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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BL】如履薄冰 ...

  •   1.

      “咔哒——”

      程夏推开门走出房间的时候,对面房间里的人也恰好在同一时间从里面走了出来。程冬站在那儿,一抬头看见他站在不远的前方,脚下的步子就是一滞,仿佛下意识地要退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他看着程夏,程夏也看着他。他的嘴唇抖动了几下,声音很轻地说了声:“小夏……早。”

      程夏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多少次需要刻意笑脸迎人的场面。但他还是扯了扯嘴角,对程冬说:“早。”

      那个笑容想必不怎么真诚好看,那句“哥”终究也还是叫不出来。

      程冬被接回家一个星期,程夏只管他叫过一次“哥”,那就是在程冬回家的第一天。那天母亲脸上带着近乎恳求的小心,对他说:“程夏,快叫哥哥。”父亲也以几乎相同的神情看着他。

      程夏于是就喊他:“哥哥。”

      母亲和父亲都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何必以那样的神情看着他呢?难道在父母看来,他果真就蛮不讲理到那种地步,连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肯给出一点耐心和温情。

      更何况——程夏自嘲地想,他哪能有资格给这位“哥哥”摆脸色看。

      程冬才是他们真正的儿子。

      他只不过是程冬幼时走失后,被领养回来填补家庭空缺的替代品罢了。

      2.

      其实从得知“哥哥”终于被找回的消息,到无意间听见自己被领养的真相,再到那一天真正看见程冬局促地站在他的面前,这一段时间里,程夏都莫名地感觉很麻木。

      他有点迷茫,不知自己该对这一切给出怎样的情绪反应。其实他应该为父母找回了走失的孩子而高兴的。其实父母也实在没有半点亏待过他,这一点从他如今叛逆又嚣张的性子上就可窥见一斑。

      可他还是觉得憋闷,过往的十余年岁月都忽然在他心里变得虚幻。

      程冬被接回家的时候他站在房间的窗口看着程冬下车。程冬动作很拘谨,头和视线都始终低垂,亦步亦趋地跟在父母身边。程夏走到客厅,门被打开,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少年站在门口正中央抬起头来,不偏不倚与他对上了视线。在程夏打量他时,他受惊一般地又垂下了眼帘,程夏看见他身上穿了一件大概是父母新买的精致衬衫,肩颈背绷紧成一条僵直的线,但他身形瘦弱,倒有点撑不起这衣服。他避开程夏的目光,但是轻声地说:“你好。”

      程夏听父母说过,他这位哥哥失散在外的这些年,受了很多非人的折磨虐待。

      程夏看着他,心里莫名地想:他的可怜,确实一眼就能看出来。

      在那一声“哥哥”之后,程冬就在这间房子里住了下来。

      程冬的房间在程夏的对门。过去程夏总是困惑这间房为什么空在那儿,既不放杂物,也不作客房。原来它有它的主人,它一直在等待。

      但是程冬看起来,倒好像没有把自己当作这房间的主人。

      程夏从上初中开始就有了锁门的习惯,他一进房间就会把门反锁,接下来他在房间里捣鼓什么谁也管不了他,谁要来找他说任何事都只得敲门。程夏拥有对自己房间的全部支配权,他贴花里胡哨的墙纸、挂各种各样的墙饰,手办和模型随心所欲地摆了一柜子。这个房间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程冬的房间门却总是开着的。程夏每次从走廊上经过往那儿瞥一眼,都能把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程冬总是背对着门坐在书桌前,有时是画画,有时是看书。没见他做过别的事。

      程夏有回随口问他:“你怎么不关门?”

      程冬一惊,谨慎地看着他。

      “我……打扰到你了吗?”他语气小心,“不好意思,小夏。”

      这称呼是母亲教他喊的。程夏听来觉得别扭,他自己喊得其实也生疏。

      程夏觉得莫名其妙:“你不关门能打扰到我什么?”

      他语气措辞一贯直接,熟悉的人知道他的秉性,可是不熟悉的人听来,总觉得带着股冲劲,而心思敏感的人听了,就更容易无措不安。

      程冬不敢说话了,飞快地看了他几眼,沉默着。

      他们分明差不多高,可是程冬看他的时候总是从下往上看的,像某种湿漉漉的小动物。

      程夏被他搞糊涂了。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只是在问程冬为什么不关门,程冬怎么会扯到打扰不打扰的事上面去。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往下接话,半天说了句:“你喜欢吧。”然后自己走了。

      程夏不是没想过和这位哥哥相处好些。至少能给父母做个样子也是好的——他知道父母其实一直担心他们的关系。程夏不是他们家亲生的孩子,白被他们养了这些年,养成个呼风唤雨的小少爷样子。他自己也知道应该感恩,别的暂且做不了,至少在这件事上该让他们安心。

      可是做起来又实在困难,他发觉自己和程冬实在相处不来。

      “不是,他总是一副我欺负他的样子是什么意思?”程夏百思不得其解地问自己的兄弟卢升。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只和卢升一个人说起过,卢升是个脑子不太靠谱的人,但确实值得信赖。

      卢升嘶了一声,说:“那你这哥哥很有心机啊,这不就是故意装可怜嘛。”

      程夏:“?”

      卢升煞有介事地说:“你看他天天装得很可怜的样子,你爸妈不就都心疼他了吗?”他说完,见程夏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连忙又说:“我瞎说的啊,电视看多了,你哥我又没见过。可能人家性子就那样呢。”

      程夏想了很久。

      他想起程冬抬眼看他时小心翼翼的神情,又想起一回经过程冬房门时看见他把画本立起来端详,画纸上波光粼粼的海。想起某一夜他下楼喝水前看见程冬站在房间的窗口发呆,听见声响回头朝他看来,在短暂的呆愣后对他露出一个被月光映得柔软的浅笑。

      程夏想着想着,又觉得:他应该不至于是这样的人。

      3.

      程冬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一个月,他的拘谨半分未减。

      某天母亲忍不住在餐桌上说:“小冬,你的房间门你自己可以关的,不用一直开着……你自己的房间,怎么舒服怎么来。”

      程冬拿筷子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温顺地应了:“谢谢妈妈,我知道了。”

      这时候程夏才突然意识到,程冬不关门,正是因为他从来没敢把那个房间当作“自己的”。

      所以他不敢关门,没人对他说过允许他有自己的空间,他就只好始终放任自己暴露在来来往往所有人的视线之内。

      他过去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程夏心里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他看着低头吃饭的程冬,程冬对视线很敏感,快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程夏移开了视线。

      那天晚上程夏上楼时,习惯性地又往自己房间对面的那扇门望了一望,却被关着的房门弄得一愣。门静静地站在那里阻隔了他的视线,把他来路不明的关注和窥探欲全都冷酷地往回一挡。程夏把头扭回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把门关上了,站在门后面愣了一会儿却突然觉得很困惑,困惑于自己是从何时起养成这个上楼时往旁边看一眼的习惯的。

      程夏打游戏打到半夜一点多,觉得口渴,打算下楼从冰箱里拿瓶可乐。走到楼下发现客厅里还站了个人,吓得他一激灵差点叫出声来,回过神发现是程冬,嘴里的话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有病。程冬在自己家里面爱去哪去哪,轮得上他用这种语气质问吗?他从前好多次收到过“不会说话”的评价而他根本没当过回事,如今才突然间觉得懊悔,只能舔了下唇,避过程冬的目光。

      程冬原本要和他打招呼而挂上的有点怯生生的笑一下子敛回去,他低声解释:“我……我喝口水,喝完就上去了。”

      程夏自己深吸了口气,想解释又觉得尴尬,索性想装作没听见,然而目光不受控制地朝程冬那里瞟去,却发觉程冬手里捧着的杯子有几分眼熟……程夏的嘴又不不过脑子地说话了,他说:“你是不是拿错杯子了?”

      程冬低头看了一眼,立刻僵住,手忙脚乱地把杯子放回桌上,想起来里面还有没喝完的水又赶紧拿回来想去倒掉,嘴里慌乱地解释着:“对不起小夏,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太黑了我没看见……”

      “啪——”

      杯子在他颤抖的动作间摔落在地,碎瓷片猛然迸射开来。

      程冬退了一步,惶然不敢抬头。

      “小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他一边说一边弯腰用手去捡碎片,眼眶愣是被自己慌慌张张逼红了一圈。程夏被刚才的一系列变故弄得愣在一边,见势不对立刻喝住他:“你做什么?”

      程冬一抬头,眼泪已经悬在眼角,他小声地、语无伦次地说:“你别生气……我赔给你,小夏,我赔给你。”

      程夏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把他拉起来,也不跟他多话,直接拽着他的手端详了一会儿,说:“你受伤了。”

      他有气没处撒:“你用手去捡干什么?”

      程冬答不上来,手被他拽着,瘦骨伶仃的手腕细细地发着抖。

      程夏嘴里的话又被吞下去,憋闷地说:“你跟我过来。”

      他拽着程冬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踟躇了一下,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往左是他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已经很久没别人进过了,往右是程冬的房间,大不了他把医药箱拿过去也可以,可是……

      程夏沉默地停顿了一下,拉着程冬朝左边走去。

      说不清那一瞬他的大脑中发生了怎样的思维运转,只是他忽然想起程冬初来那些日子里,那扇始终未关过的房门。

      如果他要进程冬的房间,程冬当然不会拒绝。

      可他却忽然对于“踏足旁人隐私空间”这件事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排斥。

      程夏的房间平时很少有别人进来。

      他屋子里摆的东西一看就知道精致贵重,程冬走进来简直不知何处落脚,但程夏直接拉着他走到床边,按着他的肩叫他坐下了。程冬猝不及防被他一推,整个人差点陷进柔软的床垫里面去,反应过来立刻又很拘谨地直起身,像个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在他床沿坐好。

      程夏翻出医药箱,拖了电脑椅到床边,正对着程冬坐下:“手,伸过来。”

      程冬犹豫着伸手,小声说:“小伤而已……不用这样的吧。”

      “……是小伤,”程夏皱了皱眉,有点生硬地说,“……小伤,但也处理一下吧。”

      程冬手上确实只是个一厘米多长的小口子,堪堪渗出点血珠,他搬个医药箱过来严阵以待的样子倒显得小题大做。但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刚才程冬的反应太过激烈,惹得他也糊里糊涂被冲昏头脑,一见程冬手上有点红色,下意识就觉得事态严重起来。

      程夏觉得有点尴尬,对着这么一个小伤口怎么处理好像都不太合适,专门拆根棉签出来涂药显得太蠢了,可是把医药箱拿出来再不声不响放回去也有些莫名其妙。他沉默了一会儿,拆了个创可贴,往上面糊了点药膏,裹着程冬的伤口贴了起来。

      房间里这时很安静,他把电脑关掉的时候顺便把顶灯也关掉了,这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一盏光线昏暗的夜灯,睫毛和鼻梁的阴影在灯光下更加分明。

      程冬看了他一眼,就匆忙把视线移开了。

      程夏给程冬贴创可贴时,才看见他手上大大小小新旧交叠还有好几个伤疤。划痕也有,青紫瘀痕也有,烫伤的水泡也有,指尖并不像程夏自己的一样平滑,而是长满了茧子。

      程冬被他看着,手指不安地蜷了蜷。仿佛某种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突然被血淋淋四撕开,程夏第一次那么直观地意识到,他这个“哥哥”过去的生活,实在很糟糕。

      他给程冬把手指包好了,然后收拾医药箱,一边收一边问:“你到底这么怕我做什么?”

      坐着的人沉默着不回答。

      “你说话。”程夏抬起头直视他,“难道我还会因为一个杯子碎了打你不成?”

      他这本是个反问句,却不知程冬把这话理解成什么意思,垂在膝上的手又是微微一颤,轻声和他重复了句对不起。

      “……你能不能胆子大一点?”程夏心里有种微妙的憋闷。“哥。”他犹豫片刻,第一次主动这样叫出口,程冬显然为之一惊,然后又努力伪装成平静的样子。“……我们以后好好相处行不行?你别躲我像躲瘟神一样,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说出这些话对他而言有些艰难,于是到最后反倒是他避开了程冬的目光,视线无处可去地扎根进手中医药箱里。而程冬坐在他对面,沉默很久,低低嗯了一声,一个轻飘得几乎听不见的应答。

      4.

      从那天以后,他们的关系似乎确有一点点升温。

      有一回程夏在自己房间里拉开门准备出去,刚开门却赫然撞上程冬在他门口,手里抱着本练习册,踌躇不定的样子。二人互相被对方吓了一跳,程夏问他做什么,程冬嗫嚅半晌,说有些题想问,怕打扰他。

      他可能已经抱着练习册站在这里犹豫了好久,要不要敲响这道房门。

      程夏没说什么,直接把他拉进来让他坐下,问他:“什么题?”

      程冬走失的那几年,没怎么正经上过学,显然基础也打得不好。一回来就读高中,哪怕进的已经是普通班,仍然有些跟不上,来找程夏给他讲题,大抵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程夏认认真真给他讲了半个多小时,出乎他自己意料地竟没有半点不耐烦。最后终于讲完时看着程冬恍然的神情他心里还莫名有些成就感,轻咳一声:“你以后有不会的,也来找我就行。”

      程冬抱着书,很认真地和他说谢谢。

      后来不知怎么,就演变成程夏往自己房间里添了张椅子,从此程冬做作业时就有了一个他房间里的专属位置。

      其实这也奇怪,程夏本来并不是习惯和人待在一起的性子。大抵是程冬太安静,除了向他提问的时候,平时在他旁边存在感和没有一样;但说程冬没有存在感也不尽然,真是毫无存在感的话,他怎么会在每一局游戏的间隙不由自主看向程冬,心里莫名愉悦呢?

      一种莫名的、微妙的习惯在他们之间逐渐形成。程冬敲他房间的门变得越来越自然,不像初识那样纠结再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之间不再仿佛隔着一道天河,程冬坐在那里时程夏从楼上下来会很自然地坐在他身边,程冬在他坐下之前就早有准备般默默往旁边一挪给他让个位。程夏出门和朋友打篮球,回来时一手抓着自己的可乐一手总还提着瓶橙汁,见到程冬顺手就扔他怀里去,程冬这时会眉眼弯弯笑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他这样的笑容,程夏见了几次,每一次都莫名移不开目光,每一次又都不知为何怯于再看下去。

      程夏生日的时候,程冬送了他一幅画。

      程冬画的是他。画中他戴着耳机坐在电脑椅上,眼睛盯着屏幕手上敲着键盘大约在打游戏,屏幕的光投在他神情专注又有点桀骜的脸上被画成炫彩的紫蓝色,使画面颇显得光怪陆离。程冬拿着画看了半天,意识到画的视角正是平日里程冬坐在他书桌侧边看向他的视角。原来在他对局间隙不经意侧头看向程冬的时候,程冬也常常从他的旁边这样看向他吗?奇怪,那么多次不为人知的彼此注视里,他们怎么就从来没有撞上过视线。

      他半天没说话,程冬显而易见地忐忑起来,小心翼翼问他不喜欢吗?程夏回过神,笑了一下,居然有点不自在,为自己第一次成了别人画里的主角。他轻咳一声:“很好看啊。我很喜欢。你……是不是喜欢画画来着?之前好像有几次见过你在画画。”

      程冬轻轻松一口气,迟疑了一下,问他:“你要去我的房间,看看我其它的画吗?”

      程夏第一次踏入了程冬的房间。

      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小时候,在这个房间尚且空着、没能等来它的主人的时候,程夏也曾因为好奇心而走进来过。但那是不算的。那时这里并不真的叫作“程冬的房间”。那时这里没有程冬的气息,没有程冬生活的痕迹,那就只是一个空房间而已。

      程夏罕见地因为涉足别人的领域而感到有些拘谨,程冬让他坐,他就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和程冬,按理说用的该是同样的洗衣液和沐浴露,可是不知怎么坐在这个地方,就总觉得被程冬特有的气息所包裹。这样一想程冬进他房间的时候,很可能也有同样的感觉,但程冬倒是适应得很快,程夏为这种猜想感到微妙的窃喜。

      程冬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他看。程夏一页页去翻,见画的大多都是风景,间或有一些鸟儿、小猫的速写。程冬没有系统地学过画画,画技其实称不上精湛,但程夏这个不懂艺术的人看来也觉得有几分灵气。

      面对他生疏但真心实意的夸赞程冬面色赧然,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笑起来。

      他们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大概在外人看来,就真如亲兄弟一般。

      5.

      程夏逐渐习惯了每天放学的时候去程冬门口等他放学。一开始是父母出于担心的嘱咐,后来就变成他自己的意愿。他们每天一起上学又一起回家,这似乎已经是一件无比自然的事情。

      不过这天程夏去程冬班门口等他的时候,见他和一个女孩正很高兴地在谈笑。

      程夏停在门口,看着他们。

      程冬正站在一张椅子上画黑板报,一个女孩在他身边的墙上贴着装饰画。他们一边工作一边聊天,女孩笑得前仰后合很开朗的样子,程冬唇角也始终上扬,这已经是他往日心情很好时的表现。

      程夏没有打扰他们,背过身,靠着走廊的栏杆玩起了手机。

      等了十几分钟,里面两人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程夏隐约听见那女孩喊程冬:“一起走吗?”程冬大约是拒绝了。过了一会儿肩膀被从后面轻轻拍了拍,程夏回过头,见程冬站在他面前,微微抿嘴笑着,说:“走吗?小夏。”他的神色看起来仍然很开心。

      程夏和他往校门口走,漫不经心似的问他:“刚才那女孩儿是谁?”

      程冬好似顿了一下,才回答:“我们班的另一个宣传委员。”

      程冬本身也是班上的宣传委员。两位委员一起为班级做贡献,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程夏心中莫名的不悦无处宣泄,接着问:“你们关系还挺好的。……我记得你不是不怎么爱和人说话的。当初刚认识的时候天天那样躲我,话都不敢和我多说一句,现在倒是和人有说有笑的……”

      程冬不明白他话语里莫名的情绪来自哪里,沉默了一下,有点无措地问他:“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程夏反倒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好像自己没有认识到自己话里带刺一样,“我就奇怪你怎么和别人那么容易就相处得那么好。……哥,”他喊出这个称呼,自己心里一跳,“你不是喜欢她吧?”

      程冬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摇摇头,“这种话不要随便说……会给人造成困扰的,我没有喜欢她。”

      程夏心里一沉。

      程冬很懂得为那个女孩儿着想。

      “……随便你吧。”他心里愈发觉得程冬大抵就是喜欢那个女孩,“干脆以后你约她放学一起走算了。”

      他说着打算加快脚步走开,程冬却在后面一下子拉住他的衣袖,他脸色不好看地回头问干嘛,却见程冬目光惶急,轻声地问:“你不想和我一起走了?”

      “……”程夏下意识想堵他一句,突然发觉自己情绪来得没道理,默了半晌,“我没说不想。”

      “我没想过和她一起放学回家,我不喜欢她。”程冬说,语气罕见地有点激烈,“小夏,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程夏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自己也意识到不对:是啊,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可是眼下他心里的这种情绪,不是烦闷不是怒火又能是什么呢?

      程冬被他堵回去,脸色微白。他沉默了一下,放了程夏的衣角,说:“……嗯,是我想错了。我看你情绪不太好。”

      程夏不知为何心乱如麻,半天憋出一句:“……明天我过来等你回家。”

      在于他,这就是一句别扭的和好请求,是希望事情就此翻篇,就像争端从来没有发生过。程冬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追问方才他那一切异样表现的原因,他只是顺从地点点头,说好,我明天会早点结束。

      后来他们就没有谈论过那个宣传委员的事。但程夏再去等程冬放学的时候,就没见他们再说过话了。

      6.

      看见程冬和那个女孩相谈甚欢的时候,程夏心里那些莫名的烦躁都是什么呢?

      程冬试图和他解释的时候,眼里的急切和忐忑是什么意思?

      他们之间种种的心照不宣却又互相躲避的注视,究竟都包含了什么,隐匿了什么?

      程夏不知道,如果一切都始终平静下去,他或者程冬,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天会敢于去探问这些问题。

      某一日他和程冬放学走进家门,客厅空空荡荡,父母都不在。他们没有当回事,径自上了楼,程夏准备左拐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发现身边的程冬定在了原地。

      程夏往右边看过去。

      程冬的房门开着,母亲站在里面,书桌前,拉开的抽屉,略显凌乱的纸张,有几张正被拿在母亲的手里。

      程夏皱了皱眉,看向程冬,讶然地发现程冬盯着那沓纸张,脸色比纸还白。

      “小冬?”母亲在里面用很轻缓的声音呼唤。

      程冬僵硬着,没有办法顺应这呼唤迈步走向那个抽屉。程夏突然觉得不对,他看了眼程冬,又看了看母亲,果断地自己朝那边走去。

      满满一抽屉画着他的画纸。

      程夏像被电流击穿一样定在原地,望着那些纸,动弹不得。那是他,他认得那应当画的是他。左耳垂上三枚耳钉右耳垂上有两枚,那的的确确画的都是他。他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背对画面看夕阳,他走在大街上仰头喝可乐额角飞起几缕碎发,他在窗边笨拙地摆弄一棵长势奇异的仙人掌,他在阳光下在月色里他的衣角在风中飘扬……程夏僵硬地,把那画纸一张张拿起来看,心里不合时宜地想此刻程冬大概比他更加僵硬,否则怎么直到现在都还站在楼梯口愣着,没有过来阻止他。

      我在他眼里是这个样子吗?他把画翻完了,怔怔地想。

      他头脑一片空白,抬起头远远地和楼梯口的人对上目光。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原本在看着他的程冬立刻垂下了视线。他恍然惊觉也许过去很多次他们的视线就是这样错开的,他看过去的时候,原本在看他的人有意躲开了他。他躲得太好了,程夏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抓住了他目光的尾巴。

      母亲在他们之间来回看着,过了一会儿,问:“你们两个……”

      程夏下意识地说:“是我的错,妈。”

      母亲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们两个待会下楼来一下。”

      母亲不声不响地自己走了。她的背影刚刚从楼梯上消失,程冬似乎一下子重拾了行动的能力,他大步地几乎是冲过来,下意识想抓程夏的手臂但伸出手又垂下去。

      他问程夏:“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从小混惯了,一般犯什么错,他们说两句就完了。你胆子小,他们说两句我怕吓死你了。”

      程夏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脑子里一团浆糊,感觉现在好像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有别的东西是需要现在就弄清的……是什么呢?

      程冬无力地摇头,说:“可是这些本来和你无关。”

      程夏好像想起来有什么是要现在就弄清的了。

      “和我无关?”他看程冬的眼神罕见地锐利,他紧盯着程冬,不给他一点逃遁的机会:“你是说那些画上的人,和我无关?”

      程冬无话可说。半晌,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是我自己画的……我画的是谁,都和被画的人无关。”

      “哥,”程夏又一次这样叫他。“你可以这么说。但是这些画既然被那个被画的人看到了,就不可能和他无关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别下去了。”他态度强硬地把程冬往房间里推了一下,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你等我上来和你谈。”

      程夏来到客厅,母亲坐在沙发上等他,脸上没有怒容,让他心里反倒没底。

      “那些画是什么意思?”她问了。

      其实完全可以用“他想画画,我做他的模特”、“我想看看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我让他画我”这一类的话来糊弄,可是没有意义,那样说没有意义。

      “我喜欢他。是我让他画我的。”程夏说。他其实不知道这话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是被养父母抱养来的人,他们养了他十几年,现在他对人家亲生的儿子心怀不轨。

      可是他不想让程冬去承担,他不想再看程冬害怕。

      “小冬,你说。”母亲对着他背后问。程夏回过头,发现程冬不知何时站在了楼梯口,忍不住叹了口气。

      程冬这时反而很平静:“是我要画的。……对不起,妈。”

      他的声音很轻,哪怕他说话一贯如此,但程夏还是觉得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

      “为什么要画?”

      “……我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被明晃晃地说出来,程夏还是感到一阵晕眩。他盯着母亲,低声说:“妈。”这个一贯温和爱笑的女人会不会叫喊着让他滚出这个家?

      母亲叹了口气,沉思了一会儿,问:“你们铁了心啦?”

      她的语气不像责怪。程夏看着她,心砰砰地跳起来。

      母亲说:“早看出来你们俩不对劲了。你们爸比我还敏感,一直跟我说,他当年和他一窝几个兄弟可从来不是这么处的。”

      “你们要想好。”她的语气很柔和,“做妈妈的,最希望是孩子幸福……你们两个这性子,也不知道是搭调还是不搭调呢。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做什么事情之前自己心里要好好想清楚。”

      程夏坐在那里,浑身冰凉又头脑发热,只觉得如蒙大赦。

      母亲最后让他们上了楼。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他们并肩走到楼梯口。要各自转身回房的时候,程冬背对着他简直像要逃,程夏却突然一把拽住他,把他拉进了自己房间。

      程冬已经很久没这样,在被他拉住时全身绷紧得像块石头了。恍然间程夏觉得似乎又回到初识的时候。程冬进了房间,也不看他,被他硬拉着在床边坐下,低着头垂着眼,倒像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程夏问:“刚不说喜欢我吗?谁像你这样喜欢人看都不看一眼?”

      他的语气其实是调侃,可程冬根本听不出来,他脑子乱得要命,只觉得难堪。

      程冬深吸一口气,恳求一般地说:“你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听见,行吗?”

      “爸妈都没有反对我们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样躲我?”程夏不能理解。程冬在很多事情上瞻前顾后,过去他常常做那个帮他快刀斩乱麻结束纠结的人。他想,在这回这件事上,他更要发挥他应有的作用。

      “小夏,”程冬说,“我不想你以后后悔。”

      “我为什么要后悔?”

      程夏在他面前蹲下来,抬头看他,“你看着我,你别盯地板,你再盯明天我就把这块儿砖换了。你看着我。”

      程冬沉默了很久,才慢慢把视线移向他,似乎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但程夏听出他呼吸很压抑,由此也推断出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末端微微的泛红不是他的错觉。

      程冬说:“我不是个什么有趣的人。你身边的同学,男孩女孩,比我好的都太多。”

      “我身边男孩女孩那么多你见我看上过哪一个?”程夏说,“哪个让我跨三层楼跑去等他放学,哪个能天天进我房间在我旁边写作业?哪个我每次买可乐都记得给他带瓶橙汁,哪个让我推了别人约球打游戏都要留在家里陪。”

      “哥。”程夏第一次觉得这个称呼能被喊得这么暧昧,他心脏砰砰跳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别那么怕我。”

      “以前刚认识的时候,你怕我讨厌你,现在我喜欢你,你又害怕。”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能说,以后就一定不会后悔,但是我喜欢你,这是现在我特别确定的事。如果你觉得太急,我们可以等冷静一点再慢慢想,但是你别怕我,别躲我,行不行?”

      他蹲在程冬面前,右手往上扶着床沿,其实手和身体都离程冬很近,从侧面看去倒好像把他困在里面。程冬垂眸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目光移到他放在侧边的手上,程夏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姿势是不是有点侵略性太过,正犹豫着要不要收回手时,程冬慢慢伸手,用小指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

      程冬回到这个家以来,一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独在这场事态最严重的意外里他最冲动最莽撞,被程夏几句话哄得忘却了一切谨慎。程夏步步紧逼时,他慌张得无路可走,可是程夏蹲下来耐心十足地和他说再慢慢想,他反而突然控制不住伸手去回应他的欲望。

      “……程夏,”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手指碰了下程夏,自己倒受惊一样瞬间把手收回来,半晌才说,“我不会后悔的。”

      他答非所问,程夏从来没有问过他会不会后悔,程夏甚至对他说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

      可是程冬就回答他,我不会后悔。

      “……总之,决定权是在你的。如果你后悔了……你可以随时和我说。”他声音隐隐发抖,仍坚持着把话说完。

      程夏愣了片刻,第一反应是去握住他那只缩回去的手。

      “哥。”他嗓音艰涩,第一声差点没能发出来,“决定权是在我们的。”

      程冬望着他,用那双秀气温柔的、不说话的眼睛。

      程夏收紧了自己的手。

      长久以来的,程冬的隐忍、包容、顺从和谨慎,在这一刻,他才从“决定权在你”这句话里完完全全地听懂了。

      他心里不能自抑地为程冬觉得难过,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会对你好的。”他最后摈弃了一切调情的修饰,这样说,并觉得这就是他真正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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