庄寒信站在边上低下头陪着她一起看，直到他都看完了，又等了半晌，谢盈还是迟迟不翻页。

　　他在她头顶低低笑一声，抽去她手里的书：“生气了？回来路上遇见谢叔，替他回玉石铺里拿了点东西，耽误了。”

　　“没有，”她言不由衷，转而说，“你教训薛柱子，能让他别来我跟前晃么。”

　　“好，没有下次。”

　　“你别找他麻烦了。”谢盈抬头拉住他，脑海中是薛大柱唯唯诺诺的样子，终是忍不住笑意。

　　“没空陪他闹。”

　　她仰得脖子酸，庄寒信反手拉她起来，她便跟在身后推着他进了门。

　　用饭间，谢盈想起春香楼的海棠姑娘，一时新奇，问道：“爹，你昨日是去孙府上了？那海棠姑娘长得什么样，瞧见没？”

　　谢东明沉下脸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姑娘家过问这些作甚！等过几日结了钱，你们俩也给我去那城里的私塾学几天学问。”

　　谢盈哽住：“和那薛柱子一个学堂？我不去，我可不要学成他那样，又呆又蠢，还不及他家二狗子机灵。”

　　“你机灵，让你摹的字写得如何了？”

　　谢盈撇撇嘴，想起昨日在案前还未摸上笔就睡得不省人事，心虚不已，扭头向庄寒信求援，庄寒信埋头吃饭，全当没看见。

　　谢东明乜她一眼，阴着脸不说话了，谢盈服软道：“我一会就补上。”瞅着谢东明面色依旧，又补一句，“多摹几张。”谢东明这才缓和下来，哪管谢盈心里叫苦连天。

　　她家中拮据，谢东明学识不多，却深知学问重要，有空闲时，总带着两个孩子念书识字，庄寒信聪慧自律，谢盈虽也不傻，却远不如他有定力，更让人操心。

　　谢盈知道她爹良苦用心，她自幼失母，阿爹对她处处小心，从未叫她受过委屈，如今攒了几个钱，又盘算着送她入学堂，都怪薛大柱，让她一时不过脑子信口胡言。

　　谢盈反思多时，闷声扒完了饭就去桌案前坐定，决心痛改前非，提起笔有模有样地描画着，谢东明见了堪以告慰，自个儿盘算明日的活计去了。

　　孙家老爷大手笔，多跑一日能攒下许多，近来怕是更少归家了，他叹一声，如今世道，平头百姓日子难过，只有看着孩子们开怀的面孔，才有些许宽慰。

　　转头又看庄寒信，正安静地坐在谢盈身旁若有所思。到底不是亲爹，谢东明不好管他太深，好在知他早慧沉稳，平日就由着他去，他自己有何打算无妨，总归家里谢盈有的，也该有他一份。

　　不过学业不可废。谢东明数着日子，再有七日就能去账房领银两，那数字相当于他看管陈家玉石铺子半年的工钱，等一领了钱，立马就能送他二人进襄州私塾，了却一桩心事。谢东明搓搓手，日子总算有了些盼头。

　　谢盈见她爹老盯着这头看，不敢分心，写到握笔的手都酸软，她爹才缓步离去，她长出一口气，搁下笔用力甩甩手。

　　庄寒信屈指在她桌前点了两下，谢盈嗔怪：“你是我爹的狗腿子么，专程坐这替他盯梢？”

　　“盯着你算什么，你要自觉才是。”

　　“对，那你快走开。”

　　庄寒信不与她争辩，他往谢东明屋里扫了几眼，确信人进去了，才从身上掏出一个布袋子。

　　“这是什么？”谢盈凑近。

　　庄寒信不答，只是默默解开布袋子上的绳结，露出里边的东西。

　　谢盈瞬间瞪大眼，竟是一袋子的碎银！

　　“你……你干什么去了！唔唔唔……”

　　庄寒信赶忙捂上她的嘴，示意她噤声：“你小点声。”

　　她拨开他的手：“哪来的？”

　　“别怕，我没犯事，正当得来的钱财。”瞧她慌张的不行，他忙安抚道，“方才谢叔说了，你实话告诉我，想去城里的学堂么？”

　　谢盈对着他，眨眨眼，满脸写着不信：“你先告诉我哪来的，不然叫我如何放心？”

　　庄寒信拗不过她，如实说：“我在城南的一位知交留下的。”

　　“死了？”

　　他瞥她一眼，谢盈才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于是乖乖闭上嘴，听他说：“记不记得从前来过村里的那个天鉴？他又来寻我了，在城里缠了我一日，直到见了我那知交，便扭头带他走了。”

　　他竟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谢盈用力一推他，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傻！”

　　庄寒信扶住她，盯着她的眼睛，眼里是她读不懂的情绪：“心境澄明之人才能定下心来修行，阿盈，我不行。”

　　她不喜欢听他自贬：“有什么不行，你守在这儿才是不行，日日往城南跑更不行……”

　　“别胡说，我自有计较，你不用担心。”庄寒信摸摸她头，要她安心，复又问她，“你要不要入学堂？谢叔在城里劳碌不易，既然咱们手头有银两，那就用上。一袋碎银与我换了入九黎剑宗的机会，你不用我才要伤心。”

　　“这是你的银两。”

　　他还是看着她的眼睛：“我的就是你的。”

　　谢盈听完委实感动了一阵，可惜正经不了多久就破了功，笑他道：“别人都说你聪明，我看你就是傻，什么你的我的，你将来娶了媳妇也能算我的吗？”

　　他随即松开她旋过身，拾起她丢下的笔，兀自描摹，不言不语。

　　“庄寒信，庄寒信？”谢盈探身过去，不知他耍什么脾气，怎么叫都不理人，她咳两声，酝酿着来点不一样的，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写完一个“抑”字就顿住，马上回身要听她说话，只是依旧沉着脸。

　　“别生气啊，方才说的，你不爱听哪句？我以后不说就是。”谢盈看他绷着一张脸，收了笑认真询问，自以为认罪态度不错。

　　然而她似乎把他问住了，他不仅没答，眉头皱得更深。

　　她伸出手捏捏他的脸，学着他的样子严肃道：“不要这个表情，你想让我去，那我去就是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捉住她胡闹的手：“你说。”

　　“你得陪着我一起去！”他适才只说了她，却没提到他自己，谁知他是不是要将她忽悠走，自己好去城南鬼混，“我爹的话我听的一清二楚，我进去了，你也休想逃。”她搬出谢东明恐吓他。

　　其实对此她并不抗拒，年幼时甚至十分向往，看着隔壁薛大柱日日背着包袱往学堂跑，她羡慕不已，想想家中境况，又不敢说。

　　如今有了机会，她得绑着他一起去，她能想象到往后的日子，有了学问，最少能进城里当个教书先生，而不会像阿爹一样辛劳。他们可以在水南村里开个书塾，这样村里的孩子们就不用往大老远往城里跑，她还能一如既往地坐在荷塘边吃瓜，去到山溪里戏水……

　　“再议。”庄寒信两个字无情打断了她的遐想，放开她转身就走，谢盈起身要追，他回头指了指案上，“写完了？”

　　谢盈咬牙切齿：“好啊，明日再议。”

　　结果到了第二日，因她此前欠债太多，昨夜熬至油尽灯枯，睡到日上竿头，别说庄寒信，就是隔壁的老母鸡都下地里捉虫去了，哪还有影？

　　晨起收拾过后，又是一日枯坐到天黑，此番她长了记性，多摹了几张字，以备不时之需，日后阿爹盘问起来，她也有些底气。

　　然而她没等来这个日后，也忘了要与日日晚归的庄寒信再议何事，七日后，等来的是一脸惊惶的薛大柱。

　　她不解，庄寒信分明说了不再去寻他晦气，他又来作甚？

　　此刻正午时分，薛大柱大汗涔涔地扶在她家门上，粗喘着气说不出话来。谢盈见此不敢怠慢，本要嘲弄他的话也吞了回去，心底浮起一丝不安，薛大柱每喘一口气，她的不安就更多一分，盼着他快快开口

　　“阿盈妹妹！出事儿了！孙府，不，你爹，你爹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