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时》强迫观念

6、５

　　“喂，家宁，３０分钟后我会到楼下，希望你会在。”
　　一手按掉电话录音机，杜家宁捧着一杯热水，赤脚在地上来回走动着。姚信很守时，她知道３０分钟后，他一定会在楼下等着她。
　　喝了一大口水，觉得身子渐渐暖起来，她放下杯子走进卧室，换上Ｔ恤牛仔裤，打开门走了出去。砰一声门关上，留下静默一室和杯子中兀自冒着热气的水。
　　从街头逛到街尾，在途经的花店买了一大束的桔梗。紫蓝色的桔梗花，厚厚的一大束抱在怀里。喜欢它的原因，杜家宁想，因为它坚强得容易生长，却又盛放得让人忧郁。
　　走着走着，风吹过来，身上就有桔梗的味道。
　　想起很久以前，黎小凡讲过的一个故事，“那是一种幽蓝色的花，如玉一样开放开在山脚下。到了秋天的时候，风唰唰地吹着，桔梗花齐声说：‘染你的手指头吧，再组成窗户吧。’小狐狸高兴的把它采回了家，仔细的捣碎之后均匀的涂在姆指和食指的指甲上，然后把双手拼成菱形放在眼前，就会看到她朝思暮想的人。”
　　那个故事陪伴了她很长时间，黎家会买桔梗的，只有她与黎小凡。而他常常抱着花跳进房来，大声喊：“杜家宁，让我看看你最爱最想的人是谁！”
　　她喃喃出声。“杜家宁，你爱过谁？”
　　伸出手掌来，云遮蔽了阳光，光线下看来总显得有些苍白僵硬，她缩起手。抬起头，远远看见姚信的车停在大楼下，他站在车外，倚着车点上烟，不时抬起头看她房间的阳台。
　　远远地观赏他，确实也是赏心悦目的男人。英俊，气质沉稳，且事业有成。今日换作别的女子，大概喜不自胜，毕竟姚信除了变得稍微强势一些，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而这份强势看在别人眼中，可以是体贴，可以是关怀，可是事事为她好。
　　她走过去。姚信低头见到她，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家宁。”
　　“等很久了吗？”
　　他摇头。“不久，你从来都很准时。你去买花？”
　　“偶然看到的，就买了回来。”
　　“很好看，是什么花？”
　　“桔梗。”她不意外他对此一无所知，见他第一眼，就可以感觉他的生活大有不同，商场中征战已久的人，不会对路旁小花有多少兴趣。
　　“家宁……”姚信正想说话，却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Ｓｏｒｒｙ，喂？”
　　“让我猜猜，杜家宁拒绝了你没有？”
　　姚信脸色微微一变，背过身走到车尾，压低声音对那一头几乎是吼地说：“你少来烦我。”
　　“ＯＫ，我只是有点闲来无事想关心关心你，你别生气嘛。”
　　“我不需要。”用力按上关机键，他将电话扔入车内。转身来到杜家宁身边，他已将怒气平息，换上浅淡的笑容。“有个客户很麻烦。”
　　“没事。”她笑着说，“要去我店里坐坐吗？”
　　“不了，我晚上还有个会要开。家宁，我想问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你想问我，我是否考虑好了，是不是？”
　　他点头。“家宁，我必须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杜家宁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桔梗花，许久才说：“如果我说，我没有答案呢？”
　　姚信一把拉住她的手：“原因？”
　　“姚信，我在你眼中，是否一直爱你不够深，或者说在你心中，是否觉得我从没有爱过你。”
　　他点头：“然而家宁，我不在乎。”
　　她微微笑，始终没有挣脱他的手。“原因呢？为什么你肯为了一个不太爱你的人，大老远地赶回来。我想不通。”自知有多少斤两，尚算容易相处，但不至于让人千里追随。
　　姚信将她拉入怀里。“没有原因，杜家宁，你知道你最糟的地方在哪里吗？你竟然可以用这么理智的语气来跟我讨论一件非理性所能决定的事情。”
　　“姚信……”
　　他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你在逼我一次次地确认自己对你的感情。你在害怕什么呢？”
　　杜家宁叹口气。“你生气了？”
　　“没有。”
　　“我说没有答案，是如果。”她笑了笑，“我想，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再试一试。”
　　姚信拥住她，将她抱得很紧。镜片后的双眼，闪过复杂的目光，然而这一切，杜家宁都看不到。
　　“姚信？我的花会被压扁的。”
　　他松开她，看见的，仿佛是大学恋爱时，有些调皮的杜家宁。
　　“我先走了，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姚信握握她的手，转身上车。
　　车子看了出去，他从倒视镜里，看到杜家宁捧着桔梗花的身影，慢慢后退，慢慢变小，直至淹没在过往的行人中。
　　红灯亮起，姚信缓缓放慢车速，停在一边。用力地锤了方向盘一下，他无力地垂下头。“家宁，你以后会恨我的。”走到这一步，已经预料到会失去多少，可是他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已经不能回头。

　　走出手术室，梁锦瑟摘下口罩，抹了把汗。抬起头来，才发现黎小凡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急症室没病人？”
　　“没有，手术怎么样？”
　　“很成功。”她缩着脚跳前两步，在椅子上坐下。一转头，看见黎小凡的笑脸。“你笑什么？”
　　“你觉不觉得你跳来跳去的样子，有点像袋鼠。”他哈哈笑起来，“梁锦瑟，亏你严肃了这么久，千年道行一朝丧。”
　　“我脚疼。”做手术的时候心思放在伤者身上，站着不动倒也不觉得脚有多酸，一出了门就完全不同了，“黎医生，你在幸灾乐祸吗？”
　　“没有没有。”他摆摆手，“怎么说你也是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受伤的，我要负上一定的责任，这里有包巧克力，Ｊａｎ给我的，你吃一吃，就不觉得疼了。”
　　“你很喜欢负责任吗？”梁锦瑟斜睨他一眼，终究还是接过他递来的巧克力。不知为何，她开始有种奇怪的感觉，面对黎小凡的时候，常常会出乎意料的放松。
　　“我家里就有个大责任，好吃、懒、无情、最大的本事就是摧残我，从小到大，背得我都没感觉了。”
　　“你妹妹？”
　　“是魔鬼。”黎小凡做呲牙咧嘴状。
　　梁锦瑟不以为意地看着他，拆开一块巧克力放入嘴里。她许久不吃巧克力了，以前有一个人每天给她一块巧克力，而黎小凡是第二个给她巧克力的男人，她有些迟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还是收下。
　　“走吧？”
　　“恩。”梁锦瑟点头，正要起身，却看到他伸过手来，“做什么？”
　　“扶你啊。”他的手握住她的臂，微微使力将她拉起。两个人顺着走廊，一步步朝电梯口走去。
　　接近电梯口的时候，呼机突然响了起来，黎小凡拿出来一看，脸色微变。“有病人，我先下去，你慢点。”他从旁边的楼梯跑下去，跑进急症室。
　　“什么情况？”
　　“胸部中了一枪，位置靠近右心室，穿透伤，失血性休克。”
　　“ＢＰ？”
　　“ＢＰ：６０／３５ｍｍｈｇ，Ｐｕｓｌｅ：１２０次／分。”
　　“Ｎａｎｃｙ，输１００％纯氧气，做静脉滴注，驳机，配血，ｃａｌｌ心外胸科医生下来。”
　　“黎医生，病人无血压、无脉搏！”
　　“注射肾上腺素。”黎小凡冷静地下指令，Ｊａｎ立刻递上针筒。
　　“黎医生，心电图成直线！”
　　“心脏起搏器。Ｃｌｅａｒ。”
　　“无反应。”
　　“Ｃｌｅａｒ。”
　　“无反应。”
　　黎小凡沉默着放下手中的心脏起搏器，将白色床单覆盖住床上的人。“宣布死亡，死亡时间下午５点４７分。”
　　Ｊａｎ拉开围帘，一个孕妇迎了上来，握住她的手：“我先生怎么样了？啊？”
　　“对不起。”黎小凡走出来，颓然道。一眼看到旁边的警察，他低声说：“我想，他无法提供你们想要的资料。”
　　“你们不是医生吗！怎么连个人都救不活！”那孕妇情绪顿时失控，只拉着黎小凡的衣服尖声地质问他。
　　“太太，请冷静，你这样对胎儿不好。”Ｊａｎ和另一护士Ｎａｎｃｙ一人一手扶着她，将她扶入病房内坐下。黎小凡摊靠在墙边的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当医生已经多年，见过不少生离死别，也一直都很清楚医生是人不是神，不可以操控生死，可是每次从手上失去一条生命的时候，他都觉得很难受。
　　“怎么了？”一杯水递过来。
　　黎小凡抬头，接过。“胸部中枪，救不活。”
　　梁锦瑟在他身边坐下：“你做医生几年了？”
　　“七年。”
　　“是不是每一次都尽力救人？”
　　“是。”
　　“那么问心无愧。做这行，没有太多权利来悲伤，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一个病人就会出现，等你救治。”
　　黎小凡抬起头，往后重重靠在椅背上，指着远处一人给她看。“看见提公文包走出去的那个人了吗？”
　　梁锦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恩，最近一直来找院长的那人？”
　　“我很不喜欢他。”黎小凡说，“院长婉拒他加入医院急症室，我觉得很开心。”
　　“恩？”梁锦瑟静静地看着他的侧面，那是她认知之外的黎小凡，眼神锐利，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排斥。
　　“我曾与他共事三年。这个人名利之心非常重，急症室在他手中不是急症室，是交了钱的才叫急症。”他顿了顿，“我有时侯想，有些人是救不回来的，但是为什么救得回来的人，还有医生会为别的理由放弃他们的生命。”
　　“你是个感情用事的人，黎医生。”
　　“我是。我所做的决定常常是感情用事的，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他微微地笑起来，吐出一口气。
　　梁锦瑟看着他的侧面，突然明白过来，在黎小凡递巧克力过来的那一刻，她不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而是根本没有想过要找。这个男子有一种很奇怪的魅力，与他相处愈久，好感便与日俱增。
　　“我是不是发太多牢骚了？”他突然转过头来，见她手中有拆封露出一小截的巧克力，微抬起她的手顺势咬了一口。“巧克力真的很好，甜，可以让人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
　　“很多。”多到足以重组他在她心中曾经玩世不恭的形象。
　　“下班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你的脚不方便。”他站起身来，转头问她。
　　梁锦瑟微微一笑，说：“好。”
　　“你的笑容变多了，这样多好。”黎小凡扶起她，一步步朝医院门口走去。
　　梁锦瑟微微一怔，只觉心里突然有种甜意。就像吃巧克力的时候，感觉身体里蔓延缠绕的欢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