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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森林 ...

  •   这一定是件坏事。奥格斯特想。关于跟着一个小家伙蹲在墙角抓兔子这件事。
      他看着身旁的男孩。
      兰伯特很白。奥格斯特常年生病,皮肤本身就苍白,但兰伯特与之相比甚至更加莹莹,仿若在透明发光,令人多少觉得带些病态。但他本人却全然不似有什么顽疾,得意时显出的锃亮齿列里还有两颗小虎牙,嚣张地亮在阳光下,又尖又狡猾。细看可看出,其与奥格斯特是有区别的,他的皮肤是均匀的奶白,而奥格斯特的手背脸颊却可清晰地看出淡淡的血管。
      这是很深的一片草丛,看得出打理精细,身后有几棵生机勃勃的合欢与冬青,盈盈软绿把小家伙拢在阴影里。他们在草丛里缓慢而滑稽地蹲着前进,奥格斯特看着领在前面的兰伯特的小皮鞋,有一截精致的、稍沾泥巴的短跟,那让不过八九岁的小人有了“矜贵”之意。
      “八月?”
      嗓音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软嫩,六个字母也全被浸在了奶里,像是夜莺。奥格斯特知道对方一定在说月份,从弯得能比月牙的眼角就能看出来,他哼一声。
      “是奥格斯特,蓝眼睛。”他摆出骑士拿刀的样子,目光搜寻着草丛里有没有适合为英雄效劳的“木剑”。
      兰伯特听到这个笑起来,又露出那两颗可恶的虎牙。奥格斯特看愣了会,想起妹妹也有对可爱的虎牙。他低下头。
      兰伯特放缓了行进的速度,像在仔细思考,努着嘴巴像一个笨拙的鸭子。
      “我大概比你高一些。”他忽然转过头,蹲着比了比身高,大概两公分的差距都没有。
      奥格斯特想翻一个不影响礼节的白眼,很失败,但鄙视的意思对方应该收到了。
      他扭头看向前路,仍到处是草,看不见很远。他不喜欢这个。
      “我们为什么不站起来?”他脱下披风,站起身活动活动发麻的双腿。刚才蓝眼睛拉着他说要带他捉兔子,两人从一个小洞里钻过,现在他们已经绕到后院,抬眼是一座古老的墙。奥格斯特看见了一个高贵的妇人,他们离得很远,但奥格斯特能清晰地看到,她有一双优雅的紫色眼睛。她震惊着,提起裙角又看了看天。
      “嘿——我妈妈会...”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那个妇人迅速向他走来,略过兰伯特掐住了他的胳膊。
      她身上很香,而八月的胳膊真的很痛。

      「“你敢相信吗,我曾去过那么漂亮的草丛。”
      “很多蚊子,还很热。”
      “嗯,草和花都很美。”」

      她叫西。宽敞却绝不是空荡的大厅正中央的墙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画像,她的五官小巧,唇色红艳,面庞洁白圆润,有浅褐色像羊毛一样蓬松的卷发,脖子上有个十字架,慵懒地坐在沙发上但最夺目的无疑是那双紫罗兰色的,幽暗凝生的紫眼睛。画师显然很懂得这是一双怎样珍贵的眼睛,浓墨重彩,勾勒得仿佛真如一朵花,隐隐有着跳闪的星。男人站在她的一旁,握着她的手,面容俊朗但也仅此而已了。
      兰伯特被妇人呵斥着,站到落地窗前的阳光里。八月不知道这算是惩罚还是奖励。
      奥格斯特打量着画像,觉得兰伯特和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像,尤其是眼睛。
      西面容悲伤忧郁地望着奥格斯特,将送上糕点水果的仆人挥退。
      “过来,孩子。...告诉我,你是哪里人?”
      她温柔地招手,奥格斯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他仍担心着兰伯特,看看阳光下的男孩又看看西的裙角,女人身上散发着水果和溪流的香气,那让小八月微微红了红脸“...缅文郡,夫人。”
      这是他唯一知道的地名,不知多远以外的故乡,他才想起来自己在车上似乎睡了很久。
      妇人的表情看起来更忧愁了,她沉默好一会,似乎沉浸在什么回忆里,抚摸着奥格斯特的耳垂,“你叫什么,亲爱的。”
      八月听得出来,女人很温柔,也饱含善意,眼睛里写满悲悯,但仍让他觉得有些受迫。
      “奥格斯特,夫人。”
      女人念着他的名字,也是柔嫩的嗓音,像是夜莺。兰伯特继承了一副好嗓子。奥格斯特想着。
      “你是在八月出生?”
      奥格斯特努力丢掉恐惧。
      “不,在羊羔出生的时候。我十一岁,夫人。”
      女人点点头,“那你比兰伯特要大两岁。”她招手让兰伯特过来,却没有像奥格斯特以为的那样,像母亲拥抱他和姐姐一样把他们两个搂在怀里。
      她起身走开了。
      “哪里都可以玩,小伙们。傍晚时,小奥格斯特自己决定要不要留下来过夜。”
      她的嗓音很温柔,但奥格斯特知道她喊的不是“八月”。
      蓝眼睛看起来反倒习以为常,他的皮鞋跟在木质地板上敲得哒哒作响。
      奥格斯特觉得女人的拥抱很温暖,像母亲一样。他没来由地瞪了一眼噪音制造者。
      兰伯特抬头看看他,端起一杯茶喝完了,揉着自己被打理精致、柔软的浅褐色卷发——也是浅褐色。他眨着那双蓝眼睛,无声地和奥格斯特对望,两个小男孩都有些无措。
      “...你要留下来吗?我有很多弹弓和蝴蝶标本...”
      奥格斯特想着自己的骑士,又看看手里的披风。
      “还有木枪和短剑,盾牌,飞行棋和双陆棋!我都会——或者你喜欢喝茶...我之前学过。”蓝眼睛有些着急,像只小鸡一样叽叽喳喳着,声音却越说越小,时不时瞄奥格斯特一眼。
      八月叹口气,“捉兔子还是聊聊天?”

      他们最后钻进了衣柜里。
      那是很大的一个衣柜,厚重古老——八月觉得里面能通往某个魔法世界——却被放在了一个与其风格不搭的婴儿房里。
      “我小时候的。”蓝眼睛这么解释。
      他兀自扯出衣柜里的一些东西,为两位小绅士腾出地方。其中无一不是柔软的丝绸或异域的锦缎,却清一色都是堆叠在一起的布料,没有成衣,这也让钻进去的两个小家伙觉得更舒服。
      “但是这些东西...”
      奥格斯特看着地上堆叠的布料。
      “这是佣人需要担心的,”蓝眼睛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了,“而我想要跟你在一起。快吧,小八月。”他脱了鞋,小皮鞋一只被甩在了门前,一只被踢到了衣柜旁。蓝眼睛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衣柜,看他迟迟不动又跑出来,包裹小腿肚的半长袜被踩在地上。“快来吧,八月,求你了。”
      奥格斯特仍不为所动,“骑士和绅士不会乱扔东西。”他想起那个送上糕点的女孩,面容姣好,不比他们大多少。她大概是蓝眼睛的“佣人”。
      蓝眼睛深深地、挫败地叹了口气,“好的好的好的——”他故意重重地踩着地板,啪啪作响,弯腰任劳任怨捡起丢落的布料。“绅士才不会给骑士捡衣服。”他又嘟囔了一句。
      奥格斯特闻言象征性地帮他捡起一件,就先钻进衣柜里。
      他这下才发现衣柜左右还被开了小窗,大概蓝眼睛没少在这里面闹腾,为防他窒息。
      他可真够笨的。奥格斯特在心里嘲笑了一句。
      不一会儿兰伯特也钻进来了,他关上柜门,柜内立刻一片黑暗,把暑气阻挡在门外,两个小家伙紧紧挨在一起,绸缎柔软凉滑。
      “蓝眼睛?”
      “我在呢。”
      “你为什么抢我的勺子?”
      “嘿——那是我的勺子。”
      兰伯特又激动地大叫大嚷起来,脚踢到了柜门,听着就很痛。
      “唔...”八月保证,蓝眼睛一定是哭了。他想了想,把手搭在了对方肩上。
      “勇士才不怕痛,别哭蓝眼睛。”
      “嗯——”对方闷闷地回答,嗓音依旧悦耳,手可怜兮兮地揉着脚趾,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才不是。我没哭。”
      奥格斯特没说话,两人仍旧偎在一起。
      “我偷偷骑马,不小心走到了那儿。”蓝眼睛说。
      “骑马?”八月想着姨妈那匹蹩脚的矮马,虽然那种不常见的生物仍令人感到惊奇。小孩子才不会觉得自己骑马跑那么远有什么问题。
      “嗯,马的蹄子踩进了一张篱笆里,”兰伯特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而我只有那个勺子,最后我们回来了。母亲看起来伤心极了。”
      八月的手碰到蓝眼睛的卷发,那触感很棒,柔软又蓬松,他揉了一把。“你不应该那样做。”
      “那只是一匹小马,我很早就会了,骑马或者捉鱼,你见过....”他在黑暗里转过头来,“非——常非常大的鱼吗?”他展开手臂,表情夸张,“但妈妈告诉我那不是鱼,它长着脚。”
      “嗯嗯...那你为什么要亲我呢?”奥格斯特现在已经对这件事没那么敏感了,他真诚地发问。
      “喔,那个...”蓝眼睛反倒不好意思地抹抹鼻子,“如果一个人很生气的话,亲他一口就没事了。这是生存之道。”他一副老练的样子。“要去来点水母酱吗?”
      小八月不知道水母酱是什么,但他很感兴趣,两人爬出柜子,兰伯特在奥格斯特的要求下提着他的鞋子。两人穿过一条挂着轻纱的长廊,廊顶植着葡萄,两侧是玫瑰,白红交错,全都艳艳地开着,把这条路衬托得好似通向永恒。
      八月忽然停下了。丝兰迩菲的情夫曾送过她玫瑰,很瘦弱的一枝,像是逞强地架起并不饱满的爱意,与眼前这些万不能比。
      蓝眼睛注意到他,“怎么了,你喜欢这些?”
      “他们被送出去过吗?”
      “没有,送玫瑰的实在过于敷衍呀。毕竟玫瑰那么多,而且每株都很美。”蓝眼睛说,“每枝都在等着被两双手传递,就好像它们只是这点价值。”
      “而我会送我的爱人最宝贵的东西,无上的光辉,那会让她更爱我。”
      看来玫瑰果然令人心碎。八月想着。
      两人溜进厨房。一路上奥格斯特才发现,这座房子实在有些空的可怕,除了必要的几位仆侍,有些地方实在静谧,甚至略显死气沉沉。
      兰伯特熟练地爬上流理台,打开上方的柜门。奥格斯特小心翼翼为他扶着脚椅,突然听见一声钝响。
      小男孩怀里抱着一个罐子,从台子上跳下来,眼角有些红。
      八月看到了蓝眼睛小臂上的红痕。他轻轻碰了碰,兰伯特却不以为意,自顾自打开罐子,里面是香气扑鼻的果酱。
      “这个不会疼吗?”
      奥格里特大腿现在还有些隐隐作痛。
      兰伯特忽然激动起来,小脸扬满自傲,“这算什么,”他解开质地柔软的宽袖衬衫,转过身向奥格斯特展示后背,“呐。我曾救下一只小猫,它轻得像只羽毛,但却能窜到树上去。”
      幼童柔软窄小的背上有一条斜着纵横的疤痕,奶白色皮肤相衬下显得更加狰狞。
      “这是勇士的勋章。我想以后为女王陛下展示这个,我想成为城盟主[1],为人民和女王效劳。”他嘻嘻地笑着,唇边有两颗小虎牙。
      八月不敢上手摸一摸那道伤口。提到梦想,他同样笑起来,摆出一副正义凛然。“但城盟主也有坏蛋啊——好的好的,我知道,你一定是一个正直的家伙。但我想当骑士,为一个人忠诚,那样更能显得我坚定不移。”
      蓝眼睛很满意他的后半句话。他拿来吐司和香蕉。
      “那先来试试吧,绝对棒呆了,这个秘方我连厨师长都没告诉过,他绝对做不出这么完美的酱料和搭配!”

      到了晚上西依旧没有出现,有人给小家伙们铺好了床。奥格斯特不想回去的原因中有着蓝眼睛,但最重要的是,他的旅行甚至还没开始。
      两张床上最终还是有一个人跑下来,跟另一个人钻在一起。
      “我不喜欢一个人睡觉。”八月说。“我本来有着麦琪。”
      “那是谁?”兰伯特和他猜着谜语,两人都因为这样与别人在一起的体验而扭来扭去。
      “一只猫。”
      “喔。”
      “她被敲碎了脊柱。”
      “...我为这个感到抱歉。”
      但小孩子的悲伤仍旧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们蹦跶了一会儿,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做恶龙与勇士的游戏又因为谁是恶龙而争执了一会,最后头挨在一起,沉进梦里。

      他在这里度过了六个半蝉鸣,在又一个八月重新去找海。
      奥格斯特要去看海,所以他选择远离家乡,或许父亲会伤心,但他还有着他的篱笆,姐姐还有着她的玫瑰,神父有着他的“上帝”,猫有着她生前最后的鸟蛋,算命者有着那么多亟待解决的梦和命运...他只是做着选择,必然要做的,只关乎他自己,六年证明了他是对的,没人来寻找他,就好像奥格斯特存在仅仅只是因为他自己一样。所以停在何处于他意义不大。但他喜欢西夫人和蓝眼睛,他愿意留得时间长一些,这同样像是个不关乎任何人的选择。
      于是他在一个有星星的夜里,听到了下一个选择的呼唤,还是那片魂牵梦萦的海,他的生命与归宿。他拿着兰伯特送的蓝色蝴蝶标本,看它的翅膀在月光下泛着银辉。他没犹豫地小心翼翼起身,走出房门,走出院门,走出庄园,带走了那只蝴蝶。
      这同样是一个独立正确的选择,他想。
      奥格斯特并不知道命运是相互纠缠的,像个没有坐标的迷宫。他还太小,而海又那么具有诱惑力,这些领悟总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以至于十年后,当他因为战火而被迫停下脚步,腰侧悬剑,胸前别着玫瑰接受年轻盟主审阅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个。
      “你叫什么?”
      那嗓音像夜莺。

      注1:一个私设,战争时期以战区或战线为“城盟”,君主亲自授权的带领者为城盟主,战争时期自由度极高,做出伟大贡献可以直接跻身皇室甚至被允许自立城郡。城盟主多为贵族上流,也可君主破格提拔。如是战败,城盟主要首个自刎。属于迂腐皇室的一种自保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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