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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守株待兔 ...


  •   易梦睁眼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秋风萧瑟,裹挟着绵绵细雨而下,冻得她打了个哆嗦,把被褥裹紧了些。她朝右侧一看,见得一只火盆里的炭火正噼里啪啦地响着,不时有几枚火星从中迸溅,滚落在竹板铺成的门廊上,很快便在夜雨凉风中失去了温热。易梦朝火盆的方挪近了些,透过火光见得火盆旁坐着一蒙着面纱的紫衣姑娘,对方亦察觉到动静,此刻悠悠转过头来,看着易梦开了口:“你醒啦。”

      易梦一呆,讶然道:“你能说话?!”

      少司命颇为得意地翘了翘嘴角:“我本就会说话。”

      易梦又是一愣,狐疑道:“你是假的吧。”

      少司命不甘示弱回敬道:“你才是假的。”

      “那就是我在做梦。”易梦犹疑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却未曾醒来,她越发茫然,小心翼翼地问少司命道,“司命啊,你既会说话,为何之前从来不见你开口。”

      “彼时我被下了蛊,每说一字便觉有人在拿刀刮我的咽喉。我不忍其痛,遂不说了。”少司命忆起那段不能语的日子,下意识蹙了眉,继而又缓缓松开,“待服下解药,便能开口。”

      “司命也被下蛊了?”易梦顿生怜惜之情,“以司命的声音为要挟,这也太歹毒了。”

      少司命却神色淡淡,她以五丹为耻,一旦摆脱了这层束缚,便不愿再回首,更不愿与易梦详谈。易梦见少司命不搭腔,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也知道不问为妙,她扶着一旁的柱子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周围景色,排除了此地在蜃楼的可能,不禁好奇道:“这是在哪呀?”

      “桃花林。天宗静修之地。”

      听少司命提及天宗,易梦混乱的大脑终于理出些许思绪,她只记得自己最后做的一件事便是朝晓梦倒过去,也不知最后有没有压到她。易梦想着想着心下一紧,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晓梦绑我来这当人质,儒家一手交糖,她一手交人?”

      少司命被她的猜想逗得弯眉一笑,但很快又敛了笑,摇摇头道:“晓梦掌门仁厚,怎么会绑你做人质?就算绑你做人质,谁会赎你啊?”

      “哦。”易梦认为少司命说的不无道理,点了点首后又觉人格魅力尽损,于是摇摇头举例反证,“逍遥子还是会赎我的好叭。”易梦顿了顿,眼珠一转喜笑颜开道:“我既不是被绑来的,便是被请来的?晓梦请我来天宗做客是吧?”

      “你来这可不是当客人的。”少司命摇摇头,又一次推翻了易梦的猜测。

      “啊?”易梦真的不解了,“那我来这是干嘛的?”

      少司命这才不紧不慢答道:“晓梦掌门不在时,由你代理天宗掌门一职。”

      “等等,等等——”易梦听到理掌门一职时只觉一口气踱不上来,她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给自己顺了两下,终于回味出不对劲的地方来,“你喊晓梦掌门?司命你难道是阴阳家的卧底?”

      “不是。”少司命抿了抿唇,“只是我觉阴阳家前路渺茫,祸端将至,遂率部分弟子出阴阳家投了天宗。”

      易梦只觉自己眼睛一闭一睁,竟似那到乡烂柯人一般。她迟钝地“哦”了一声,撇开阴阳家暂且不管,想着先问明白当前的事:“那晓梦去哪了?她怎么不当这天宗掌门了?”

      少司命左顾右盼一番,确定了无弟子偷听,才朝易梦勾了勾指,示意她凑近些。易梦乖乖凑过去,只听少司命悄声道:“晓梦掌门在蜃楼一战后伤了元气,什么心若止水啦万川秋水啦都暂使不出,至少要一年的休养方可恢复如初。可天宗人宗之间的妙台论剑又快到了,晓梦掌门自知不敌逍遥子,遂让贤,将掌门之位转交予你,愿不愿同逍遥子妙台论剑,便由你定夺了。”

      “我哪打得过逍遥老头啊?!”易梦吓得连连摆手,“我和他去妙台一起喝早茶差不多。”

      少司命仿佛早知她会是这反应,脸色一沉告状道:“逍遥子已来了几封信函下战书,还派了几名人宗弟子请晓梦掌门出战,好在这桃花林隐蔽,若无里边的人指点迷津,便找不到这来。那逍遥子寻人不见,又生一计,为激掌门应战,他还送了一件儒服来,说晓梦掌门畏畏缩缩好似儒家人一般,既如此弃道服穿儒服才是正经。”

      逍遥子你是懂激将的,司马懿都直呼内行。易梦觉得这逍遥老头奸诈中透着点可爱,但她现在人在天宗,还是得表达表达立场,于是横眉一拍竹台,煞有其事骂了句:“老奸巨猾逍遥子!”骂完后宽慰少司命道:“不打紧,儒服就儒服,晓梦不穿我来穿。伏念的衣裳我都敢穿,穿件儒服怎么了!重点是人宗越是挑衅,我们便越不能应战,否则便着了他们的道呀。”

      少司命颇为赞同道:“我亦以为如此。”

      “那就好。”易梦欣慰地点了点头,忽地想起来一事,忙问道,“唉,那晓梦去哪了?”

      “去搬砖了。”

      “哈?我读的书少你不要骗我。”易梦闻之震然,她不知晓梦是从哪儿学来的“搬砖”一词的,遂以这词为线头,想顺藤摸瓜挖出些许线索来,“搬什么砖?晓梦长得像肯搬砖的人吗?”

      少司命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掌门连夜逾墙走,临行前只交代了些许事宜。”

      怕不是你前因后果弄混了,有人来抓晓梦去搬砖砌长城她才翻墙走的吧。易梦越听越觉得邪门,耐着性子又问:“她都吩咐什么了?”

      “晓梦掌门自蜃楼归来后便一直在闭关。朝夕不见客,只有给她送膳食的烟姑娘能同掌门说上一两句话。”少司命道,“就在几日前,烟姑娘给掌门送膳食时没听她回声,敲门也无人应答,烟姑娘推门进去,只看到桌上留了一句话,说她要云游四海,掌门之位暂时交给易姑娘。”

      妈的。

      昨天不是才打过工吗。

      怎么今天又要打工。

      什么叫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们诸子百家干脆拜我为六家掌门算了!岂不媲美张仪六国相印之风光!

      易梦被赶鸭子上架,顿时喉咙一哽,发出一声悲鸣:“呜呜呜。”

      少司命一言不发,体贴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嘤嘤嘤。”

      少司命颇有耐心地继续拍着易梦的背,只在精神上宽慰她,行动上却不收回成命。

      易梦半真半假地耍了一会儿赖,见少司命不吃她这套,只好悻悻停止拙劣的表演,垮下脸,不情不愿问道:“当天宗掌门都都要做什么事啊?”

      少司命想了想道:“也不用做什么事。”

      易梦大喜,却又听少司命道:“无非就是扫一扫山门,去后山除一除草,给花浇浇水,视察视察弟子们的心法修炼得如何。有天分的任其生长,无慧根的多加勉励……”

      少司命如数家珍,易梦听得头皮发麻,很是感慨这少司命怎么看上去沉默寡言,一张嘴竟口如悬河没完没了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还请易姑娘去桑海小圣贤庄一趟,将晓梦掌门的衣服与秋骊剑取回来。”

      易梦撇了撇嘴:“她咋自己不去?”

      “掌门说她这辈子都不想迈进儒家一步。”

      “不愧是她。”易梦掐了掐自己的人中,慨然长叹,“行吧行吧,也怪我不认小篆害她缩水了。常言道触景生情,晓梦对儒家有PTSD是我的错。我替她把衣服秋骊取回来就是。”

      “易姑娘不识得小篆与晓梦掌门缩……复归于婴儿之态有何关系?”少司命好奇道。

      少司命这一问勾起了易梦的回忆,她想起以剑论道结束后晓梦初变萝莉时奶凶奶凶的模样,忍不住捂嘴窃笑,可笑着笑着又觉得有损阴德,于是轻咳两声,含糊其辞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潇潇秋雨将门廊外沿打湿了一片,易梦走至檐下,伸出手去碰了碰雨丝,冰凉之感激得她一个抖索把手缩回揣在袖里。她朝手心呵了一口气,就着火盆坐下,甫一坐下身,视线正巧对着庭中一棵合抱之木,枝丫上残存了些许叶片,光景略显清冷。易梦忍不住往右挪了挪,与少司命坐近了些,没话找话道:“这是什么树呀?”

      “你不认得啦?你尚在阴阳家时后院那棵。”少司命斜了易梦一眼,似乎因后者没认出这草木而有些不满。

      “真的假的?”易梦认真看了看它,疑问道,“但我记得我后院那棵会开花呀。”

      “白樱的花期只在每年三到四月。”少司命托起腮望向那棵树道,“都入秋了,得等明年春天才能看见它开花了。”

      “但我到阴阳家的时候明明是夏天,那时候它不还开着吗。”易梦顿了顿,突然从一句背过的诗里找到了答案,“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少司命侧过脸,有些惊讶地瞅了易梦一眼:“易姑娘倒是有些文采。”

      “都是听来的都是听来的。”易梦一阵汗颜,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同少司命道,“里边没有真墨水的。”

      少司命闻言又是弯眉一笑:“你倒是实诚。”

      “我一不求功名二不求利禄,干嘛沽名钓誉?”易梦跟着笑了笑,又转过头看向庭中树,她瞅着瞅着脑海里不知怎的冒出一句话正是——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易梦愣了一下,先前戛然而止的追忆不知不觉往后推进一段,这一推不得了,她倏然记起了自己倒向晓梦是因为陈平唤她过去,而陈平唤她过去则是因为她问了陈平一个问题。她问他什么来着?易梦冥思苦想一番,终于在脑海的角落把那段对话挖了出来。易梦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问:“司命,近日有没有一个紫发白衣乘着凤凰的人来找过我?”

      这描述尤为精准,少司命一下便知易梦说的是谁,但还是同后者确认了一番:“你问的是流沙白凤?”

      “啊对对对!他来过吗?”

      少司命略有迟疑,继而摇摇头道:“没有。”。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会被晓梦带这来了。”易梦一脸难以置信,“他鸽了我。他居然鸽了我!为啥啊,是卫庄不放他离开流沙吗?”

      少司命默然片刻,实在不忍见易梦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遂违逆了晓梦的意思,告知了易梦实情:“他与六剑奴交手时不慎被断水一剑刺中心脏。”

      易梦脑子“嗡”的一下,不知怎么处理这个信息,只茫然地看着少司命:“然后呢?”

      少司命张了张嘴,没太明白易梦在问什么。但既然对方问了,她便将话补全:“然后死了。”

      易梦身形微微一晃一时有点坐不稳,她“哈?”了一声,机械地重复着少司命的话:“然后死了?”她顿了顿,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少司命想问,但很快少司命便发现没有问的必要,因为易梦并不是真的在问她什么,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他不应该死的。”易梦摇了摇头,“不对不对,玄机的剧本不可能是这样的。”

      她停了一下,突然又一脸绝望地反驳了自己:“这不是玄机的剧本。”

      说完却又不甘地看向少司命:“你是在吓我。”

      少司命虽心有不忍,但还是小声澄清道:“我没有吓你。”

      “那就是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你都会说话了。”易梦断然一语,想也不想往后摔去,这回她后边没有墙壁支撑,她遂成功摔在台上,磕得后脑勺一疼,易梦下意识想抬手揉脑袋,又怕自己抬了手便承认了痛觉的存在,便将手收在身侧一动不动。她躺了好一会儿,想等失重感让她脱离梦境,等来等去,等得廊外细雨都停了,依旧没能醒过来。

      于是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悲伤的事实,这不是她的梦。

      少司命就是会说话了。

      以及白凤就是死了。

      易梦突然觉得有点气,有点抖,有点冷。她想爬起来靠那火盆近一些,却发现自己四肢乏力。不是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吗,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她骂她的手与脚,又觉得自己有指桑骂槐之嫌,这话要是被白凤听到了,他很可能对号入座代入自我。好便好在他听不到了,她彻底安全了。

      易梦忽地眼眶一酸,她爬不起来,只能瘫躺在原地,木木地仰望着门廊上闪烁不定的灯火。她躺了没一会儿,依旧觉得很是不甘心,于是开口道:“可是他都邀我去游山玩水不理人间事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还让他把flag收回去了。”

      又过一会儿,复道:“而且我答应了。我都答应他了。”

      易梦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少司命听不明白,只能静静地听,听得易梦谈了“他”,谈了“我”,最后却说:“怎么能这样呢。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你们不可以这样。”

      易梦没说明白她话里的“你们”指的是谁,少司命只当她在骂白凤失约,或在骂六剑奴,又或在骂天道不公。少司命越听越觉得这位代理掌门太过天真,可与此同时她又在易梦身上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少司命明白有些伤痛只能靠时间消磨,并不是言语或陪伴便能减轻的,于是她不再说什么,起身走开了。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易梦正神伤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古琴作陪,更衬得歌者嗓音之婉转清亮。易梦迷迷糊糊听了一阵,没听出那曲有什么特殊之处,却突然从唱词中听出了端倪。她忙支撑着爬起身,走出屋檐寻琴声而去,没走几步便见一女子正坐在亭中,抚琴弹唱。那女子察觉到动静,急急抬指,竖抱了琴欢天喜地朝她走来,笑着同易梦道:“原阴阳家弟子张烟,拜见天宗代理掌门易梦。”

      易梦细细端详那女子一番,试探道:“奇变偶不变?”

      张烟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也试探着回答:“金角银边草天元?”

      密码错误。易梦大失所望的同时愈发觉得古怪起来,遂又拐弯抹角地确认了一次:“这词是你作的?”

      “我才疏学浅,可作不出!”张烟大言不惭地摇摇头,笑语盈盈道,“这词大有来头。据说这是儒家三当家张子房写予心悦之人的信函,结果不知怎的不慎遗失被人捡去了——”

      易梦呼吸一滞,忍不住打断道:“被你捡去了?”

      “没嘞,我哪有这等运势。”张烟悻悻叹了口气。她以为易梦亦是被此词作惊艳所以寻琴声而来,于是大方地同她介绍起这词作背后的传闻,“据说那信函只写了九个字。大伙看了都说张三先生文笔了得,区区九字便写尽柔肠百转。大家正对这词句赞口不绝呢,店家却突然跳出来,非说这词不是三当家原作,而是他师兄伏念掌门出口成诗念出来的。大家哪能信啊!都说那掌柜胡说八道,掌柜的急眼了,当即唤小二,把记下的整首诗念了出来。这么一来大伙不得不信了。不出几天就有乐师相中此诗为其谱曲,又过了几日便传唱桑海。这词韵脚天成,曲也简单,我听了一遍便学会啦。”

      易梦半晌不能言语,她发了会儿呆,最后同张烟道:“你能不能再完整地唱一遍?”

      “大善!我巴不得有人听我弹曲子呢。”张烟很是爽利,她随易梦来了门廊上席地坐下,将琴一横放在膝上,调了调弦后又清了清嗓,弹唱起来: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携手相将——”

      唱到还差最后一句时,易梦忽而开口接了过来:“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她知晓了。

      她什么都知晓了。

      难怪白凤会说他写她写都没差。他早知道她要写什么,这都得怪那只通风报信的绿茶鸟。

      难怪白凤当夜便访小圣贤庄,是她亲口说的四海求凰。

      难怪白凤会说她求他来见她,而她以为他无中生有,被陈平带坏了。

      她终于知晓白凤写的那九个字写的是什么了。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好好一篇凤求凰,他哪句话挑不得,为什么非挑了这句?

      是不是因为彼时她说了——“大人此等恩情,我无以为报,大人若是不嫌弃,我便——”

      以身相许。

      这是正常姑娘家会说的话,也是他等的回答。

      可她是怎么说的呢。

      她不情不愿地交出了自己的少女漫。

      难怪他会彷徨。

      换谁不会彷徨?

      易梦忽有被哀伤浸没难以呼吸的溺水之感,张烟并未察觉她神情不对,见这词的最后一句竟被易梦补齐了,当即眼前一亮道:“原来掌门也听过这首诗!”

      易梦张了张嘴,最后没多加解释,只说:“这诗不该这么唱。不该谱以乐曲。”

      张烟闻之颇有不服,她并不因易梦是代理的天宗掌门便委曲求全,只当仁不让道:“这诗是高先生谱的曲呢。”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全诗,抓不住整体基调,所以才会用乐曲来谱。”

      张烟微微一怔,顿时收了轻狂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唉?这诗难不成还有下文?”

      见易梦点头,张烟忙虚心求教:“恳请掌门点拨。”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张烟愤悱,易梦启发。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易梦停了停,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模糊哽咽起来,“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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