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棉被少年的午后 ...
-
不知道是我爱得太厉害以至于“茨冈人”这个称谓让人看看就喜欢,还是片子本身的噱头就够迷人了。总之,我看电影独有的坏习惯没能让我立即消受这份钟情。DVD是法国剪辑版,淹没在盗版的汪洋里,一年多前有幸被我淘到。但从期待的沸点跌到失望的冰点,是一种怎样的滋味,我不敢去亲验两次。好在当埃米尔·库私图里卡1989年的《流浪者之歌》在我老掉牙的夏新里咔咔作响时,我确认有一瞬间飞逝的恐惧感来源于此。
这时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好得像蒙特威尔第潺潺的牧歌旋律。城市里刚刚才下过一场马拉松式的冷雨,人们冻得缩手缩脚。我什么书也看不进去,和同房室友之间又有点尴尬。不是正有个词叫审美疲劳,可以拿来解释眼球的暴躁易怒。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我却被那个少年拯救。可见我们都已经不容易了。
他叫贝汉。一个有点粘人的名字。你很可能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想起一床破棉被。那种被无数双腿踹得脏兮兮,皱巴巴的家什。但是把它反过来,又有纯真,坦诚的内里。盖在身上不体面,但很贴心。我容易产生同情,以为这样的少年儿时总会因为身体弱不禁风而常受欺负。等级和压迫总是从小和人如影随形,不分种族和地域。但问题是他可能没有上过小学,唯一受过的教育是耳闻目染了村子里原生态的风化。
在片子的开头,因为少年的慷慨让位,我得以窥见它的一角。那里人们在泥地上搭起简陋的木板房,以火鸡当做最崇高的礼物。你随随便便地在邻居的床上睡懒觉,和所有人和啤酒,跳舞,唱歌,婚嫁丧娶。这恐怕是现代人想得发疯的理想社区,而不是水泥单元楼的荒林。楼梯上的烟蒂和粘鼠胶遗迹。房间里惨白的日光灯倒映在闪闪发光的指甲盖上。防盗门摔得震天响。暖气片漏水。鼠标连续点击的声音。咳嗽。人们老死不相往来。世界这么大,但人心还太小。多么可怕。
至于少年本人则有个半有幸半不幸的家庭,我很高兴写到这里,只是为了称赞这种利用反差增强戏剧效果的艺术手法。无父无母,但有个手足情深的妹妹;舅舅游手好闲,专找麻烦,但祖母无私地遗传了一点魔法。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超能力,顶多让银餐叉悬浮几秒钟,远远不及好莱坞特技热闹炫目,但你看着也不乏味。不是人人都需要干一番丰功伟业,徒手合拢裂开的天或者接住高速下坠的列车。我发现超级英雄往往做不到的,他却游刃有余,用这微乎其微的与众不同给自己征得一份小小的但光明磊落的甜蜜爱情。情人们轻手轻脚,相拥而眠,肌如凝脂,心如琉璃尊。一场恶劣的电影可以换得一大把眼泪。幕布后并排躺下的那一夜里纠缠着少男少女的青涩,血,汗水和呼吸。他们使用的语言的确稀有,类似法语的浓稠浪漫,但更为饶舌粗暴,以至于我担心他们会咬破嘴皮。
但说到正经论嫁,永远是件苦差事。姑娘有个疯狂的拜金主义的母亲,百般刁钻,让人伤透脑筋。父亲在万般无奈之下,竟把母亲吊在墙头上任她取闹。少年绝望之极,却找不到轻生的场所。受尽了教堂钟楼上的一番折磨,被一个先知似的男人以不吉利为由救下来。我有必要好好猜猜他的身份,一定是某个重要的路人,作用类似于古希腊悲剧里的旁白,或者瓦格纳戏剧里的幽灵合唱队。他穿着件像在土里滚过似的西服,严重营养不良,跳着舞,像只骨折的翼龙。他在开场就说了这样的话:人类都去向上帝求援,茨冈人也伸出了手,但上帝看了看它,转身摇摇头走了。说完耸耸肩,神色像个不知伤心为何物的单身汉,让我看了也五体投地。很难说我钟爱这群世界难民到底是同情和仰慕多大比例的混合体。但有一点必须指出来,他们还是和犹太人所代表的种种内涵与符号有别。他们永远没有那么傲慢,世故和记仇。生活的乌云压下来,他们也没有创造哭墙那样自制的天堂。他们依然真心信神,最多是拿这种冷幽默的凉酒来灌醉你,而他们日子的河流仍然滚滚向前。
十几分钟已过,故事的分水岭就此划下来。我佩服导演,竟选择了文火煮蛙的方式凌迟他的观众。少年的舅舅在外欠债,祖母不计前嫌地救了仇人心爱的小儿子的命。于是那个暴发户决定送少年的妹妹去城里治疗腿疾,以握手言和。少年人生里第一笔交易如此爽快,以至于没有人想到这是个骗局。单单重复情节没意思,但兄妹分离的一个镜头实在不能不提。那个九岁的身体里像是包容了个四十九岁的灵魂、永远对家庭的不幸抱一种宽宏大量的妹妹被推进手术室时,并没有哭闹。她的嗓音成熟得令人心悸,沙哑,缓慢,向人哀求。那种像钝刀子磨在一只蠕虫上发出吱吱告饶的气氛,悲剧得让人想呕吐。少年冲出去又被人按住,颓唐地对着不小心打翻的饭盒懊丧。你的血液,骨头,内脏和根就此被抛弃在意大利医院那条窄小的瓷砖走廊里,肝脑涂地,无地自容。暴发户还在对他吹嘘城市的良辰美景,但他只有无言以对。
于是少年的艺术生涯由此开始,在意大利来回辗转,招摇撞骗。一段手风琴的主题让人想到莫扎特,同样一个天才风流而落魄的宫廷乐师生活。他像一扇门,纹路里埋着悲剧的线索。现代文明的洪水从他的身体中找到入口,哗哗涌进去,逐渐吞没村子的高地。这里有一串飞快的镜头,跳跃得如此愉悦,简直让我忘了它粉饰太平的狡诈用心。他白天工作,夜里躺在旧车厢上铺做梦,憧憬的姿势感染得让你也信以为真这个故事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他幻想里的灯红酒绿,因为超能力而飞越了几千里变了形回到故乡,但全家人只是对着微缩的街景模型发愁,不明白它从何而来。或许,迟钝地看来,库斯图里卡只是为了反映电子与核能的时代里吉普赛人的生活现状。充其量只是一些简单脑筋被人出卖,哄骗和觉醒史。但若把他们看做过时愚昧,我一定会看不起自己。就像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托辞,血管里天生能合成自由的人实在是幸运的,所以利用这份纯洁的恶和善,能成就一个不俗的故事。终于少年在看够了金钱,浮华,背叛和帮派之争后,给祖母的信件从天花乱坠的承诺暗淡成惊世骇俗的一句:“你能想象不做梦的吉普赛人吗?”
我时常想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该是怎样来的。这是万分的自信加上从容,而后浸到绝望的浓稠酱汁里,调成的一味难以下咽的冷盘。你甚至找不到词来形容它。一个巨大泡沫的破灭,从高楼坠地前一秒的歇斯底里。自然界里不存在正负两极完全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物质。只有在心里,我得以私下被这昙花一现的炫目雷电击倒,体会每个细胞都放声嘶吼的淋漓酣畅。
至于以后,少年是如何做了一次失败的衣锦还乡之旅,揭穿暴发户的本来嘴脸,失去了青梅竹马的情人,受伤,失望,发狂……我不打算讲了,因为那毕竟是个太伤感的故事。你像坐着云霄飞车,经过一段繁花似锦的缓坡,又立马直坠谷底,听凭心脏紧贴胸腔,胃袋翻江倒海,只是束手无措,连委屈的眼泪都无处宣泄。我弹钢琴,见过不少双手。少年抱起手风琴的一刻,我就看出他是个孤独的人。那份苍白,纤长的神经质,四年后变成了在罗马教堂前的街道上寻找失散妹妹的瘦削侧脸。这真奇妙,无论他看上去显得再平静苍老,一旦不静止,生动的眼和唇都在指证他仍是被负担压弯腰的孩子,令人垂泪。没有人知道什么地方出错,是现代文明其实过于野蛮,对一切原始都高举侵略和毁灭两只铁蹄;还是少年本身太容易献上自己的心,抑或是缺乏爱的表现。我们应该早习惯了没有答案的问题,要不我可以尽情叩问命运的安排。我只知道那时的少年已不再是一床任人践踏,勤勤恳恳的破棉被。他是改头换面,但早已被开肠破肚,留一地还暖烘烘的棉絮团,被烤干,风化,成了灰尘。
所幸的是,这样的棉被少年经历了桃花源外世事的炼狱,最终选择了在平民中显得惊天动地的死亡方式。在暴发户的婚礼上,他希腊英雄般地手刃了仇人,在突围中负伤而亡。我要感叹的是这次的死,竟然让我误以为他奔向了梦想中的天堂,你看那远去的铁轨和空中的灵魂,但镜头一转,下一步竟然就是少年的葬礼,人就好像倒抽了一口肥皂水那样苦涩而冰冷。那个以姑娘生命为代价的珍贵孩子的确是少年的血脉,无论他在哪里出生,一回到那片土地上,一定会不自觉地重复和效仿着父辈。我不知道把自己藏在纸箱里是种怎样的游戏,但这种天真的逃亡着实让人惋惜,或许一手自筑围城,是好几代人生存的技巧。当然,导演不会大度地留时间给你思考。生命的轮回无可指责,在他们看来几乎不足挂齿。字幕如此突兀地升起来,我还在为自己辩解。那对逝去人事的耿耿于怀,是怀旧不肯放过你。我一直笃信遗忘是个费时的活儿,于是库斯图里卡的阴谋再一次得逞。我直到与那个午后相隔24小时以后的某一秒,在朦胧的睡意刚刚抽身而去,没有理由地倒放记忆,忽然被这一口伏特加凛冽的后调攫住。这是魔法的高潮。泪水海啸在风和日丽的画皮下聚拢,酝酿,然后爆发,即便你力挽狂澜也无济于事。对于我,那神圣的时刻降临在我正特意找这部电影的演员资料。在一串无法显示的字符后面,我为扮演少年的那个年仅30岁的生命哭了一分钟。69年生于萨拉热窝,99年自杀于斯洛文尼亚。我想象不出那片土地,瘟疫,坦克,钢盔,人们端着机枪在彼此身上打洞。他们是另外的民族,与我们一样享有相同的生理构造,一样朝九晚五的生活法则。但距离高傲地撇下我,面对一块冷冰冰的电子屏幕扼腕。这就是自作多情的代价。
好了。我想关于棉被少年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已经两个小时了,我确实理屈词穷,而且累得要命。只是现在我和几个朋友已经恢复了亲密关系。我们甚至一起不辞辛苦地跑到离学校十多站路的地方去吃早点,并且讨论毕业以后合租一套公寓的计划。那是同样一个阳光美好的午后,我们走到一条宽敞干燥的横街上。护栏上晒着附近住户的衣服和被子,两个孩子在一旁打闹。就在这眼下,我不知为什么忽然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泪水涌了上来。但我成功地把它们逼了回去。旁边的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
阳光里有声音问:你能想象不做梦的吉普赛人吗?
我于是心生罪恶,以后过马路也常常告诫自己,要好好活,因为这世界上有如此至美的人,如果我没有机会爱过,将是我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