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时》强迫观念

8、７

　　推开Ａ７的墨绿色大门，一阵咖啡香扑面而来。杜家宁走进去，便有侍者迎了上来。
　　“我找人。”她说，环顾四周。对于一面之缘的人，她从来不会刻意去记住对方的容颜，因此看了一遍，始终一无所获。无奈地转过头，对一旁的侍者说，“他好象还没到。”
　　侍者微笑着将她引到角落边的椅子上，杜家宁正要坐下，听得身后低沉男声响起。
　　“杜小姐。”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米色毛衣的男子坐在身后的那张桌子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她对侍者说，走到男子对面坐下。“方先生？”
　　方忱点点头：“我没有想到，你忘记的不止是我的名字。”
　　听得出他言语中的不太愉快，她有些尴尬地笑笑：“我的记性不是很好。”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ＭＥＮＵ推到她面前。“要点什么？”
　　“水好了。”杜家宁抬头对侍者说完，转而看向对面的男子，“请问你的车子，具体发生了什么故障？”
　　方忱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抬头吩咐侍者。“给这位小姐一杯橙汁，给我一杯蓝山，一份松饼，一份薯格，再来一份培根蛋汁意大利面。”
　　待侍者离开，他才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我午饭还没吃，杜小姐，希望你不要介意。”
　　等到方忱将最后一块薯格放入口中，他才又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杜家宁。“杜小姐，这里的食物很不错，我很遗憾你不试试它们。”
　　杜家宁微叹了口气，看着他的双眼。方忱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深得似水一般，而不知为何，她始终觉得这样的眉目似曾相识。
　　“方先生，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车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微微一笑，眸中有满意的神色掠过。“你可以叫我方忱。”
　　“……”她很久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了，可以完全不理会对方说什么，自顾自地按着自己的想法说话。方忱应该是养尊处优的人，很自大，也很强势。
　　“方忱。”他重复，颇有不达目的死不休的意味。
　　“可否告诉我车子的故障是大是小呢？”杜家宁淡淡地看着他，一样坚持自己的问题。
　　他看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眼神的直接，就这样审视着她淡然的脸。
　　过了许久，方忱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一摊。“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是的。”方忱坐直身，轻佻地笑起来，“没有问题，杜小姐，我只是想见你而已。”
　　她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他。
　　“你的反应让我有些失望。”出其不意地，他的手指抚过她搁在桌上的手。“你的手背很冰，杜小姐，似乎你的情绪很糟糕？”
　　触碰短得似蜻蜓点水，杜家宁迅速将手缩起，放在膝上。左手覆上曾被他碰过的右手，不露声色地擦拭了几下。“方先生，我不喜欢与人有冲突。”
　　对待陌生人，杜家宁向来将自己情绪的表示拿捏得很好。她有自己的保护层，对外人冷淡有礼，对朋友则活泼得许多，而对面的方忱，多年来第一次让她有了怒气。
　　“我若不说车子有事，想你大概也不会出来。杜小姐，我为我的失礼道歉，但是你让我出此下策。”他顿了顿，“我很喜欢你，即使你不相信。”
　　“方先生，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我们一面之缘，不是吗？”
　　他笑了：“若爱情以此判定，杜小姐，我想你没有真正爱过。”
　　杜家宁淡淡地弯了弯唇：“感谢你这么喜欢我，但我有男朋友了，再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位子，拉开木门走出Ａ７。
　　五指搁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方忱的唇边浮出一抹笑容，有些不以为然，有些讽刺。“杜家宁，二十七年来，我没有放弃过任何我想要的东西，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沿着祥合路朝前走，在公车站等车的时候，漫无边际地看着四周过往的人，一个个神色匆匆。一转头，身后巨大的广告，玻璃窗上映出她的身影。
　　摸摸自己的脸，杜家宁古怪地笑笑。
　　突然一辆车子开过来，摇下车窗对着她喊：“家宁。”
　　她低下身子一看，看见白定蓝，笑了。“你怎么在这？”
　　“上车。”白定蓝打开车门，示意她坐上来。“来这边做一个采访稿，你呢？”
　　“见一个奇怪的人。”她说，将自己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懒散地玩弄着车上的玩偶。
　　“有多么奇怪？”
　　“这个人说喜欢我。”她抿起唇，“我不知道我最近的桃花运这么好，可以让别人对我一见钟情。”
　　“为什么不相信他，听起来颇让人心动。”白定蓝哈哈一笑。
　　“你心动吗？那我可以考虑将他介绍给你，说不定他转眼间便能爱上你。”
　　“杜家宁，你要报复我？我与你同归于尽。”白定蓝狰狞地笑着，用力一转方向盘。
　　“别闹。”她摆摆手。突然想起方忱，最先跃入脑中的，是他的眼神。不是很喜欢他的眼神，是一种太过攻城略地的锐利，应该是有野心的男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想了想，自己喜欢的男人，应该是如何的呢？应该有一双修长温暖的手，笑起来会有浅浅的酒窝，春风吹过大地一般的温柔。
　　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杜家宁二十一岁以后对会爱上的男子所做过的绝无仅有的想象。一个温暖的男人，可是她很清醒的知道，这很难。
　　正想着，白定蓝将车停下。“帮我妈拿些药，你等我一下。”
　　她点头，看着白定蓝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等了一会，开门走下车来，抬头一看，发现是黎小凡上班的那家医院，她笑起来。
　　走进大堂，走到一排椅子边，坐下，医院的空气总是弥漫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杜家宁安静地坐着，门口不断有病人走进来，挂号，等待看诊。
　　一阵喧哗，几个救护员拉着一架病床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位老人，满脸是泪，口齿不清地哭喊着。病床被拉入急诊室，两位老人家则被劝阻在外等候。
　　杜家宁静静地看着，恍惚间好象看到十七岁那年的自己，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走到那道绿色的围帘之外，唰一声拉开后，是两具蒙着白布再无声息的躯体，一个妇人泪流满面，倚在身旁的丈夫身上，她身边有一个男生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如此坚定而温暖，紧紧地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之中。
　　“家宁。”
　　她闻声抬起头。
　　“你哭什么？”他似乎没有预期到会见到这样的情况，急急地伸出手擦去她的泪。
　　杜家宁摇摇头，拉住他的衣领埋在他胸前，闷声道：“我傻了。”
　　黎小凡任她这样埋着头，心知她许久没有留过泪了，其实早已经需要宣泄。多少年，每年清明上坟，或者祭日去拜祭的时候，她永远是淡淡地笑着，只说一句。
　　十年不变的一句，她说，我过得很好。
　　黎小凡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一如很久很久以前，他一次次用力地拥抱她，将温暖给她，告诉她这世界上还有人，可以对她不离不弃。
　　许久，杜家宁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已被抹得干干净净，唯一留下痕迹的，是发红的眼眶。
　　黎小凡拍拍她的头：“在这里做什么？”
　　“等定蓝。”
　　多年养成的默契，他们都对方才的事绝口不提。
　　“黎医生，有交通意外病人，正送往医院，３分钟后到达。”
　　“自己小心点。”黎小凡弹了她额头一下，转身跑往急症室，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杜家宁摸摸额头，靠在墙上无奈地笑笑。她很小心，非常之小心，可是留存在记忆里的那一幕如此根深蒂固，不经意间便冲出来，教人措手不及。

　　“ＣＡＬＬ骨科医生下来。”黎小凡取下口罩，摘下手套扔进垃圾桶，转过身洗干净手后，拉开围帘走了出来。
　　走到大堂里，在来往的人中，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将手插入白大衣的口袋中，转过身上楼。在楼梯的转角处，遇见梁锦瑟。
　　“你好，男朋友。”
　　黎小凡摸摸鼻子，笑着道：“你好，女朋友。”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蔓延出一种古怪的情绪，微有些排斥的。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如何将角色转换带来的不适感降到最低。昨天说出的那句话，已意味着将来的一段生活会有很大面积的交集，不只在工作上的。
　　“忙吗？”
　　“还好。”
　　相对无言，大概是情人间最尴尬的状况。往日的伶牙利齿通通钻地三尺，却不是所谓无声胜有声的境界了。
　　“我去见院长。”黎小凡指指楼上，对她说。
　　梁锦瑟点点头，看着他微笑着绕过身边，步伐轻快地往楼上走去。她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出声叫住他。
　　“小凡。”
　　“恩？”他停住，弯下身子从栏杆间的空隙看着她。
　　“你有妹妹吗？”
　　“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梁锦瑟微笑着望向他，“刚刚在楼下，我看到一个穿浅绿色毛线衣，牛仔裤的女孩子，虽然脂粉不施，但五官长得极为出色。”
　　黎小凡兴味地看着她：“女人的观察力果然是惊人的。”
　　梁锦瑟挑眉向他：“你在嘲笑我？”
　　“哪敢。”黎小凡举起双手，“你见到的是家宁，我们家的世交，下次介绍你们认识。”
　　“你很重视她吧？”
　　他一怔：“或许吧。”微微扬起唇，淡若春风。
　　梁锦瑟看向他，突然发现他的双眼黑而亮，如钻一般，熠熠地可以让人沉溺其中。这样浩荡如水的温柔，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在任何一个人的双眼里，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光芒。
　　“我上去了。”他摆摆手，身影消失在楼梯间。
　　“或许吗？”梁锦瑟喃喃。“黎小凡，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的开始是个错误也说不定，那时候你又……”
　　她的声音消失在唇间。扬起头缓步走下楼，对于未来，她已不愿再做任何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