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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妄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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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齐鲁之地迎来了初雪,雪势有些急,和着细如银针的雨丝倾将下来,刺得人肌骨生寒。桑海偌大一座临海之滨,此时也见不到几个人影在街上,多数人正躲在家中避寒,唯有生计不可断的小商小贩不惧天公不作美,沿街摆了火炉、雨伞等物什叫卖,不愿放过一个潜在的客人。
时近黄昏,薄暮冥冥,雨雪中有两道人影撑着伞从山上走下来,走近了一瞅,才看见其中一人是小圣贤庄的三当家,另一人则头戴一顶帷帽,白色皂纱低垂遮住了她的面容。小贩想上前将物什卖予他们,但见两人正在交谈,不好打断,便蹲在一旁,一边等一边偷听。
说话间忽有风起,吹起了面纱,露出了鬓边一角。小贩探头一看,见她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发丝竟白若霜雪,不由呆了。
易梦被小贩看得有些难为情,张良察觉到她的局促,遂同那小贩道了句“非礼勿视”,待对方灰溜溜转开视线,才半开玩笑道:“子房却有一事好奇,足下能否赐教?”
张良解围解得无声无息,易梦瞬间放松下来,忙点点头道:“张三先生请说。”
“先前子房有幸与贵门晓梦大师一会,见她亦是发若霜雪,今又见先生如此,不禁在想是不是唯有白发者才能任天宗掌门?”
“啊不不不。巧合罢了。我是担任代理掌门后才一夜白的头。翌日照镜子时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与子房一位朋友的遭遇倒是有些相似。
“张三先生说的那位朋友是鬼谷的卫庄先生吧?”见张良点头,易梦摆摆手道,“我和卫庄先生不一样,他是为忧国忧民愁的,我是为儿女情长。”
张良有些犹豫该怎么回答。他与这名天宗的代理掌门并不熟,对方造访小圣贤庄时名字也不报,只说是替晓梦来取落下的秋骊与衣物。起初张良还有些忐忑,他的大师兄向来厌弃不速之客,对不讲礼数的人也不怎么给好脸色。偏偏天宗的人又倨傲清高,张良担心自家大师兄冷言冷语怠慢了这位代理掌门,被她一状告到晓梦那又坏了儒道之间的和睦。
不曾想伏念听说天宗的人来了,不仅亲自接见了对方,还留她用膳。反倒是那代理掌门不自在,连连摆手,情急之下竟连“不宜久留”这话也说出来。她出言不逊,他大师兄却一点也不生气,颇为宽和地遂了她的意,喊弟子将晓梦落下的东西打包装好,又叫张良送客人下山。
这是伏念病愈三个月以来第一次做出张良无法理解的举动,他不免怀疑他大师兄又受了什么刺激,这是旧疾复发的前兆。
这猜测叫张良下山一路走得心不在焉,好在这位来自天宗的客人也沉默寡言,不需他分神应付。直到刚才,对方提到儿女情长之事,张良便犯了难。接腔问下去,他怕对方觉得冒犯。装没听见吧,万一对方是在等着向他倾诉呢?张良斟酌片刻,终于找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答复:“可有子房能助先生的地方?”
易梦愣了愣,摇摇头。张良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听她惨兮兮道:“我娘子殁了。”
短短五个字,叫张良被风石化一般僵立不能动。他疑对方伤心之至说错了,又疑是自己震惊之至听错了,又疑天宗就是如此不拘礼数。无论是哪种可能,张良都没法进一步确认,只能宽慰道了句:“先生节哀。”
不曾想他此言一出,彻底打开了易梦的话匣。她也不管张良是否有兴趣听,兀自开口道:“我娘子殁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没亲眼看到他的尸首,所以我一直拒绝相信他死了。见证了那场打斗的弟子都说他是被断水一剑穿了心。那得多痛啊。”
易梦说着说着打了个寒颤。她不敢细想下去了。她顿了顿,喃喃自语道:“可是如果他没死,为什么不来见我呢?我想搞清楚这件事,又不敢搞清楚。我怕到最后求锤得锤,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现在我好歹能想一想他只是见异思迁,跟更漂亮的富婆跑了所以鸽了我。”
“这样想先生会更宽心吗?”
“不会。可能会更揪心。”易梦哀哀一叹,“唉,我不知道。我心迷惘,我就是整天胡思乱才落得这头少年白。”
“先生是多情之人,此乃神伤之故。想必令夫人生前应是淑人好女,才叫先生念念不忘。”
“大谬!”易梦连连摇头,“我娘子脾性很是乖张,既不温婉又不可爱。他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到处打架,整天打架,打得血条就没满过!怎么说都不听劝的,这回彻底空了吧!呜呜呜呜气死我了!这世上美人又不止他一个,比他善良的一抓一大把,我明明可以续弦,找个人美心善的老实人过日子。可是娘子去后,我的审美好像出了点问题,再怎么温良恭俭让的人都入不了我的眼,放着谦谦君子不喜欢跑去喜欢这种带恶人,惭愧啊!我自省了好久,可越自省越迷茫,我不知自己心悦娘子哪点,可一见他就很欣喜,就好像淫雨霏霏数日天空突然放晴一样心愉一侧。平日我同我娘子嬉笑怒骂时没觉得有什么,他芳魂不再时我才忽然知晓原来没了他后人间那么没意思。”
张良听之不忍,遂道:“兴许令夫人只是走失了,来日还会还家。”
走失了?世间谁都可能找不到方向,唯独白凤不能可能迷路啊。易梦心知无望,却挤了一笑道:“张三先生此言有理。若先生来日见到我家娘子,烦请为我带个口信,务必请他来见我。”
“一定带到。只是乱世中找人不是易事,敢问尊夫人名姓?是何样貌,有何习性?”
易梦略一迟疑,并不避讳,昂首答了:“我家娘子姓白,单名一个凤字。他说他有八尺但是我觉得他最多七尺半。容貌嘛,他自诩天下第一,我却认为他只能排在第二。建模脸,有剑眉凤眼,皓齿朱唇。习性嘛,他喜穿白衣,有洁癖,不爱说话,但一开口便是字字珠玑没一句是废话。他不喜康庄大道,喜另辟蹊径。之前我还嫌他走路无声无息,总是神出鬼没吓我一跳。现在为了迎他回家,我把我住的那间屋子的门啊窗啊还有屋顶的瓦片全拆了,徒留四壁,他一来门都不用敲就可以吓到我。可是他不来了。他一定生我气了,我做梦都梦不到他——”
她还想再接着往下说,忽被一群孩童打断,他们嬉笑着从她面前跑过,跳着唱着,正是那红极桑海的曲子:“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乐曲也,写哀也。
似天志,如天罚。
易梦瞬间止了声,喃喃道:“我娘子说得对,是我先招惹他的。”她满心委屈,却又觉得自己没委屈的道理。她吸了吸鼻子,眼眶又是一酸,恐眼泪滚下来,她便拿手背胡乱揉了一下眼角,清了清喉咙才开口:“失态失态,张三先生见笑。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张三先生能不能答应?”
张良正发怔,倏然回过神,忙道:“先生请说。”
“听说这首曲子本是张三先生写的词,不慎遗失了信函才被市井传唱开来,不知张三先生找回原件没有?可不可以借我几日拿去拓写,抄完便还。”
“这词并非子房所作。”张良不愿居功,却也不好透露这是他师兄写的,于是道,“子房才疏学浅,遂另请高人代笔。此信函遗失后不知所踪,若来日寻得,一定告知先生。”
“有劳张三先生费心。”易梦感激谢过,将请辞去时却被张良轻轻拦了一下。
“子房有一计赠予先生。”
易梦不解其意,问道:“什么?”
“先生可以鼓盆而歌,以寄哀思。”
易梦啼笑皆非,摇摇头道:“我刚入天宗,潜心修道还没修到物我两忘的层次呢。天下苍生,唯有神祇与亡者心无妄念。我一介凡人,如何摈弃人之常情?”
张良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先生身在天宗,却看鬼谷的书?”
易梦不答反问道:“张三先生身在儒门,不也看鬼谷的书吗?”
实际上此时张良已拿定主意不再回小圣贤庄,他将趁此下山的机缘出儒门而同墨家人刺秦,但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把话题绕了回去:“先生误会子房的意思了。子房是以为用这办法能激尊夫人现身。”
易梦恍然,继而却悻悻然一叹:“张三先生知激将法对我家娘子有效,我也知道。方才我能试的都试啦。以我家娘子的脾性,听到我喊他娘子他就坐不住了,听到我说他身高不足八尺,他便要跳脚了。听到他在我心中只算第二好看,他必忍无可忍从天而降逼我给个说法。”
说着易梦停了停,环顾四周一圈,而后又收回视线:“可是你看,他没有来哦。”
她忽又有些难过起来,就好像认认真真做了一道证明题,翻页一看却发现参考答案早被印好了。
还是她不喜欢的答案。她明明不喜欢做题,只喜欢抄作业的。
易梦心下太息一声,忽见客栈内走出一人来,直直走到她面前,手执面具四下挥舞,颇有挥斥方遒之状:“你就是那个要与张三先生私定终身的易梦吧?被我抓了个正着!”
易梦猝不及防间被公孙玲珑一语道破了身份,心中兵荒马乱,表情也崩了。好在面纱遮脸勉强捡回一命,在短暂的慌乱后易梦慢慢冷静下来,指了指自己,强作镇定道:“阁下可别坏我清誉,我娘子尸骨未寒,我还在戴孝……”
“戴孝?”
“守寡。守寡!”易梦疾疾改口,狐假虎威道,“我乃天宗掌门,阁下这么无端诟病我,是与我天宗过不去吗?”
公孙玲珑虽被天宗的名号唬住了,却对易梦的话起了疑心:“天宗的掌门不是晓梦吗?”
“晓梦大师被章将军请去平叛了,她不在时由我代行掌门一职。”
公孙玲珑见对方对答如流并不像诓人的模样,可她又不愿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遂赔了笑脸道:“也怪姑娘言行举止与那易姑娘长得太像,又有帷帽遮挡,叫小女子看不真切了。”
易梦诧异道:“公孙先生见过易姑娘长什么模样吗?”
“我没见过她本人——但我见过她的画像呀!”公孙玲珑说着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画轴。
易梦懒得与公孙玲珑纠缠,她仗着那画像与自己出入极大,只将面纱一掀,大大方方凑上前:“先生看吧。我是你要找的易姑娘吗?”
公孙玲珑看了看手中画像,又抬头看了看易梦,一阵比对,毫无相似之处。她无话可说,既痛心到了手的赏银飞了,又极其窘迫,再三思量,为捡回颜面只能没事生事,转而骂张良道:“好哇!一会儿与那易姑娘聊写衷肠,一会儿心悦那家死了五门夫婿的寡妇,一会儿又与天宗掌门眉来眼去。没想到张三先生你是这种人,白白小女子瞎了眼!”
骂完公孙玲珑作势把那画像扔在地上,一跺脚气冲冲走了。张良哑然失笑,他俯身将画像捡起,本想同那天宗掌门解释事情原委,再抬头时却只见皑皑白雪,不见她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