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天也在谋反》迢迢月色

3、第三章

　　宣王府的戏唱了一夜，整条巷子都能听见王府里传出来的吹拉弹唱声。于是宣王爷被圣上申斥后依旧不思悔改、耽于享乐的流言又不胫而走。

　　翌日清晨，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日光照进屋里，到处都亮堂起来。容渊睁开眼，看见楚玄照带着人走进来。

　　这位爷精力过沛，折腾了一晚上依然神采奕奕，毫不见倦色。他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没个正形地靠在屏风边，头发束成高马尾，抱着胳膊问容渊：“美人儿，昨晚睡得好吗？”

　　戏台上敲锣打鼓唱了一晚上，除非聋子才能睡好。

　　容渊却对昨晚的动静置若罔闻，撑着床榻坐起来，笑吟吟地答：“很好。”

　　楚玄照笑着摇头：“嘴硬。”

　　容渊便道：“殿下希望我睡得好我便睡得好，殿下希望我睡不好我便睡得不好。一切都听殿下的。”

　　哦，这人今天不演楚楚可怜了，要演百依百顺。楚玄照心想。

　　他也不拆穿，让长赢把药碗端到床边，自己也坐到床边，依旧是笑，像一只盘踞着的笑面虎：“既然都听我的，那便把药喝了。”

　　容渊看似极讨厌这些难挨的苦药，连伪装都不想伪装，忙不迭地找由头推辞：“都是外伤，不用喝药，殿下别费心了。”

　　“喝。”楚玄照声音先是不容抗拒地一沉，而后又变成一种别有所图的柔和：“我喂你喝。”

　　楚小王爷从小被服侍惯了，全不知道怎么照顾人。他接过长赢手里那碗着意加了许多黄连苦参龙胆草的汤药，不管人咽不咽得下去，下一勺接一勺往容渊嘴里灌。

　　他一边喂药一边说话。

　　“本来想找太医来给你把把脉，怕瞧出来你是装病，彼此尴尬，他又要编个脉案出来糊弄我，太磋磨人。便作罢了。”

　　“让药堂大夫开了治气养伤的药方，又说你一概喂不进去。奇怪，别人真晕了都不见得喂不进去，想必是你不肯喝。”

　　“于是我亲自看了方子，特意加了几味‘适口’的药材，怎么样，不错吧？以后早晚都要喝，我会让人盯着你好好喝下去。”

　　楚玄照语气越来越得意，一面眉飞色舞地说着，另一面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容渊被他灌的连气都换不过来，哪里说得了一个字。

　　“不过，”他话音一转，“府上过两天会来几个客人，到时候你若是把本王的男宠这个角色演好了，我也可以许你每日少喝一碗药。”

　　语毕，最后一勺药也正好喂进去。

　　楚玄照理所当然地想，容渊当着自己演得那么起劲，区区做个戏，不会有问题。

　　容渊脸色惨白，唇角还残留着药渍。他艰难地对着楚玄照笑了一下，把刚喂完的药全吐了个干净。

　　全吐在楚玄照朱红色的外袍上。

　　楚玄照的表情僵在脸上，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这身衣服我今天是第一次穿吗？”

　　容渊没有回答。

　　——眼见楚玄照要发火，他脑袋一歪，又晕了过去。

　　东宫派人来传太子令旨时，楚玄照刚从西厢房出来。他重新换了身衣裳，修整仪容，过了约莫两刻钟才到前院去见客。

　　来的是个小太监，惴惴不安地候在花厅，听说宣王是从后院换了衣服过来，只以为自己扰了他的好事，太子的旨意又是要罚他，深恐会被迁怒。

　　楚玄照此刻愠怒还未消，不耐烦道：“皇兄要你传什么话？”

　　小太监捧着一本《南华经》，诚惶诚恐，强自壮胆道：“太子说，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宣王殿下近日恣意妄为太过，要殿下莫贪玩乐，凝神静气，将此书中齐物论一篇用心抄录三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许出府。”

　　他声音越说越小，头越埋越低，为着躲避宣王厌烦的眼色，颈项几乎要弯成九十度。

　　这倒是他自己吓自己。

　　楚玄照本就预料到自己这么折腾下去早晚又要被太子管教，气恼只为容渊，并不冲他来，更不是冲太子的令旨来的。

　　都说长兄如父，太子殿下自入主东宫之前就恪行长兄之责，深以楚玄照在内几个弟弟的教育问题为己任。

　　楚玄照时常感叹，凭弘化帝的血脉，怎么能生出太子堂兄这样的圣人。

　　在文华殿读书时，几个皇子若有谁敢犯错，太子铁面无私的戒尺向来比弘化帝的庭训来得快得多。出宫建府后，每次闹出什么乱子，太子的责令也从不会迟到。

　　只是抄篇经书而已，太子那些藏书他抄了何止百篇。

　　楚玄照心里还窝火着，在盘算怎么报复容渊，不痛不痒地回了句“知道了”，便叫人打赏送客，拿起书册拂袖往书房去。

　　小太监犹如死里逃生般松了口气，疾行而走。

　　不多时，回了东宫。

　　他跪在阶下，伏倒在地，打着哆嗦把宣王府里的所见所闻一一向太子回禀。

　　“殿下容禀，宣王从后院西厢房出来，先去梳洗更衣，来前厅时神色不愉。”

　　“奴才听见王府里的下人说什么容公子又晕过去了……打水……清理…只许唐管事一个人进去之类的话。”

　　“王爷领了书急冲冲就走了，奴才不敢耽搁，立刻回了东宫。”

　　他兀自胆战心惊，言辞简练，却把这场面讲得意味深长活色生香。

　　“他胡闹！”太子拍案。

　　一向以仁厚著称的储君殿下此刻面沉似水，眉眼间满是痛心疾首。

　　天可怜见，他好好的弟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晚上扬铃打鼓，一大早就在…就在□□厮混！眼见着是被惯坏了，及冠的年纪，从不在正事上用心。骄奢淫逸，声色犬马，又无人敢规劝，哪里还像读过圣贤书的人！

　　主子甚少动这样大的气，小太监赶紧叩首，其他宫人也跪了一地，满口喊着殿下息怒。

　　太子含怒道：“你即刻再过去一趟，加罚五遍，三日内抄完，亲自送进宫。”

　　小太监领命而去。

　　太子犹自余怒，连喝了两盏茶，勉强顺过气平复下来，这才想起要给楚玄照留点面子，对一干下人吩咐道：“兹事你们当从来没听过，嘴闭紧，不得外传。”

　　然而已经晚了。

　　深宫寂寞无聊，人恒有八卦之心，难得有个生动的故事，自然口口相传。兼之有心人推波助澜，事情过去没几日，连宫外都开始谈论。

　　宣王胡作非为的事迹于是又增加了一桩。

　　但这是后话，且楚玄照对于此也并不知情。

　　使者去而复返，他平白要多抄五遍书，只觉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是楚怀燚又在背后使了什么阴招。

　　抄一篇齐物论怎么也得三四个时辰，三日内抄完八遍委实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且以太子的眼力和较真劲，连代笔的事想也不要想，楚玄照只好埋身书案，暂且无暇去寻容渊的晦气。

　　楚玄照不来，唐管事也只送饭送药，西厢房一时只剩下了几个看门的守卫。

　　是夜，月白风清。

　　容渊负手立于床前，姿态亭亭如青山，肌肤依然呈病态的苍白，未经约束的如墨长发落在颊侧，半遮住他阴鸷的眼眸。他向身边问：“那边事情都料理妥当了吗？”

　　他身边站着个身着一席黑袍的男子，没人知道这男子是怎么进的宣王府，更没人知道他怎么绕过眼线进的西厢房。

　　那男子回道：“嗯，门户都清理干净了。关隘也布置好了。”

　　容渊淡淡道：“我不留活口。”

　　男子道：“知道，那群自寻死路的东西，我一个也没留。”

　　容渊凤眼微睐，薄唇两侧上扬，无端给人施以一种狠戾的威压。

　　黑衣男子欲言又止地唤他：“师兄。”

　　容渊没应。

　　他便接着说下去：“宣王楚玄照这个人，身负深仇大恨而能隐忍多年，表面乖张跋扈，实则心志坚定。和他相处要慎之又慎。如若不多加遮掩，你的身份、当年的往事，他迟早都会查出来。”

　　“为什么要遮掩？”容渊意味深长道，“查出来才好。塞北的事，宫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就怕他查不清楚。那故事可就讲不下去了。”

　　他眼眸里忽然弧光流转，兴致盎然地继续说：“自然，我也觉得他会查出来的。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黑衣男子道：“只怕聪明过头，会横生枝节，事情未必顺利。”

　　容渊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男子自知多虑，却按耐不住眉间忧思踌躇之色：“流绪一直呆在阙都，塞北怎么办？”

　　容渊看着窗外的皎皎明月：“蛇虫鼠蚁都清理干净了，北域不会有问题。”他目光锐利，话音淡然而笃定，“你想问的不是这个。想说什么？直说。”

　　男子犹豫片刻，言道：“楚玄照……他和楚家其他人不一样，秉性正直，从来没有害过谁。”

　　屋中静了片刻，只听容渊煞有趣味道：“你是在向我替他求情？”

　　他脸上浮露出愈演愈烈的笑容，笑颜比北域雪原中盛放的虞美人还要穠丽几分，然而笑意不达眼底，反而阴森得让人胆寒。

　　“你放心。谁该死，谁不该死，我自有定夺。”

　　容渊的声音是那样寒凉，如深潭寒水般向外散发着幽幽恶意：“该死的人——那些高居庙堂只手遮天的人，数十载来在权欲里生，如今也该为自己的权欲抵命。”

　　窗外响起声声鹊鸣，正是好天良夜，清风明月。

　　盛京这座数百年来经历过无数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都城以沉默注视世人，无声地见证着一次又一次上演在其中的阴谋。

　　弘化十四年春日，一场风谲云诡的变局在盛京一派太平的表象下逐渐蓄谋成熟。

　　此际，虽是晴夜，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