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第五十五章 ...
-
“老爷,还痛么?”一只柔软的手压在百会穴上,是个痛点,很痛。
老爷?是了,自从到了扬州,春总管就改口叫我老爷了,这么生疏而充满烟火气的称呼,每每听到都似在叫别人,跟自己毫无半点瓜葛。
“琼花开了么?”
“嗯,早开了。”
去年,我发疯似的种了一院子琼花。海棠鲜红,我受不起那血色,芍药味重,我受不起那冷香,只得依了年少时的旧梦,植尽琼花,不繁不休。
我举手掀窗,好一个玉树琼花!幽闲清淑,白茫茫遮蔽这世间一切。
“老爷?我下针了?”春总管轻轻说了句,然后自顾自翻出银针来,他知道,我不会应答,巴不得早死才是真。
自去年伏月二十九日后,我身染恶疾,休养半年依旧头疼不止,平日里只呆呆坐在书案前,画海棠画芍药,从不画人,画好后也不装裱,挂满一屋,飘飘扬扬,如置身花浪,一坐一晚,不休不眠,次日继续画,攒够了便搬到江边烧掉,如此循环。
人不似人,鬼不像鬼,偏生还留着一口气,死不掉,就这么不上不下。
“老爷,你最近疼得厉害,老奴下狠手了。”
我还是未回答,春总管叹了一声,然后取太阳、率谷,尔后闪火用罐,留了半柱香的时间,使血吸出。
刺络拔罐,本是辛苦事,但是我浑浑噩噩,毫无知觉。
“哎!”春总管长叹一声,替我擦干血渍,卷了小布包出门去。本王坐在原处,轻轻抚了抚案头插着的琼花,又感一阵头疼,如针扎斧凿,眼前闪黑了一下,趴倒在案。
“殿下怎么样?”——这是齐总管,他总是改不了旧口。
“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
“老爷正气亏虚、外邪入侵,气机逆乱壅滞……”
“那不正好适用放血之法?”
“有一黑点拔不出。”
“什么?”
“是心病,能治的只有老爷自己,可是……他不想活,能有什么办法?”
窗外的人双双沉默了下来,许久,齐总管道:“那个人还会来么?”
春总管道:“首辅怎么会有时间到这里来?”
齐总管怒道:“这等无耻小人,倒是错看了他!跟许三公子一比简直就是……”
“嘘,你小声些!”春总管火烧火燎一声大喝,只可惜,前句话依旧入了我的耳。
我垂下眼,画案上有一张未上色的海棠图,墨茎白蕊,冷秀非常。
多么……像他。
……
“老爷,正值龙船市,画舫有唱《千金记》,曲先生下了帖子请老爷去,老爷……”
“不去。”话音刚落,门帘子一打走进一个人来,同我一般年纪,白面长须,布巾束发,穿着绣了忍冬的石青色锦袍,稳重儒雅。
“我就知道诃兄不赏脸,所以亲自来请。”他笑道。
我隐姓埋名,稽诃,诃祭,两个字,足够诉尽我一生颠倒红尘。
初到扬州便认识了曲扶。那时正值啓澜过身百日,我到寒山寺找高僧操持法事,在寺前被人偷去荷包,恰逢曲扶路见不平追了回来,就这样一来二去认识了。
曲扶虽是扬州富商,但为人甚是豪爽,大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架势,每日里同我饮酒,明知我有心事,亦从不探问,只是经常卷了我的字画去,或卖或送?我并不知情。
“你不去可惜了。”
“嗯?”
“今日画舫上的这位,可是京里大名鼎鼎的清倌人,被扬州富商收为偏房,这是最后一唱了。”
“哦。”
“你不问问是谁收的?”
我摇摇头,整个世间都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关心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哎,你可当真无趣!是我!是我收的!”
“哦。”——还是淡淡地答,终于激怒了一心炫耀的曲扶,他一把拉起我,气势汹汹地对春总管吩咐着:“去,把你家老爷的衣服拿过来。”春总管急急忙忙取了,曲扶拿过搭在肩上,扯着我的袖子将我狠狠拉出去,我微微一用力,挣脱了。
“我去便是了。”
画舫也好,青楼也罢,就算是这大院,我只是个看客,站在哪里是无所谓的,我一直都在半空飘着,飘到这身躯油尽灯枯的那一日,便是我超脱之时。
我曾答应过你,活下去,我信守承诺,活下去。怎么活,便是我的事了,我多糟践自己一日,便离你近了一日,自去年伏月二十九日夜,倒数下世的日子就是下半生最快乐的事。
生不如死,就只得盼着死。
曲扶叹了叹,“你这人——做什么都这般了无趣味,也不知活着是为什么。”说罢,匆匆拉着我登车而去。
扬州的江上市会,曾是我年少时极向往的,酒碧灯红夹两堤,一串歌喉风动水,而今旖旎依旧在,只是无心赏。
“昨日乃龙舟市送圣已毕,今日正经是来赏曲,你瞧瞧这么些人。”曲扶心情大好,他冲江心中影影绰绰的画舫指点道:“呦,打起擂台来了,你瞧瞧,那条船是清吟小班的,可聚着不少人呢!”我抬眼望了望,远处传出笙笛的画舫前围着许多挑灯小舟,画舫斗曲,以停蒿就听者多少为胜负,这一画舫,显然是拔了头筹。
“呵,我们去吧!”曲扶下令舟子开船,他是富贵之人,所乘之船穹篷六柱,并以大舟载酒,数艘并集,衔尾以进,出了虹桥,方才齐头并进,驾山倒海,气势非凡。
“已经开始了!”曲扶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然后命舟子奋力向前。我站在船头,看他那张闪着月色的脸,心中一阵恻然。
曾几何时,我也想过与人并肩泛舟,听曲赏月,吟诗作赋,只可惜人心难测,到底不是即求便得的。我眼眶一酸,匆匆将目光投到了映着灯火点点的江心上。
船过,水流急涌,荡碎红尘旧事。
“停了!”曲扶一举手,船停了,他的船甚大,一进来就挤得其他小舟退至一旁,占了个极好的位置。
“诃兄,这是上好的惠山泉酒,来品一品吧?”说着,他斟上一杯,亲手送至我面前来。
我虽仍嗜酒,但却戒了惠山泉酒,与去年伏月二十九日前一切有关的东西,我都戒了,海棠、芍药、惠山泉酒、桂花糕、凤尾鱼、所有的所有……
“我不爱喝这个。”我推开了他,曲扶不以为忤,命人重新换了酒,这才喝过头杯,然后一同坐着听曲。
先是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檀板合动而歌,唱的是《银钮丝》,一毕,听者欢呼,赏者众。曲扶心中大喜,命人包了银子递了上去。尔后轮过几人,方等到那清倌人登场。
声音很熟,只一句,我就听出是谁。
我紧盯着那画舫,旁翼阑楹,如亭榭然,有一娇娥置身其中,身段婀娜,眉眼如画,见她转了正脸,我霍然而起,脑中轰轰然,一时间痛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有一句词不停地回响着: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诃兄……诃兄……”一阵惊呼,我睁开眼来,身依旧在原地摇摇晃晃地立着,许是面色惨白,吓到了曲扶,“你没事吧?”
“没事。”一抹冷汗,坐了下来,冷酒入腹,更觉愁肠百结。
那些前尘,竟然是碰都碰不得了,一碰就淌血。
“恭喜曲兄,居然能将醉清风的如意故娘收入房中……”
“咦?诃兄也知道如意?”
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刀光剑影,血染白袍的日子是跗骨之蛆,我终将背负一生。
如意还在唱:赐我三尺青锋先刎死,分别去,除非梦里重相会……
一句一句,如刀尖剜心,致我血肉模糊。
“诃兄果然是雅致之人,听得泪满衣襟……”曲扶后面的话,我再听不进了,整个人如被斧劈开,注入滚滚铁水,销蚀得一把骨渣也不剩,仿佛是化为点点尘烟,半尺月白袍一过,风生烟散。
“来人……赏银十两……”
“来人……赏银二十两……”
“来人……赏银三十两……”
“来人,赏五十两!”
“赏一百两!”
曲扶忽然拉住我,在我即散的紧要关头一把又将我拖回人世。
“竟然有人跟我争风头?当真是好胆!来人,且去看看是哪条船?”
“怎么?”见他如此气恼,我总是要问问的。
“怎么?你方才在神游么?”曲扶无奈道:“有人同我争着打赏……”
“老爷,是那条船!”曲府管家奔上来,手指遥指不远处,那条船同曲扶的船比起来丝毫不逊色,船身漆成红色,张扬异常。
“呵,那我们去拜访拜访。”曲扶来了火气,在新讨的小妾面前出丑,他岂能咽得下这口气?“诃兄。你与我同去。”我弹了弹袍子,站起来与他一同走,仆人在前搭了板子,倒如履平地。
能争风吃醋也是幸福,我羡慕他。
“家主人乃扬州曲扶,想与你家主人一同赏曲评议,劳烦通传一二。”红船前,曲府总管朗声道。不多时,只见那红船骤然大亮,挑起数盏花灯,照得明如白昼。
曲扶一呆,道:“这人什么来历?你看着花灯,做工如此精细,如果我看得没错,竟然是青松居士的字。”
呵,富贵到这精细份上,必然不是常人。
红船上拉起珠帘,船中央有一亭台,用雕花包金的镶玉屏风隔起,隐隐约约看得到其中有位男子,举盏而立。
“请。”屏风前的中年人道,“我家公子在里面候着各位。”
我同曲扶提袍,抬脚,前行,屏风缓缓而开,一个身材颀长的红衣人背对着我们。霎时间,我脚步不稳,一下子撞上了屏风,嘭一声,异常大力。
“诃兄,你没事吧?”曲扶扶住我,我推开他的手,攀着屏风,一用力,竟然将那刚跃了龙门的鱼尾给掰了下来。
一定是他,那花色繁杂红衣,那举手投足间的不羁,普天之下,还能有谁?
“在下,萧澜。”他转过身来,一把折扇遮了半面,龙眉微抬,凤目点漆,眼波一转,如长流曲水。
“萧——”曲扶惊呼,只说一字便戛然而止,被人半拖半拉架了出去。
瞬间,茫茫江上,逼仄亭台,只余二人面对面站着,绕了一身丝竹声,不见繁华,只见凄清。
“殿下,好久不见。”他收了折扇,走到我面前来,望定我,似是掩着心伤,又含着喜悦,“你还是这么鲁莽……”说着,对我伸出手。
那只停在半空中的手,那只曾被我握在掌中的手,那只曾在我身上游走的手,那只曾为了我执笔写下份份奏章的手,春葱般的停在我眼前,修长如玉。
挣扎许久,我还是握住了,顺势站起,只觉得头痛欲裂,脚下不稳,趔趄一下,靠在了他身上,那一股芍药香,未变,刺得鼻尖发痛。
我推开他,淡淡道:“首辅大人,别来无恙吧?”语调似三伏天河里的浮冰,一下子冷得令人退出三步之外。
景渊,你我之间本是无话不谈的,可惜,有了爱,有了恨,有了名,有了利,有了生,有了死,有了啓澜那桓恒永在的一缕魂,我们再也无法贴近一处了。
扬州仲夏,冰天雪地一般的寒。