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稿》维也纳的猫

2、青春明媚，直到忧伤

　　一
　　前年的冬天我很是疯狂地爱上了普契尼的《波希米亚人》，惊讶于这样悲切阴暗的作曲家怎么会有如此明媚热烈的旋律。就如同那个时候的日子是干净而且缓慢的，阳光充沛，冬日明媚，略带一点点的清冷。准确来说我更喜欢另一个名字，叫做《艺术家的生涯》。听起来充满了落拓不羁的气味。我总是在睡前虔诚安静地听这部歌剧，然后在梦里看见画家和他的女朋友坐在咖啡馆里吵架。两个人在模糊暧昧的光线中有一句没一句地争辩着，我和其他旁观的人一起暗暗地笑。听到最后一幕的时候我会哭。不由自主地落下眼泪。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
　　半年以后的夏天我在广州的一家书店里买到缪尔热的小说。我还记得那日沉闷炎热的天气。白色的短袖衫紧紧地贴住我的后背。空气里令人昏昏欲睡的汗水味道。出门的时候整座城市忽然降下大雨，我站在走廊里看了一会儿阴郁森然的乌云和雨水，决定留下来继续读书。然后我在书店的一隅里看到《波希米亚人》。暗金颜色的旧式封面，落尽尘埃，一点点肮脏。立在拥挤不堪的货架上显得很是寂寞而且落魄。我于是很果断地把它买下来。我们的缘分。那日的一场暴雨如同缓缓开启的巨大幕帘。我从来没有抱怨过它。
　　那时候我固执地认为缪尔热的故事是普契尼歌剧的小说版。然而事实上我却错置得很是厉害。我用我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读完它，仿佛仅是一种迫切的求证。而我也终于知道最先相识的是音乐家和哲学家而并非画家与鲁道夫；诗人在认识咪咪以前已经和好几个姑娘有过失败的恋爱，并且没有能够在她弥留的时候见上她最后一面。对此我很是不满。但我终究读得飞快，整日沉浸在幻想的愉悦里不能够清醒。不过那已是一年之前的事情。现在我又开始重新读这本小说。仿佛返回已经被遗忘的城市里。灯火寥落，夜色温柔，我有些不敢相信了。
　　二
　　亨利·缪尔热。我喜欢他是纯粹的十九世纪末的巴黎人。他在书的序言里颇为自负地说他所描述的波希米亚人并非通俗闹剧作家笔下的强盗和刺客，而是囊空如洗的流浪艺人，是背负着竖琴，歌唱着走过克莱门斯伊索尔开满野蔷薇的美丽平原的诗人。当然他也很是矛盾地说过“不知名的波希米亚主义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死胡同。”这是我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但是公理依然很残酷。所以缪尔热巧妙地宣告说他将大肆赞美的是一个波希米亚的分支。他们自由坦荡，生气蓬勃，天真得富于幻想。尽管偏执，贫穷，流离失所，但已拥有足够傲人的资本。他们都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能够凭借着过分的热情寻找到未来的目标和道路；他们又是天才狂热的艺术家，苦于声名狼藉却自诩为缪斯女神的宠儿。这种生活需要勇气，耐心和非凡的天赋。所以他们是左岸拉丁区里的冒险家而我们是嫉妒而羡慕的局外人。
　　“这是一种迷人而又可怕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有征服者，有殉难者，一个人除非事先屈服于无情的自然生存法则，才能开始这种生活。”
　　这样坦白而富有魄力的结论缪尔热能够轻易地获得而我只有默默地读到这些字句，虽然我仍旧想着这样的生活是那么遥远而且神秘莫测。但是知道这一点也就足够了。这里我看到缪尔热的巴黎，是香水，珠宝和咖啡馆是库尔贝，波德莱尔和海明威也是浪漫颓废的民族主义。自命不凡得一点点无奈。缪尔热只需要这样的生命姿态就已让我着迷得难以自拔。宛如那年塞纳河上的风与光。我看得到它的青春明媚而且忧伤。
　　三
　　书里的四个波希米亚艺术家中我仍然最偏爱画家马尔切洛。他的女朋友缪塞特是热情泼辣的女孩。我曾一直想写下一个画家的故事。他要穷困潦倒但是才华横溢，他要孤芳自赏但是不得不为生计奔波。他租住一间狭窄的阁楼与女朋友生活在一起。两人时常争吵但是极容易和好。最终女孩不忍画家遭受贫穷的折磨嫁给了富有的画商。她与她的画家情人在雨夜的阁楼上拥抱道别，遗失了他送给她的戒指。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想说的只是因为太喜欢马尔切洛和缪塞特。我时常反复听他们在咖啡馆里争吵的一幕。漫不经心而且富于节奏感，略带彼此的威胁。缪塞特应是有扑棱棱的如兽翎般浓密乌黑的卷发，神色高傲。
　　然而我喜欢画家的生活状态，混乱而疯狂。他凭着一张五百法郎的支票说服房东租下房间却拿不出一件像样子的家具来；他周折展转地获得了参加上流社会晚宴的资格因此不得不在音乐家的协助下偷来他们顾客的大衣以显示自己不至于寒酸到打扮不起；他耗尽心力的得意之作竟然被旅行公司廉价购买并涂改成为广告牌子。为此他同可怜的诗人坐在壁炉前面一边烧掉他们心爱的手稿取暖一边诅咒欺骗他们的世界，然后花去他们仅有的几个苏喝掉两杯来忘记这些不快。他们醉酒之后高声歌唱着摇曳在街道上，仿佛行走在没有留恋的轨道里面。
　　“他们一起生活了两个星期，尽管经常没钱，却过着世界上最迷人的生活。”这一点缪尔热说得很是直白而且热忱。而我喜欢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画家对躺在他破旧不堪的房间里的缪塞特说我已经22岁了，你才18岁。这样哀伤的口吻仿佛他已经看见了他们悲凉的结局。而她只是在想即使她不想到他那儿去“风也会把我吹去”。所以我一直不敢相信他们最终还是彼此分离，哪怕是已经设定的生命过程。缪塞特嫁给了年老富裕的绅士，而画家的事业正如日中天。这样可笑而苍白的命运，我们只得面对自己的羸弱和胆怯。没有反叛也不能抵御。“我们度过了最后一个波希米亚式的夜晚，”画家说，“缪塞特对她的情人说，‘亲爱的先生，在把我的手完全交给你，我们正式结婚之前，我想和我的情人马尔切洛喝下最后一杯香槟，跳完最后一支瓜德利尔舞，最后拥抱一次。他现在是位绅士，看上去和其他绅士没什么两样。’一切都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完全变了。”画家已经没有持久剧烈的痛苦了只是我阅读的时候会为此潸然。因为年轻，我们容易受伤而且非常盲目。
　　四
　　对于整本书我的感情一直是很复杂的。我喜欢缪尔热狂乱盎然的笔法。他总是用准确简短的字句来描述他深刻了解的流浪艺术家们。明快放纵，一点讽刺，有时冷漠。生计似乎是波希米亚人生活中永恒的主题。缪尔热喜欢毫不吝啬地大量描绘艺术家的贫穷，仿佛是一种哀悼。是。波希米亚不过是他们逃离世俗的虚无国度，在现实面前他们依然显得幼稚而且不知所措。所以他们能够为了20个苏踽踽于巴黎街头几个来回，凭借着对5法郎的热情向一只富贵人家里的鹦鹉弹上整整一天的钢琴。他们除了才华和梦想一无所有，但正是如此他们才拥有大肆挥霍的资格。缪尔热很是玩世不恭地说波希米亚人出门五步一句好诗十步一个债主。如此纵容而坦白的语气，从容得好像一种默许。这样神圣不容侵犯的领地，即使已被时代所抛弃，也依然努力支撑着一幅歪歪斜斜的迷人光景。他们拒绝成熟因此太容易堕落。
　　我想最后一章被叫做飞逝的青春听起来总是太过忧伤。那个时候咪咪已经死去，鲁道夫由于遭受命运的捉弄失去了与她最后见面的机会。缪塞特也已消失在画家的生命里。马尔切洛辉煌的却已垂垂老矣的生命。当然他还年轻，同诗人一样刚刚开始享受迟来的名誉和财富。但是他惬意地坐在扶手椅里的时候他却说他的感情死了。“‘它已经没有生命了。’画家回答，‘我们不中用了，老伙计，我们已经死了，被掩埋了，飞逝的青春！如今我只关心是否安逸！’”说这话的时候画家神情淡漠，诗人只是默然赞同，像是认同一条荒谬冗长的真理。但他们已花掉了他们的整个青春才缓慢地成长起来。
　　五
　　“《波希米亚生活情景》一书充满了伤感，但是其幽默笔触也将全书从多愁善感中拔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随着时间的流逝，缪尔热本人的形象渐渐地褪色在历史中，但波希米亚精神却牢牢地印在了人们的心中。即使到了今天，世界各地仍有许许多多年轻的艺术家和作家，在缪尔热的感召之下，过着拉丁区那样的生活。”
　　这是后来的作家为缪尔热小说写下的评论。我想这很是能够安抚我的。它让我相信理应消亡的波希米亚主义依然存在。我们的青春。至少我敢说《波希米亚人》不是一支挽歌。绝不是。我们的明媚还未曾凋零。缺乏一点忧伤。现在我又开始听普契尼的歌剧了。那些柔软而绵长的音乐。波希米亚不是一种职业。它是真相，宏伟瑰丽只是被人隐藏。他们也都没有犯错，只是一群迷茫而且不太愿意放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