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深夜话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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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今晚一定有很大很大的月亮。若是他的眼睛尚好，或许就可以看见在那饱满的月色之下，床上那人是什么姿态，什么表情。
他或许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梦。
他思索了很久，久到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刻意控制呼吸声了，这才用胳膊撑着身体试图坐起来，声音虚虚坦然，突兀响在暗夜里：“你醒了。”
黑暗里，唐锦舒扭头看向他。
今晚实际没有月亮。
一团几乎笼罩天地的云雾挡住了那处光亮。天空雾色弥漫，但光线却弥散这山上的任一角落。
没有等到她说话，男子沉默片刻，似乎是吐出了一口浊气：“是做梦了？”他说的是问句，只是说出来的时候，最后一个字的语调下降，听起来很像是陈述句。
他停顿了很久。
等待着女子的反应。
直到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失误了之后，他方听见对方被子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句很低的，若有似无的声音。
“我——”
唐锦舒顿了顿。
在垂着头的视线里，是模糊光亮下朦胧的周遭。回想起梦里发生的事，女子声音宛若梦呓：“我突然觉得，上辈子的事很不真实。”
重生是事实。
在确定自己是重生而非做梦之后，唐锦舒很努力地遗忘掉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只记住了几个重要节点。但却无法在梦中遗忘。
她的梦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不停地回闪一些画面。时间久了，梦的主人兀的发觉，上辈子的很多事都串联不到一起。
比如，江景初既然已经和江家断连了关系，为何会在两年多之后突然回府？
而她的亲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仿佛是天生对她就有极大敌意。她在江府遭遇的那些数不清的暗算，一半以上都来源于她。
到底为什么？
这些并不连贯的、找不到联系的事情，随着梦境里出现得越来越多，便给上一世的事情增添了许多不真实感。
但重生又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因为江景初的出现。
江景初没说话。
事实上，他对女子的这句话产生了一些不安。
那时候他以为，江府的人再如何强势，梁懿毕竟是知府，这些人也不会对送来的女子做些什么。于是他从未过问。直到回府之后。
在唐锦舒沉塘之后。
沉塘。
想起沉塘，男子的声音有些迟疑：“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在她死后，江景初把这两年多发生的事都探查了一遍。在他临死前，他都一直未曾想明白，明明这最艰苦的两年多都忍过来了。为什么会在最后选择死亡。
“明明再等一等……”
他声音越来越小。
后来似乎是出于对回忆的怅惘，黑暗的空间里，他尚未出口的言语沦陷在口中呼出的气体里。
屋内重新陷入寂静。
他听见女子轻笑了一声。
或许只是一声短促的叹息，或许，只是呼吸声重了一瞬间。也可能是被冷风吹入肺腑的轻咳。
他不知道。
他或许还感觉到了、床上那人似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似乎又垂下头去。
他不知道。
这些都只是猜测。
唐锦舒深吸了一口气，视线空洞落在不远处的围墙，声音仿佛被雾气渲染，听着不真切：“两年的时间，太久了。”
“或许当初我不该问你那么多山下的事。”
她早该想到的。
与世隔绝太久，斗不过数年久居官场浸染俗世的所有人。十六年的天真纯然，再加上那一整年的向往，便会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产生美好的幻想。
于是被人卖了都只能在事后知道，被人算计了也只能先吃到哑巴亏。
她在一次次的算计里，慢慢摸索出能够避开的方式。只是这个过程很久。偶尔还是会被妹妹或者江府的人得逞。他们似乎并不想她死。于是最严重的程度，也不过是身败名裂。
“或许我这个人，只适合做那些偶尔会飞到我院落中吃谷粒的山雀，不适合做被我圈养到后院的家鸡。”
她沉默了很久：“至少在我遇见你之前，我是快乐的。”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
唐锦舒的呼吸声并不安稳，她似乎有意在呼吸。深深浅浅，繁重却释然。耳畔除了这种复杂的呼吸，还有二人的心跳。
沉稳的。宛若敲击着某种未知的节奏。
不远处的林子突兀地晃动了一下。几只鸟儿从树丛中飞了出来。在月光之下，鸟儿黑色的影子笼罩在山间的雾气中。
男子试图在曹乱的动静里，分辨出女子的声音。
他听见唐锦舒绵绵的声线：“你知道我在江家吗？”
唐锦舒问这个问题，并非是要一个答案。
答案她已经知道了。她只是想要解开疑惑。想听他亲口说出那些更详细的原因。就像是在听见那句“我不知道是你”之后，她仍然在看着那团黑影，在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而江景初也知道，她想听的不仅仅是这些。
所以在说完这六个字之后，江景初只停顿了一下，便继续说道：“江家这些年内部分崩离析。大多各自为商为官。我虽在江家销声匿迹，身份却最为敏感。你父亲不知从谁那里得到了消息，为了巴结我，便张罗着要送来个人。”
本朝建立百余年，已显颓败之势。各种势力早就相互勾结乱作一团。如今新帝刚刚上位，自然想要一番建树。自上位后种种举措，皆为有意打压官员之间的攀附结交，若是他踩着逆鳞触犯，便是死路一条。
“这样一来。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江府多了个女子这件事已不算是秘密。若是此时退回，便会污了这无辜女子的名声。若是顺意将其留下与其见面，便坐实了勾结之名。
而，只要等到梁懿被贬官，到时就可以借此名义名正言顺将其送回。
他自以为打算得很好，计划得很是稳妥。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和办公中度过。常常焦躁不安。临了了，直到在府里的那短暂一瞥。
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年他自诩心智不俗，事事精炼，求快求稳。唯有寻找唐锦舒一事，多年未果。后来真相揭开，他方恍然惊觉，梁懿送来的女子，竟然不姓梁。
于是无数次懊恼悔恨，骂自己愚蠢，却只剩下无尽的难堪和不可追的往日。
所以，哪怕是道过那么多歉，甚至连唐锦舒都觉得不在意，他仍然会忏悔到身体颤抖：“对——”
却被她打断。
“既然你这么厉害，怎么会死了呢？”
男子的话蓦然顿住。
唐锦舒眯着眼睛。
静静地看着他。
在夜色下，依稀能看见那团模糊的影子，轮廓朦胧。
江景初从未在她面前撒过谎。她相信他给的理由。但是，她看着他，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连知府都要巴结你，你怎么死了呢？”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这句话里已经有些逼问的意思了。
江景初停滞呆坐。
良久，他垂下头靠在了墙上。
山上的夜间很冷，连墙壁都渗透着冰冷的寒意。那些冰冷的触感集中在后背，穿透骨髓，将其包裹，缓解身上不知何时起来的燥意。
片刻后，他把后脑勺抵在了墙壁上。于是浑身上下都沐浴在山间的冷气里，四肢百骸都被其裹挟。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的脑子清明。
在风从窗子吹来几缕，绕着他散落在肩前的发丝上的时候，他轻轻又低沉的笑了一声：“你为什么死了呢？”
空气骤然安静。
唐锦舒瞳孔紧缩。
她定定看着那缓缓垂下头，看不到瞳孔的男子，静静地，宛若雕塑一般坐了半晌。冷风直面扑在她后背，透过衣衫，渗进每一个毛孔中。
很久很久之后，窗户吱呀一声关上。
江景初恍惚间，听见床上那人淡淡开口：“睡吧。”
又过很久。
后院响起一声鸡鸣。
紧接着就像是在附和，连续又响起几声。
床上的呼吸声渐趋平稳。
床下的人却仿佛被冻僵一般，仍旧靠在墙面上。
他低着头，面向着自己另一只因为无恙而曲起来的膝盖。被子并不大，边边缝缝里，有冷风渗入贴着身体的那只手。
一点一点变凉。
他那双手常拿剑，上面早就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如今粗粝的指腹轻轻地摩挲。沙啦啦地发出声响。
远方的地平线上，亮出了一道黎明。
他上一世最后一个任务，是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父母。宫里那个人说，若是完成，那以后便是荣华富贵，他还可以许个官爵。若是完不成，他就要死。
这对他来说并不难。难的是，完成后所得到的荣华富贵并不能让他开心。于是他抢了别人的任务。本来可以连伤口都不存在。但是他直到最后一刻，千疮百孔的时候才动了手。
所以，唐锦舒为什么死，他便为什么死。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深夜话谈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